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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園只是一個小插曲,邵勳很快就回到了城中,準備繼續操練部伍。
但沒過多久,他與糜晃、何倫、王秉就接到命令,匆匆出城,參加一場重要的會議。
在場的有軍司曹馥、軍諮祭酒戴淵、左司馬劉洽、從事中郎王承等幕僚。
王承是新來的,卻能參與這種會議,不得不說與他出身高第有莫大關係。
王國軍四人組地位不是很高,但正值武人用事的時候,自然是要參會的,哪怕只是列席。
除司馬越一系的老人外,潘滔、庾敳這兩個老面孔也出現了。
坐在他們旁邊的,還有苟晞、上官巳、陳眕、成輔、滿奮等人。
苟晞、陳眕、成輔都是背刺司馬乂時的禁軍將領,如今仍在軍中領兵。
司馬乂在殿中就擒後,王承、刁協、上官巳等人皆被釋放。王承投入幕府擔任從事中郎,上官巳投靠司馬越,繼續在禁軍為將。
可以看得出來,正在重整禁軍的司馬越沒敢胡亂安插自己人——何倫、王秉至今沒去,更別說邵勳這種排序比他們還低的了。
同樣可以分析出,司馬越目前還遠遠談不上“控制”禁軍,撐死了處於“深入影響”禁軍的階段。
滿奮則是曹魏太尉滿寵之孫。以門蔭入仕,曾當過吏部郎、冀州刺史,現為司隸校尉,算是司馬越拉攏過來的重要朝官之一。
他們能來參加會議,基本都是極得信任了。
會議舉辦的地點比較特殊,位於城外山上,眾人飲茶賞景,倒也快意。
“不似軍議,更像聚會。”邵勳坐在糜晃側後方,低聲嘟囔了一句。
糜晃偷眼瞄了一下,司空在與曹馥談笑,沒注意這邊,於是低笑道:“小郎君,這便是士族風範,突出一個雅字。你想想,若按你的喜好,軍議之時甲士林立、刀槍劍戟羅列,將佐正襟危坐,面容嚴肅。累了以後,就地吃些乾糧,吃完接著再議,這樣好嗎?”
“難道放浪形骸才好嗎?”邵勳看向坐於司空身側的曹馥,問道。
其實他想說的是,專業點不好嗎?
時值四月,天氣轉暖。曹馥袒胸露乳,半倚靠在一塊青石上,哈哈大笑。
曹大爺七十多歲了,又有些肥胖,解開衣裳之後,肚上的老皮、肥肉一層疊一層,活似彌勒佛,看著就辣眼睛。
偏偏司馬越視若無睹,習以為常。
魏晉士人,就是這麼率性而為麼?
剛剛進入“上流社會”的邵勳,只覺很震撼。
老實說,他有點懷念之前司馬越在書房開會的場景了,那會大家好歹比較正經。
“真正的放浪形骸你還沒見過呢。”糜晃神秘地一笑:“多跟曹軍司親近親近,他年紀大了,就喜歡提攜後進。家中妾侍如雲,也照顧不過來,說不定就拿來招待你了。在座的這些人,泰半去過曹尚書府,會後你和他一起走,多聊聊。曹尚書很欣賞你的。”
邵勳笑了笑。
曹馥欣賞他這個不“英俊”的兵家子,多半還是看中了他能打。
乖乖,從曹洪時代活到現在的“活化石”就是不一樣,劉淵都沒他見多識廣。
“天下喪亂,故人漸稀。有時候,都想在這山中尋一勝地,幽居築宇,絕棄人事,就此終老算了。”曹馥搖著蒲扇,感慨道。
“孤亦有此想。”司馬越大笑道:“惜時局若此,孤身為帝室苗裔,卻不得不勉為其難,操持起這一大攤子事。唉,待諸事功成,朝中正本清源,孤便可以放下這些案牘之勞,頤養天年去了。”
“司空是雅人。”曹馥笑道:“隱居之所,卻不能太簡陋了。”
“孤也無甚要求。”司馬越擺了擺手,道:“苑以丹林,池以綠水,吳姬三四,趙女五六,彈琴詠詩,逍遙終老,便夠了。”
曹馥撫了撫顫巍巍的肚皮,眉頭一皺,道:“趙女卻在河北……”
司馬越搖頭失笑。
“諸位可能為司空解憂?”曹馥看向眾人,問道。
