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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

一聲巨大的鑼聲響徹整個戲園子,原本人聲鼎沸的場面立馬安靜下來。

“各位先生,各位老爺,今天的戲咱們這就開始了,還請諸位儘快落座。”

緊接著一陣有節奏的敲鑼打鼓,戲臺上的帷幕拉開,戲班裡一群孩子翻著跟頭蹦到臺前,穿蟒扎靠,吹鬍子瞪眼,看起來煞有介事,引得臺下戲友陣陣喝彩。

看著店小二送來的一眾老北京地道小吃,“香”氣撲鼻,饒是中西亞樹見多識廣,自認為是個中國通,還是忍不住將胸前兜裡的手帕拿出來,掩住口鼻。

“程桑,這些食物都是過夜的吧?聞起來不像是能吃的樣子,我覺得可能是天氣燥熱,導致他們都變質了,不如我們改天再吃。”

程諾淡然笑之,雖然兩次嘗試豆汁兒均以失敗告終,但這次的意義顯然不同,竟然覺得有些酸甜:“中西先生,這個可是前朝乾隆皇帝欽點的御膳,正兒八經的宮廷飲品,要不是滿清覆滅,我等平頭老百姓還吃不上這等美食,別看聞著怪,喝到肚子裡鮮美無比,具有養胃、解毒、清火的功效。”

為了展現他自己的“好客”之情,程諾故意混淆豆汁兒的歷史,怎麼說也算得上善意的謊言,相信這位小日子過得不錯的日本人一定能感謝其好意。

一口豆汁兒,一口焦圈,時不時再來點老鹹菜,沒多大一會兒功夫就把這種小吃給幹完了,甚至還給人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好似這食物真是話中所說的那樣。

“吃啊,中西先生,紅燒鯉魚出了北京城哪地方都能吃得著,豆汁兒可就沒那個味兒了,雖然對於豺狼我們獵槍相迎,但對於朋友,我們則會熱情相待。”程諾眼中難掩笑意,將老鹹菜碟子推過去,示意對方趕緊快吃。

“程桑,這東西當真好吃?”中西亞樹將豆汁兒拉到面前,半信半疑。

“當真好吃,猶如我國之臭豆腐,貴國之納豆,均是聞著臭,吃著香。”程諾挑眉笑道:“但凡吃上一口,此生都要為此魂牽夢繞。”

中西亞樹見狀點點頭,對於這個始於中國的納豆,他作為日本人再喜歡不過了,加上兩者都是豆類食物,無形之中對豆汁兒的觀感也大為改善,可惜這種想法只持續到飲食前,等他真正喝上一口後,差點沒忍住給吐出來。

不過老狐狸終究是有一手,掐著大腿皺著眉硬生生給灌了下去,喝完後看到程諾在觀察他後,眉頭立馬一展:“豆汁果然美味至極,讓我不禁想起家鄉的味道,每當我求學歸來,母親總是給我做上一頓豆類美食,程桑,你有心了。”

這意味深長的一眼讓程諾打心眼裡把警惕度拉滿,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果不是剛才瞟到他手上血管凸起,還真以為這老鬼子喜愛這地道小吃。

“中國地大物博,疆域遼闊,又是儒家文化起源地,相信每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都能在這裡尋得一些‘家鄉’味道,中西先生下去可以慢慢領會。”程諾打著場面話,依舊是一副笑臉。

“美食”這一招顯然是不起效果,後面的滷煮、爆肚和炒肝兒,兩人都吃得很“開心”,儼然一副賓客盡歡的模樣,只是雙方不時抽搐的嘴角,以及微不可見的皺眉,顯然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

臺下你來我往,一粥一飯皆藏玄機。

臺上抑揚頓挫,一腔一調皆是學問。

“鏘cei鏘cei鏘鏘cei”

戲臺上的開胃小菜已經全部上完,孩子們相繼退到後臺,迎來中軸的青衣花旦戲。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到大街前。未曾開言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下面坐著一群落魄的八旗子弟,整天在戲園子裡泡著,一齣戲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就耳熟能詳,所以也就不看了,而是坐在那裡翹著二郎腿,閉著眼睛隨著臺上的演唱而搖頭晃腦,品的就是那個味兒。

唱到精彩之處,眼睛一睜,馬上高喊一聲:“好,送上好行頭一副!”

