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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程諾等人來的不是什麼高階餐館,而是街頭街尾非常見的“大酒缸”,衛生條件什麼的講究的一個眼不見心不煩,顧客也都是旁邊的街坊鄰居,基本上都是從小喝到大。

談話間,某位剛剛從中華火柴廠進貨出來的車老闆從“酒缸”門口路過,一展身從車轅上跳下來,並不著急停車歇馬,而是快步上前,沒到“酒缸”就高呼一聲:“掌櫃的好啊,來一個。”

那掌櫃的上下眼皮一耷,瞧見老顧客過來並無二話,摸開酒缸蓋子,拎著酒提再打個轉兒,直接盛出一碗遞到臺前,滴酒未灑。

車老闆也是爽快人,接過一茶碗“白乾兒”,仰脖兒一飲而盡,左手擦嘴,右手掏出二十枚大子往櫃上咣噹一扔,轉身追車而去。

旁邊的酒客們也都見怪不怪,端著各自預備的茶碗,斟滿剛好二兩酒,各自嚼著嘴邊的新聞。

“你說說這一會兒的功夫,都碾過幾輛大車了,來的時候咣噹咣噹響,回去時只聽得嘎吱嘎吱,這傢伙得裝了多少啊,中華火柴廠的現大洋都得用筐裝了吧。”

“別管人家用筐還是用麻袋,都是人家的本事,他家的洋火我也買過,便宜不說還好用,肯定都買他家的。不過咱們這掌櫃的也沾了光,挨著這大道,至少得比之前多賣一缸‘四消兒’,我們這些老主顧的,怎麼也得送上一盤小菜啥的。”

掌櫃的見狀也不好裝聾作啞,端上一小盤花生米笑道:“咱店的條件老哥兒幾個比我都清楚,這點花生也算是‘同喜’,更好的得去外面的‘酒菜櫃子’,想吃啥都能給你做。不過話說回來,這火柴廠能捨得掏錢弄教育,也是挺不容易的,之前我七舅姥爺的孫子想喝點洋墨水,為了湊錢宅子都快給賣了.”

回過頭,程諾覺得旁邊人都用茶碗,就他們這一桌文縐縐的,端起了酒盅,架子端地太高,索性也要來了兩個茶碗,分給載濤一個。

載濤也是隨性的主,給啥用啥,之前被程諾叫來“唱戲”,除了前面的知遇之恩外,更多的也是他在演戲方面,確實有兩把刷子。

早年老妖婆還活著時,特別喜歡看京劇,幾乎每天午睡後都要聽上幾段,豐澤園便安排載濤陪聽。後來老妖婆興致來了,直接讓載濤拜京城名角張淇林為師,奉命教戲,本來是件提頭的虧本買賣,沒想到載濤的造詣特別高,生、旦、淨、末、醜,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甚至清末民初名鎮京師楊小樓,都是他的師父。

在眾多戲劇名目中,載濤可不是玩票興致,甚至在《貴妃醉酒》裡還能描眉抹紅,反串青衣,演起楊貴妃來惟妙惟肖,引得滿堂喝彩。不過在這些曲目中,他最擅長的還是《安天會》裡面的一段猴戲,什麼偷桃盜丹、鯉魚打滾、旱地拔蔥,都不在話下,若是此刻“中美合拍”,這位前朝貝勒爺絕對是數得著的一位。

其實說這麼多,核心思想就一個,程諾的一眾干將裡,就載濤一個會演戲,也只有他最會演戲,喬裝打扮躲在人群中而不被發現。

吃飽喝足,談起留學基金會的辦學,載濤這些年見過形形色色,不同階級的人前往異國他鄉,肚子裡自然有些貨要倒出來。

“院長,不知道咱們這個儉學的標準是什麼,是一分錢都不用,還是要隨身自帶一筆門檻費?”

