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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修自寧珣進殿便行了大禮,拜叩在地,隨著寧珣步子調轉方向,卻始終跪伏在地上。
同他從前相較,禮過重了。
寧珣叫了起,他卻頭也沒抬,開門見山道:“臣有一事相求,望殿下恩准。”
“臣自請,做長樂公主的送親使。”
寧珣並不意外,只笑了一聲,“阮大人還真是,知恩圖報。”
大周同契丹形勢緊張,這送親使並非什麼好差事。何況契丹來勢洶洶,許多事公主不便出面,送親使要能控制得住事態,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阮元修默了一會兒,抬頭:“臣有負長樂公主。”
“長樂的事,孤不好擅專。阮大人,不如自己同長樂說罷。”
剛合攏的殿門應聲而開,有宮婢打扮的女子輕巧跨過門檻,站定在他面前。
看到來人那刻,阮元修先是怔了怔,下意識想起身看得更清楚些,而後才記起要行禮,可他本是跪在地上,起與不起間的那一剎,竟從他身上罕見得見出幾分狼狽。
最終還是拜了下去,“臣叩見……”
長樂打斷道:“長樂公主在宮中待嫁呢,阮大人可要慎言。”
還有一個月她便要啟程。眼下宮裡正為和親一事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候她身為待嫁公主本不能出宮的,好容易才哄著玉釧同她換了衣裳,裝成她睡下,自己偷偷溜出來。
可殿中總歸沒有旁人,她一轉頭便又如往常般,對寧珣道:“難為皇兄這麼貼心。”
“是銜池的意思。”
“我就說,還是嫂嫂疼我。”
她話音剛落,寧珣便看她一眼——這是她第一回這麼叫,從前還鉚足了勁兒等著從他這兒將人拐走。
長樂笑起來,揶揄道:“我叫銜池嫂嫂,你高興什麼?”
——其實想起來還是遺憾的。她知道皇兄的性子,知道他遲早會冊立銜池,可她怕是沒機會,當面名正言順地喚一聲皇嫂了。
想到這兒,她臉上笑意淡了些,轉頭看向阮元修:“阮大人曾經收了我那麼多好處,如今替我圓個夢,不過分吧?”
長樂換了身常服,戴了帷帽,又有東宮的人明裡暗裡照看著,輕易便混出宮去,拉著阮元修東市西市地逛了半天。
一路上她興致勃勃,同剛認識阮元修那時候別無二致,對他的態度也毫無差別。連一絲傷心都不見,更別提怨憤哀憐。
阮元修一時有些恍惚,似乎兩人中間隔開的小半年並不存在,她只是一戶富商之女,而他只是在等張榜的考生。
直到她將手上剛買的小玩意兒習慣般隨手丟給他,望著他笑:“早就想拉著你出來玩一遍了,只是那時候你一心撲在殿試上,沒有時間。”
阮元修接過她拋來的東西,不覺攥緊。
後來倒是有時間了。
可他們也再沒見過了。
“我雖是長在宮裡,但從小就愛偷溜出來,這京中我可太熟了。回頭我給你列一份單子,往後你若不知道去哪,還能看一眼。”
他一直不說話,長樂倒是見怪不怪——他一向跟個鋸嘴葫蘆似的,若不是她話多,跟他待在一處能活活悶死。
最後她拉著他去了京中最負盛名的酒樓,絮絮道:“我這一走還不知回來是什麼時候,聽說那邊吃食匱乏得很,走之前我可得多吃點兒。”
她一提“走”,便覺拉著的胳膊僵了僵。
長樂一時有些想笑,“聽說你極少同他們交遊,是不是還沒來嘗過?”
長樂是偷溜出來的,不欲張揚,但畢竟身份貴重容不得閃失,東宮跟著的侍從便提前過來包下了一層,仔細排查過一遍。
酒在小爐上溫著,菜餚擺滿了一桌。長樂用得歡快,桌案對面的人卻幾乎沒怎麼動筷。
於是她倒了兩盞酒,一盞拿給他:“還沒陪你吃過慶功宴。”
想了想,又補了句:“瓊林宴不算。”
他知道。
那天她只去露了個面,便推說身體不適回去了。
她走後,瓊林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吃了什麼,阮元修一概都不記得。
長樂嘆了口氣,同他一碰杯,舉杯飲盡後問:“就沒什麼想跟我說的?”