臺上的那位“角”眼神立馬發生變化,唱得更加賣力,引得滿堂喝彩,無形之中那位八旗子弟臉上倍兒有面子,似乎又回到屬於他們的那個時代。

二樓,將最後一塊爆肚放進嘴裡,中西亞樹臉上帶著莫名的笑意:“程桑,《國民》雜誌我每一期都有訂購,是貴社的忠實讀者,每次閱讀前都要洗上兩遍手,對知識懷著一顆虔誠的心,這樣我覺得才對得起那些學問,早日復興東亞榮光。”

程諾從夥計那裡要來一件熱毛巾,擦擦臉感覺好多了,不動聲色道:“放在以前書本是珍貴的,尋常人家碰不得,但到了現在,各類報刊盛行,競爭壓力這麼大,所謂知識就沒那麼金貴的,我們雜誌更是不入流之作,內容也都是東拼西湊,不值得中西先生這麼隆重。”

擦擦手,將毛巾隨手丟到一邊,程諾接著說:“至於復興東亞,步子大了總會扯著襠,咱們兩家還是各掃門前雪的好,程某不過一介凡夫俗子,能教書育人已是最大能耐,倘若將來能桃李滿天下,百年以後也無憾矣。”

中西亞樹擦擦嘴,將筷子放下笑道:“在我看來,以程桑的實力,只是北京大學區區一教授未免大材小用,教育一途限制了程桑的發展,貴國竟讓國際知名學者困頓於一隅,實在是對人才的極大浪費,讓人可惜。”

程諾眼睛稍眯,知道對方快露出狐狸尾巴了,語氣帶些詼諧:“這人吶,一輩子能把一件事做好就不容易了,貴精而不貴多,樣樣會到最後反會落個樣樣都不會。”

中醫亞樹擺出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點頭道:“同樣是教育同道,這話我十分認同,不過我認為想施展抱負,應擇取更大的舞臺,這樣才配得上程桑的身份,中國有句老話叫‘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仕途與教途並不衝突呀。”

程諾心裡暗笑,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麼聊齋啊,快把招子都亮出來吧,點頭以後又趕緊搖頭,給人一種心動但又不想承認的感覺:“學術沾染了政治,那勢必就不會純粹,於我等學者而言,猶如喉中魚刺,難以忍受。”

中西亞樹就喜歡這種牽人鼻子的感覺,笑道:“主次分明,對兩者而言,利遠大於弊,想想那北平大學蔡元培,既辦教育,也兼政治,如此一來才有了北京大學的今天,但他那一代人早已經老了,腦袋裡都是腐朽之物,時代的變化已經讓他們晃花了眼。”

“話可不能這麼說,蔡公無論是對北大,還是對我,都是有恩於前,背後論人長短不是君子所為。”一人可唱不好戲,程諾強忍笑意,在一旁打著配合。

“但是你們這一代年輕人已經聆聽到了時代的脈搏,證明有能力接管東亞,難道你不想將未來掌握在自己手裡,不想自己辦學校隨意施展抱負嗎?難道你眼裡只有北京一座城市嗎,往遠看,往高看,程桑你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那些飯桶憑什麼左右你的前途,就因為比你先剪掉辮子嗎?!”中西亞樹以一副長者知心人的口吻,聲音不大但極具有誘惑力,若是心智不堅定者,內心深處的黑暗勢必被勾出來,早已變得癲狂。

“對,國之不國,民之不民,就因為這些尸位素餐的飯桶,早就應該有才者居之。”程諾配合地喘著粗氣,眼睛通紅。

“今日前來本來只是想與程桑結交,但想到如此寶貴人才,其地位遠遠達不到學術水平應有的高度,心痛如割,這樣吧,我在貴國政府恰有一些人脈,多幫程桑走動一下,最少也要在教育部謀得實權僉事,呆上幾年資歷足夠後,最少能成為一司之長,哪天成為總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由我們日本人出面去幫一箇中國人,於理不合,於法無據。”

“那我應該怎麼做?”程諾表演猶如真實一樣,就差把碗往下一摔,臉紅脖子粗。

“我們東亞同文書院恰缺少一位算學教習,先生可暫代兩日功課,我尋個日子把先生送到東京帝國大學,以程桑的身份足以配得上教授一職,高木貞治先生對你仰慕已久,想必你們合作起來。”中西亞樹畫起餅來,簡直就像真的的一樣。

程諾這回是聽出味兒來,教育部是假,遣送東京是真,稍作思考故意有些侷促道:“好雖好,可我沒去過日本,容我思量思量。”