“當然是一分錢都不用了,否則還算得上儉學二字嗎?”程諾不解,在盤子裡把筷子磕齊,問道:“若是人人都自帶門檻費,哪還用得著辦什麼教育基金,賺這點錢不就夠了。”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在這之前所謂的儉學可一點都不‘儉’,非社會中上層家庭,根本掏不起這筆錢。”載濤往桌子上倒了一點茶水,用食指開始算起賬來:“比如普通中學每年的留學費用為五六百元,加上交通費二百元,服裝費一百元,雜七雜八加在一起,第一年就要近千元,這還是已經足夠節約的情況下,讓多少人望洋興嘆。”

滿清還未覆滅時,載濤曾到西歐諸國考察,受到各國貴族的接待,對於當時那裡的情況,要比國內的很多人懂得多,這一連串的資料也都是經過調查可信的。

程諾當初是公費出國,基本上把能包的都包了,所以對於自費這邊瞭解不多,聽到這番介紹後心裡還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氣,一年一千元,四年本科加上預科,怎麼著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試想庚子賠款那麼大的數目,每年也不過才輸送百名學生,他自己創辦的留學基金會恐怕沒有這個實力直接叫板。

不過仔細想想後,程諾已然有了對策:“儉學和勤工兩個詞並不衝突,我們就是給他們提供一條道路,到法國勤勞做工,他們自己賺錢,節省下來的學費和生活費,維持自己的學業,能走多遠靠他們自己,完全用不著大包大攬。”

載濤把茶碟中的酒一飲而盡,點頭道:“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這麼走,咱們留學基金會算是作對了。”

事情既然要做,肯定是要奔著最好的去的,錄取學生也不可能只把京津冀地區的看在眼裡,勢必要放眼全國,將機會平等地送到每個合適學生的眼前。

因此,安排好這邊的事情,程諾就緊鑼密鼓地做宣傳工作,儘可能把這個訊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大江南北。

不過在這裡《國民》雜誌還是比不上《新青年》,全國網點還很少,繞來繞去還是得兩家聯合,一起將這則訊息公佈出去。

北京大學《新青年》編輯部,看著手裡的招生簡章,陳先生若有所思,最後也不知是真渴還是假渴,倒了滿滿一杯水,一飲而盡。

“致遠啊,先宣告一下,對於留學基金會的事我是強烈贊同的,並且還要捐上一筆錢,保證後面半年免費持續刊登你們的廣告。”

還沒等程諾高興,陳先生做出手勢,示意他還要繼續說:

“但是啊,但是,為什麼要捨近求遠,我覺得日本就挺不錯的,這點是經過我和守常親身經歷過的,都是拿筷子的,飲食等方面的風俗與我們相近,花費應該也更少,為什麼偏偏要學生們都去拿刀叉?”

李先生在一旁,態度比較緩和,但總體意見上與陳先生一致:“對啊,伱看我們編輯部,我、中甫、豫才、季剛這些喝點洋墨水的,都是東洋過來的,不過即便是這樣,其中花費也是頗多,送那麼多學生前往法蘭西,我怕你吃不消啊。”

程諾笑笑,解釋道:“這裡選擇法國原因有三,其一,法國沒有紳民階級,政府萬能、宗教萬能等種種觀念,這些觀念都阻礙學術的進步,影響留學國外的中國學生的學習和生活,而脫離了政治和宗教掣肘獲得學術自由發展的法國新式教育,最合適中國留學生的學習;

其二,其他歐美各國,學費和生活費均很高,非一般的自費生所能承受,法國除巴黎以外風氣均極簡樸,學校也不收學費,只收取住宿費和膳食費,所以能得以最儉之費用,求正當之學術;

其三,一般人都認為德國科學技術高超,其實法國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毫不遜色,德國人往往吸取法國人的發明而專研更精密的研究,所以兩國的學術各有所長。

至於兩位先生所說的東洋,科學一道確實遠勝我國,但與歐陸諸強相比,又是極大不足,學習一道講究慕強為之,而不是慕近為之,近道也不意味著一定好走啊。”

