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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回到了那夜,燈火俱滅的護國寺,只滿月高懸照亮一地血色,那人在佛◎

青黛在身後替她繼續解著髮髻,銜池在心裡嘆了口氣,佯裝不經意地問明月:“我那支赤金銜珠步搖呢?先前捨不得戴收了起來,過會兒找出來罷,明日想戴。”

明月沒多想,應了一聲去找出來放在妝臺上,便伺候著銜池去沐浴。

池清萱進來時,銜池不過沐浴完剛出來。

池清萱臉色有些蒼白,本就清瘦的面容看上去更添了兩分病氣,身上的苦澀藥香便是檀香珠串都壓不住,見了銜池開口第一句卻是:“父親怎麼能真的讓你去了那種地方......”

外頭雨還在下著,銜池慌不迭迎上去,“姊姊怎麼偏在雨天過來,著涼了怎麼辦?”

池清萱身邊的綠翹搶了一句:“表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小姐自打今兒一早知道表姑娘去了那兒,這一日就心神不寧的,在小佛堂抄了一天的經也靜不下心,就等著表姑娘回來。”

綠翹說話的功夫,銜池已經繞著池清萱檢查了一圈,見她沒淋溼,方才鬆了口氣,拉著她坐下。

“那種地方,對你的名聲有損,我萬沒想到,竟是父親的主意。今夜我們便去書房找父親......”

銜池握了握她的手,“不怪父親,是我的主意。左右在家中也是閒著,不如去看看,阿姊不必擔心。”

這話說完,銜池有一瞬覺得有些不對。

上一世,一直到她入了東宮,池清萱也不曾打抱不平過半句,更像是她早就知曉。如今怎麼?

銜池搖了搖頭,興許是上一世兩人沒什麼往來,她對自己也便不如當下關心。即便是偶然得知,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反應。

她不再多想,只是看池清萱臉色不太好,像是冷,便起身將架子上晾著的大氅取下來,給她蓋在了身上——她本是想找件兒自己的衣裳給她搭一搭,可這時候冬衣還未送來,眼皮子底下最暖和的,也只這件大氅。

綠翹和青黛都退去了外間,屋裡只留了明月伺候。

大氅搭在池清萱膝頭,她低頭捋了一把,若有所思。

銜池將她的神情收進眼底,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下一刻卻見她抬起頭,眸中盛滿了想說又不能說的踟躕,終還是沉沉吐了一口氣,望著自己開口道:“不如,去求求世子?”

見銜池一愣,池清萱張了張口,解釋道:“我雖與世子並不相熟,但世子常來家裡的事兒,下人興許不知,對我,父親卻並不避著。父親叫你去那種地方,該是有他的打算,但我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妥。”

她伸手握住銜池,池清萱的手寒冰一般,寒氣彷彿能透過肌膚散出來,“這事兒旁人說不上話,但國公世子的話,父親還是需得仔細考量的。你若是與世子相熟,不妨求他一求......”

銜池搖了搖頭,“我回京後,同世子見是見了幾面,但也不至熟到能讓他相幫。”

池清萱低頭看了眼大氅,它的裁剪、紋樣、料子,無一不在彰顯著它出身之高,這樣一件衣裳,被她拿了回來,還能隨手往自己身上一披,卻還說是“不相熟”。

池清萱搖搖頭,笑了笑,“罷了,妹妹不想說,那便不說了。”

銜池知道她怕是誤會了些什麼,但也是多說多錯,索性就此揭過,“阿姊,奪月坊那兒,確是我自己想去看看的。”

“好。”池清萱笑著應了一聲,既然她這樣說,自己也便不再就這事兒多做糾纏,只輕輕嘆了一聲,“世子行蹤隱秘,沒幾個人知曉,且他畢竟是外男,這衣裳雖予了你,可你若就這般放在明處,往後少不了麻煩。”

她這樣一提醒,銜池正色了兩分,“阿姊說得對,一會兒就叫明月收進箱籠裡。”

她原先想的是,左右自己這屋裡也沒什麼人進出,明月自然是知道的,青黛那兒她遲早也會說明,這些東西,隨手放也便放了。

明月卻出言提醒了一句:“小姐,新做的箱籠還沒抬來,這大氅,一時半刻怕是還騰不出地兒來收。”