中西亞樹則有點氣急敗壞的意思,同意或不同意一點準話都沒有,吊著人難受。

來到雅間門口想把窗戶關上,結果發現這家戲園子為了省錢,窗戶上不僅玻璃沒有,連窗戶紙都給扒個乾淨,太陽一照尿池的騷味撲面而來,想起剛才吃的委屈,直接反胃到嘴裡,不過這傢伙也是個狠人,不動聲色的居然又咽了下去,閉眼深吸一口氣,戴著笑臉又走了過來。

“程桑,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故土難離,就像每年春天,我望著櫻花總能想起富士山,此事不急。”

兩次交鋒,均以程諾略勝一籌而告終。

此時戲園子的中軸部分已經演出結束,隨著青衣花旦款款走下舞臺,廣和樓迎來了它每日一場的壓軸大戲,小販們也趁著開始兜售點心。

“包子涼糕奶捲兒,悶爐烘餅細酥皮~”

“酥皮兒呔鐵蠶豆,玉米花兒唻鐵蠶豆~”

“香瓜兒啊,香瓜兒啊,龐個莊的香瓜兒啊~”

只賣門票可裹不住戲園子的成本,旁邊的夥計一看程諾二人全點的外餐,自然是有些不太樂意,陪著笑臉:“二位爺,看得還滿意嗎?我們這有特色毛尖兒,要不要嚐嚐?”

特色二字加重語氣,程諾掃了一眼樓下的桌子,果然都擺著同樣的茶壺,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笑道:“那還等什麼,勞煩師傅您快快拎上一壺。”

“得嘞。”夥計拱手答謝,接著就往後廚高喊:“二樓如意廳信陽毛尖兒一壺!”

隨著蹬蹬蹬下樓梯的聲音,中西亞樹額頭上的青筋一步一跳動,瞳孔中倒映著程諾悠哉的樣子,默默的告誡自己,籌碼還不夠大,未來還有足夠的機會。

隨著又一聲“鐺~”的巨響,戲園又恢復了寧靜,等待著“名伶”們登場,透過牆上的節目單,得知本場京劇為《楚漢爭》。

程諾想都不用想,今日邀約戲園子,小鬼子肯定會做好準備,劇目的考量自然也是重中之重,不過以你區區彈丸島國,無論是自比西楚霸王,還是西漢沛公,提鞋都不配。

稍作思量,便安心欣賞起京劇來。

“軍師爺把話當眾論,

背轉身來自思忖,

漢王在滎陽遭圍困,

好一似孔子困蔡城,

不同於後世的《楚漢相爭》,這場戲根據崑曲《千金記》和《史記項羽本紀》編寫而成,是舊版本的《霸王別姬》,雖然實際表演上不如後者那麼完善,但故事框架已經搭蓋的差不多了。

大致內容為了秦末的楚漢相爭,韓信命李左車詐降項羽,誆項羽進兵。在九里山十面埋伏,將項羽困於垓下。項羽突圍不出,又聽得四面楚歌,疑楚軍盡已降漢,在營中與虞姬飲酒作別。虞姬自刎,項羽殺出重圍,迷路至烏江,深感無面目見江東父老自刎江邊。

恰在此時,背後戲臺上的《楚漢爭》正好到了垓下之圍的橋段。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瞥了一眼旁邊的中西亞樹,發現這鬼子雖然不停皺眉,但還是能跟著腔調哼哼唧唧,也不知道是真懂還是假懂,看到程諾過來,認真問道:“程桑,你覺得虞姬的死值得嗎?”

不等程諾說話,中西亞樹自問自答道:“我覺得他的死是不值得的,如果他不死,霸王肯定不會自刎於烏江河畔,即便霸王死了,相信那些人也不會為難一個弱女子,他日母儀天下,也不是沒可能,活著,才有未來可言,你說對嗎?”

程諾恍然大悟,壓軸戲果然是壓軸戲,軟的不行,這是要來硬的。

雖然鬼子的格局不大,眼裡只有虞姬,但不得不說程諾眼下的實力還不如虞姬,身邊別說霸王了,連一個護衛都沒有,萬一有點什麼情況還真不好說。

不過程諾絲毫不怕,收起剛才的玩世不恭,直視對方的眼睛:“所以中西先生只是個‘中國通’,在我們這裡,大義面前巾幗不讓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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