陳先生認真聽後,直接抓住重點:“別的都有點虛,但第二點留學法國不但價廉而且教育質量高,說到我心坎兒裡去了,絕大多數學生更在意這個,花更少的錢,辦更大的事。”

李先生笑著翹起了鬍子,語氣中稍帶揶揄:“你家的兩位孩子,不是在忙著留法勤工儉學嗎,等下一期咱們《新青年》發表,剛好可以拿給他們看,這也是一條門路。”

陳先生本來挺高興的,想到這就有些生氣:“別提他們倆,最近跟著那個姓吳的搞什麼無政府主義,簡直是不顧社會實際的瞎搞亂搞,怎麼可能會成事,真那麼厲害,歐陸哪至於現在還打得焦灼!”

程諾趕緊出面把這個話題打住,商量著怎麼把這個事給宣傳出去,最後決定下一期專門出特刊,著重描繪留洋的學習生活,最後再以特別的篇幅,宣傳留法基金會,鼓勵更多合適的人去報名。

不過到最後,陳先生特意把程諾拉到一邊,小聲詢問道:“致遠啊,咱們倆的關係應該不錯吧,來北京這麼長時間,我的瓜子你可沒少吃啊。”

看他這副樣子,就知道一定藏著事,程諾在這裡特地使了個壞,把兜裡的瓜子都掏出來還給他,笑道:“中甫先生,這些都還給你,要是不夠我明天給你補上一大袋子。”

陳先生當即有些傻眼,趕緊把瓜子退回去:“只是幹啥呢,致遠老弟,咱可不興這樣啊,太見外了,我是想我能問你瓜子好不好吃,要是覺得不合胃口我回去改進工藝。”

程諾笑而不語,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就看他什麼時候把真話講出來。

陳先生無奈,只好敗下陣來:“我也不給你兜圈子了,想問問你那個留法儉學會的條件都有哪些啊?”

程諾笑著搖搖頭,說道:“其實條件很低,中學畢業,沒有不良記錄,成績合格,法定年齡在十四周歲以上即可錄用,那兩個孩子肯定能滿足要求。”

陳先生怔了一下,老臉一紅又怕被發現,趕緊低下頭摸著自己頭把子:“倒不是缺這筆錢,而是他們死活不要,這哪是我兒子啊,簡直是我祖宗,達到要求就好。”

說罷,陳先生掉頭就走,不知道想到啥突然轉回來,抓了一個瓜子塞進嘴裡品了品,笑道:“這一看就不如我炒的,下次給你嚐嚐我做的南瓜子。”

程諾見狀,也只是把瓜子重新收好,笑著搖搖頭,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不過摸摸兜裡的瓜子,似乎還有些溫熱,便轉頭走向了北京大學校長辦公室。

蔡元培看到來人後,也只是上眼珠瞅了一下,扶了扶眼鏡,繼續批改手中的檔案。

“程教授,好久不見啊,最近開始很少看到你的身影,這也沒什麼,關鍵是我這多了一個姑娘,天天程教授長程教授短的,我這頭都快大了。”

話中的敲打,程諾哪裡聽不出其中的意思,趕緊上前把瓜子都掏出來:“今天來得晚,炒豌豆都賣完了,蔡公先將就一下。”

“你呀,可不能學做當代陳世美,要不然我這額頭也是會長出月亮的。”蔡元培把檔案放下,滿臉笑容:“雖然咱們新時代不用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鼓勵自由戀愛,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不好插手,但是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凡事心裡有點數。”

程諾一臉乖乖相,連連點頭,不過在心裡也是暗暗叫苦,八字還沒一撇直接就要鍘刀伺候,未免也太快了。

不過也怪不得蔡元培,自從文茵協和女子大學本科畢業後,一直纏著他諮詢未來的方向,至於實際原因,外人明眼就看出來了,只是不好直說罷了。

文茵家裡還以為閨女要在北京大學求職,也被矇在鼓裡,有世交好友在,便沒過問,只是苦了蔡元培一人,一邊是朋友之女,一邊是心腹子弟,兩人的關係又遲遲沒有進展,無奈才說上兩句。

“蔡公,瓜子慢慢吃,一下子吃太多會上火的。”

“你心裡有數便好,多餘的話我便不說了。”蔡元培從辦公桌那裡走了過來,親自給其倒上一杯水:“說吧,這次來是為了什麼事?”