池清萱皺了皺眉,“那也不能放在明處。不如這樣,先收到我那兒,便當是壓壓衣箱。你若是哪日要拿,便到我屋裡來拿。”

銜池正嫌這衣裳礙眼,聽了這話點點頭便應下來。

池清萱身子不爽利,不能久留,等雨小些,便將大氅包了一包,帶著綠翹走了。

銜池趁著還有段空閒,去看了眼宋弄影。宋弄影還在睡著,銜池不敢吵醒她,只遠遠看了幾眼,見她面色好看了些,才放下心去,回了房。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場雨過後,天驟然涼下來。銜池屋門前黃葉堆積,葉子打著旋兒卷在牆腳下,顯出幾分頹敗的肅殺氣息。

銜池特意早了一刻鐘,沒成想沈澈的馬車已經在門前候著了。

她戴了那支赤金銜珠步搖,抱著先前那件大氅,掀開車簾爬進去。

沈澈今日氣色好了些——二皇子那兒一切順利,他便少勞心一些。見她進來,他第一眼便看見她髮髻上微微閃光的步搖,連同手上那件兒一看便是被妥帖收過的大氅。

“阿澈,”銜池坐定,將大氅遞到他面前:“這件還你。”

馬車緩緩向前,銜池身子向前一傾,步搖上的墜珠相撞,叮咚作響。

沈澈卻沒伸手接,只瞥了一眼她的釵環,似是隨口問道:“今日怎麼戴了這支?”

銜池就等著他開口問這句,聞言眼中倏地亮了一下:“先前捨不得戴,總歸也沒人看,昨兒才拿出來。”

她這話裡話外,是沒把誰當人看?

還是......沈澈眸色微動,緊接著便聽她道:“因為想著,你會看。”

她這話,裡裡外外是不自知的親密,偏生語氣自然得很,叫人疑心是自己多想。沈澈深深望著她雙眼,伸手去接那件她抱了許久的大氅,卻沒用實勁兒,只自上虛虛扣住衣裳。

銜池不好鬆手,又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想抽手的衝動,馬車恰在這時顛簸了一下,她順勢往前一撲,剛好將臂彎裡的大氅送進沈澈懷中,而後藉著巧勁兒抽身回去,像是被這一下顛簸猛地甩回了原位。

沈澈搭在衣上的手腕向下一壓一翻,本是要托住她胳膊,最終卻只接住沾了些餘溫的大氅。

銜池半真半假地拍拍心口。

她隱隱察覺氣氛有些微妙,卻又疑是自己多心,一來二去,只覺得快要喘不過氣。

但不管怎麼說,沈澈對自己的疑慮,該是打消了七八成。

步搖上的墜珠相撞,金線纏在一起,蕩過幾圈又分開。

方才有一剎,那墜珠跟著她動作向前一甩,曾擦過他的側臉。

沈澈抓著大氅的手倏地緊了一下。

馬車在奪月坊後門停下,銜池掀開一角車簾,往外看了一眼——今日相迎的,是昨兒教她跳舞的那個舞姬。沈澈便沒露面,只看著她下了馬車,跟人進去。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抬手,抹了把臉頰。

“若是捨不得,這時候將人帶回去,也還來得及。”梅娘不知何時靠在馬車邊兒,揶揄笑著道。

她自是不敢隨便掀車上簾子的,但人已經送到了,馬車卻還在這兒停著,車上是何人豈不是顯而易見。

她聽見裡頭那人輕笑了一聲,聲音溫雅得一如既往,聽起來溫潤多情,又更似無情:“今日得空,帶她去北苑看看。”

話音剛落,車伕便得了吩咐,揚手便是一鞭。馬車一動,梅娘慌不迭往後退了幾大步,再抬頭時便迎了滿面馬蹄踏起的塵土。

她對著那架遠去的馬車啐了一口,猶不解恨,轉頭看向奪月坊,忽的笑起來。

她混慣了風月場,旁的不說,倒磨出幾分直覺來。

世子爺往後會不會後悔她拿不準,但她有預感,他遲早要栽個跟頭。

他既說捨得,那最好是捨得。

梅娘去找銜池時,她正在房裡練舞。梅娘也不急著進去,款款倚在門邊看著,只撫掌嘆了一句:“妙。”