阮元修默然喝光了杯中酒,半晌,突然開口:“對不起。”
長樂一愣,又滿上一杯,一飲而盡。
“還挺……稀奇。沒想到有天能聽你說這話。”
許是酒意上來,兩人藉著醉意斷斷續續聊下去,直到外頭的天徹底黑沉下來。
末了,長樂開啟窗子散酒氣,“想做我的送親使啊。”她坐在窗邊支頤看他,“也不是不成。”
“你得一路聽我的,不能頂撞我——但也不能不說話。”
阮元修垂下眼去,緩慢應了一聲:“好。”
一月之期,說長也長,說快也快。
寧珣存心給銜池找了些旁的事情做,好清清心緒,趁著天氣好,還帶她去京郊騎了好幾回馬——春獵那回遇險沒讓她就此怕了,反倒叫她開竅了似的,回來後斷斷續續也練過幾回。這一陣練得勤,白日裡累得不輕,她騎術是越發精湛了,夜裡卻仍睡不安穩。
長樂啟程後,寧珣除了去上朝,更是幾乎一刻也不離她。可饒是如此,她也常常半夜驚醒,若是在他懷裡醒來的還好,她聽一會兒他的心跳聲,慢慢便睡下去了。
可若是寧珣有急事處理,不在她身邊,她便會一直等著,等到人回來。這時候單純抱著通常便不管用了,她不是刻意撩撥,但她深更半夜一個勁兒往他懷裡鑽,抱得又實又緊,即便心疼她沒歇息好,他也鮮少能剋制得住——末了她精疲力盡癱在他懷裡後,反倒能睡得安穩一些。
她這麼纏著他,寧珣心裡受用得很,但總歸怕她是憂思過重,會傷了身子。
銜池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平心而論,最難過的那一陣兒已經過去,她心裡也明白,等寧珣即位那天,一定會把長樂接回來。
可心裡總隱隱發墜,總覺得有什麼要發生。她不是患得患失的性子,白日裡還好,一旦到了夜裡,半夢半醒間,就總有一腳踏進懸崖的滯空感——總要抓住點什麼,才能安心。
和親的儀仗隆重,走得自然便慢許多。
十日後,儀仗才行至北疆。長樂一時不適應水土,又休息了兩日才再啟程。北疆地廣,風沙大,路又難行,真正走到契丹的地界,算來還得四五天。
而正在這時,契丹王廷驟然劇變。
眼見著三王子要搭上大周這層姻親,趁三王子親自領兵在外,尚未回到王廷,大王子挾制重病昏迷的契丹王,迅速獲得各部族支援。而後契丹王“重病不治”,不到一日的功夫,契丹王廷便徹底變了天。
新任契丹王當機立斷遣將領征討三王子,雙方大軍廝殺間,三王子卻不知所蹤。
聽起來似乎是好事一樁,但新任契丹王嗜戰,原先與大周相商的和談一事怕是就此作廢。
不止於此,他自然也看得出如今的雲豐城是塊人人皆可染指的肥肉,已經在集結兵馬——若非軍中三王子的舊部太多,新任的將領一時控制不住,怕是再等兩日,契丹大軍便要壓向雲豐。
而這時候將大周公主送去,無異於羊入虎口。
皇帝急召送親儀仗回京,卻發覺送親隊伍不知是出了什麼變故,竟同朝廷斷了聯絡!
北疆地廣,那浩浩蕩蕩一支送親的儀仗,走出了城池,便匯入了大漠莽莽,如何能輕易尋見。
是夜,皇太子自請披甲出征,截回五公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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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他護得仔細,那些東西便分毫沾染不上她。◎
訊息傳到東宮來的時候已經入夜。
皇帝急召,寧珣接到信兒時,銜池剛睡下沒多久,見她好不容易睡沉,寧珣沒忍心驚醒她,喚了蟬衣進來守著,便進了宮。
和親的隊伍同朝廷斷聯,便如一葉孤舟,輕易便被浪覆了。送親使無從得知三王子失蹤的訊息,只會按原計劃將長樂送進契丹地界。
但長樂要嫁的是三王子,也就意味著大周屬意的是三王子。而大王子窮兵黷武,眼下又剛奪了權,正是要立威的時候,他會如何對待這位自大周遠道而來的公主,自然不言而喻。
秋風蕭瑟,沈澈圍了件厚實披風,低低咳了幾聲。寧禛幾步跨過來,“有什麼話不能差小五來說?天乍冷的時候,你這身子更得留心,什麼大事還值得你親自過來一趟?”
沈澈看他一眼,直接道:“聖人已經召了太子去乾正殿,想必馬上便會傳你。切記,殿上不必多說什麼。以太子的秉性,不會置之不理。”
寧禛擺擺手,不甚在意:“我知道,多說多錯,容易招人懷疑。”
沈澈嘆了一聲,“為救長樂,太子一定會自請出徵。聖人若是問你,你便表現得焦心些,莫推太子,只說你願為君父分憂。”
寧禛一來沒有上陣殺敵的經驗,而眼下事出從急,二來又背靠鎮國公府,聖人不會真允他沾上兵權。
如此一來,太子勢必要出征——雖過程出了點變故,但單論結果,仍同他佈置得沒有差別。
他本就打算毀了和談,只是沒想到契丹會求娶長樂,給他省了不少功夫。
先前和談諸事皆由寧勉負責,是以後來和親的事宜也一應交到了寧勉手中。但寧勉畢竟手生,沈澈費了點周折,便將自己的人插進衛隊。
派去的是鎮國公府豢養的死士,奉了沈澈的意思,在進入北疆後,找機會提前斷了同朝廷的聯絡,一入契丹地界,立刻誅殺長樂公主,再推到契丹人身上。
——和親公主橫死,和談還如何談得下去?
於公於私,太子還是要出征。
和親的儀仗已經進了北疆,聯絡也斷了,這時候契丹發生這場奪權與否,對他所設之局的影響都不太大。
殊途同歸罷了。
寧禛突然遲疑了一下,壓低了聲問:“阿澈,長樂怎麼正巧在這時候……斷了音訊?”
只差一步,她便能被召回京了。
沈澈先前同他隱晦提過一句,用長樂的命來逼太子離京,但他一時沒忍心,便沒應允。
長樂不過是個手無實權的公主,礙不了他的路,再怎麼著,也還是他的妹妹——沒必要趕盡殺絕。
沈澈攏了攏披風,語氣溫和:“眼下契丹正亂著,興許是衝撞了和親的隊伍。”
寧禛嘆了一口氣,“好在送親的衛隊人數不少,只要不是正面撞上了契丹大軍,能拖到太子趕過去,長樂應當無虞。”
沈澈抬眼,望向遠處紅得似血染就的楓樹。
為了不留痕跡,死士自啟程後便自覺同鎮國公府斷了聯絡,如今自然也不知道契丹王廷的變故,只會按先前的命令列事,在進入契丹地界後誅殺長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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