“不知道蔡公怎麼認為勤工儉學一事?”程諾雙手捧著茶杯,認真道:“前陣子我藉助中華火柴廠的東風,承蒙商界好友抬愛,組辦了一個留學基金會,為的就是讓更多有志學子踏出國門,來到法國去讀書。”

“好啊,這是件大好事啊,法國的教育似乎更適合中國學子。”年輕時有著法國遊學的經歷,蔡元培稍作思考,便大力支援:“無論是從教育質量,還是從教育資源上來說,我都鼓勵廣大學生留學,你做的很好啊。”

程諾聽到這話就放心多了,將見面之前的語言重新組織了一下,說道:“不過僅憑我們商界的力量,還是不夠的,這次找蔡公也是想看看,是否可以利用教育界和政界的力量。”

“可有詳細規劃?”蔡元培眼鏡微眯,認真道。

“有,我所設想的第一步就是各基層縣建立勤工儉學預備學校,招募農村子弟為主,進行以法語為主的初等語言教育,輔以實習勞作,傳授一些基本的製造技術和手工技藝,為赴法做好準備。”在考慮到現在的歷史畢竟,程諾想了想又改口道:“如果以縣級單位不行,以省級單位也是可以。”

在這裡程諾並不是無的放矢,也是想著讓地方提前篩選一部分人才出來,能提供經費補助的最好,不能也不強求,儘可能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畢竟基金會再強再進行宣傳,在行政力量面前還是不夠看。

歷史上這類教育之事是得到地方勢力的提倡的,以福建和廣東省為例,漳州軍閥陳炯明和廣東高官張錦芳大力支援,兩個星期就選出三十名學生奔赴法國,船票及路費都是當地政府出的,甚至臨出發時都由軍隊鳴槍歡送,不可不謂重視。

到後面其它各省也都紛紛跟進,湖南的熊秉三給予一次性補貼,直隸曹錕捐款兩萬,山東給每個學生髮放300元,山西閻老西知己選派91人大隊伍等等,一眾軍閥在培養轄下人才方面,相當捨得花錢。

程諾找到蔡元培的意思,也是想和這些大佬們搞好關係,免得後面給他找麻煩,而且明面上也好看,這可是替你們培養人才,順便有頂高帽子戴戴。

當然如果想透過程諾他們的留學基金會前往法國,要求自然要更嚴格一點,對於語言和技能方面一定提前做好培訓,免得到時候去幫助法國建設唐人街,回來後什麼都沒學到,那就違背留學的初衷了。

蔡元培想了想,認真道:“我看不如這樣,等我忙完手頭裡的事,直接給你站臺,親自到全國各地講演,支援留法勤工儉學事業,相信以我這張臉皮,那些地方官員們還是認得的。”

程諾有些吃驚:“蔡公不比這樣,全國遊學講演花費時間和精力過多,您還擔任北京大學校長一職,彼此之間相互衝突。”

蔡元培笑了笑,回到辦公桌前,拿出一張檔案交給程諾看,上面赫然寫著:

“來北京空氣之惡達於極點,元培決不能回京,謹辭北京大學校長一職。”

“致遠,辭呈一交,我不就成閒人一個,不得找點事情乾乾嗎?”

程諾恍然大悟,馬上七月辮子軍復辟,蔡元培正是在這個時間點請辭北京大學校長一職,表示與那些復辟黨劃開界限,保留名聲的同時,也於風雨飄搖之間,保全北京大學這塊寧靜之地。

念及於此,程諾深深鞠了一躬。

“蔡公深謀遠慮,致遠替北大老師和留法學子,謝謝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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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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