銜池聞聲轉身,冷不丁看見她,眉眼一彎:“梅姐姐。”

梅娘走到她身前,仔細打量了她一圈,不知從哪兒扯來一截面紗,對著她臉比劃了兩下,確保能將她的樣貌擋個七七八八,才繞到身後去親手替她繫上:“跳累了吧?走,去學點兒別的。”

不過未時,北苑的絲竹已不知奏過幾輪。

脂粉香濃而不膩,各色舞姬來回穿梭,華服的衣襬拖曳過光潔地面,誰人足踝上的銀鈴輕振,響聲漸遠漸近,在絲竹暫歇的空隙裡,驚起一串嬌笑。

這是銜池第一回來北苑——上一世她單是學舞便已經分身乏術,沈澈也壓根沒想過讓她來這兒看看。

他昨日說若她好奇也可以來北苑看看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只是敲打之意,讓她收收心思。

沒成想還真叫梅娘領她來了這兒。

“這還不是最熱鬧的時候。”梅娘引著她走上二樓,憑欄望向底下如蚌殼吐珠般的臺子,臺上七八個舞姬正在跳鼓舞,一時只聽見鼓點陣陣:“一樓多是散座,這一層是雅間,有看好的舞姬可以單獨點了來看。”

見銜池抬頭往上望,梅娘笑了一聲,“三層往上的,你便不用知曉了。”

銜池只好收回視線來,對著她點點頭。

“這兒的規矩,面紗戴好,便沒人會為難你。”梅娘隨手攔下一個路過的舞姬,將她手中托盤接過,“你不必給這些人獻舞,但要多走走看看。”

她將托盤連同裡頭的新酒放到銜池手上,笑著道:“去送酒。到了時辰,我會來接你。”

這話說完,她便轉身娉娉嫋嫋下了樓,片刻都未多留。

銜池垂眸,看著她背影走出去,方慢慢抬眼。

奪月坊絕不是販夫走卒能進出的,能到二樓往上的,更不是尋常之輩。

這安排正合她意——關於京中的風向,她若是想知道點什麼,來北苑是絕佳的機會。

雅間裡都有斟酒亦或是起舞助興的舞姬,像銜池這種進出送酒的便不太打眼,即便有人留神兩眼,待看見她覆著的黛紫面紗時便也歇了心思。

只可惜進去送酒的時間太短,她幾乎聽不到什麼。

若能多留一陣兒......她心裡想著事兒,端著酒便拐進了最裡頭那間房裡。

好安靜。

銜池後知後覺抬頭,才發覺這間雅間裡頭,竟沒有舞姬。

幾乎只是一剎間,她似乎被什麼自身後釘穿,後脊陣陣發涼。

她沒忍住,打了個寒戰,電光火石間,總覺得這感覺有幾分熟悉。

像是回到了那夜,燈火俱滅的護國寺,只滿月高懸照亮一地血色,那人在佛前拭劍,倏而側臉望過來的那一眼。

第16章

◎她猝不及防被掠進他的視線裡,試探、裹緊、絞殺。◎

那殺意是實打實衝她來的,銜池的心一下子跳得沒了底,眼都不敢抬,更不敢出聲,只恭謹將酒自托盤上取下,便想趕緊從這兒溜出去。

大概,不會是寧珣罷?

寧珣不好好在東宮待著,來這兒做什麼?

是了,他也不知道奪月坊是在沈澈手下。可倘若真是他,她是不是撞破了什麼?她可什麼也沒瞧見,他總不會要滅口吧?

好在她還沒來得及關門......

她心裡亂糟糟地想著,腳下卻片刻不耽擱,正要出去的那刻,卻聽見身後淡漠一聲“站住。”

銜池腳步驟然停下來,又聽身後那人不急不緩道:“這兒不曾要過酒。”

銜池深吸一口氣,訕笑著道:“是麼,許是我不小心送錯了地方......”她一面說著一面認命轉過身。

鴉青色長袍寥寥勾勒出身形,銀色的半邊面具將神色悉數掩下去。他手上正執著茶盞,此時卻像是握了柄封喉見血的殺人利器。

竟然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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