“司空之願,又有何難?”王導正打算說話,卻被王承搶了先,只聽這位出身太原高門的從事中郎放下手裡的茶碗,靜靜聆聽著潺潺流水、鳥雀啼鳴。
王導又要張口。
王承卻好像知道他要說話般,開口了:“三月以來,司馬穎任用私人、奢靡無度、橫徵暴斂,大失眾望。”
王導節奏被打亂,一口氣憋在胸中,鬱悶不已。
王承繼續說道:“前番洛陽大戰,相持半年之久,鄴兵死者不下七萬,傷重不治、潰散不敢回家者亦有數萬之眾。司馬穎又遣石超將兵四萬守洛陽,如此一來,河北還有多少可戰之兵?況司馬穎所作所為已令河北士人怨怒,還有人帶著部曲私兵從軍,或者助糧助餉麼?司空勿憂,但進兵即可。”
不得不承認,王承方才有點裝逼,但說的話直擊要害,還是有點水平的。
司馬家的子孫,不知道怎麼回事,在臺下時還能維持一個好人設,可一旦掌權上臺,多半會瞎搞,大失人心。
或許,之前的一切都是裝的,他們的本性就喜歡亂來,只有這麼一個解釋了。
從頭到尾維持一種人設到底的,可能只有天子司馬衷了,一如既往地智商不太夠用。
王承說完話,一甩袍袖,徑直走到司馬越旁邊,端起茶壺給自己斟茶,並笑道:“獻一計,賺主公一碗好茶,妙哉。”
司馬越不以為意,撫掌而笑。
王導平復了下心情,臉上的笑容燦爛了起來,讚道;“此真知灼見也。”
心下卻暗想,我想說的話被搶。
事到如今,誰還看不清司馬穎有點自大自傲了呢?其實他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獲得表面勝利後,被府中接連不斷的恭維迷花了眼,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得罪了河北士人後,惡果馬上就會顯現出來。
誰給你提供兵員?
誰給你提供錢糧?
誰為你出謀劃策?
沒有河北士族的支援,你如何成事?
想到這裡,不知怎的,他瞥了一眼邵勳。
他承認,曾經對此人的態度不是很滿意。
士人就罷了,哪怕在自己面前放浪形骸,也沒多大關係。但一個小小的軍戶,卻不卑不亢,實在讓他難以理解。
但那會也沒特別在意。
可隨著時間推移,這個軍戶竟然有了出身,且屢建奇功,憑藉著司空國人的身份,步步升遷,聽聞現在整個下軍都聽他的,王秉的權力被攫取一空。
這讓王導有陣子非常煩躁。
但也只是煩躁而已。
邵勳掌握的那些兵,要吃飯、要賞賜、要訓練,消耗大著呢。這些消耗靠誰來籌集?表面上是朝廷發放,實際上還不是世家大族從莊園里拉出來送到洛陽的?
他就是個無根之萍罷了,最好不要讓他落地生根,一直在洛陽飄著吧。
王導做完了“心理按摩”,舒服多了,趁著王承講完,其他人還沒出聲的當口,說道:“主公,僕以為司馬穎最多能拉起七八萬兵。我軍只需步步為營,壓向鄴城,彙集各路兵馬,眾至十餘萬時,便可穩操勝券。”
以兩倍的兵力打司馬穎,穩不穩?聽起來蠻不錯的。
司馬穎能贏洛陽之戰,不就是靠著兵多麼?
現在他惡了河北士族,支援他的人會變少,錢糧、兵員都不是那麼充足了。這一仗,或許可以複製當初司馬穎打洛陽時的戰略,耗也能把他耗死了。
聽王導這麼一說,司馬越即便想維持謙恭、穩重的人設,卻也忍不住激動起來。
只見他扭頭看向曹馥,笑道:“王家子不但擅詩詠,亦有軍略。孤得茂弘參軍事,大事濟矣。”
曹馥微微一笑。
王導的本事,在世家子中確實不錯。
世家子最需要什麼本事?
不是行軍打仗,那個自有兵家子。
也不是治理天下,天下不需要他們來治理。
他們需要的是洞悉人心,分析局勢,拉攏別的世家,以壯己方聲勢。能做到這一點,就可以安邦定國,史書留名。
他觀察王導很久了,今天他沒體現出自己在這方面的智略,但不影響曹馥對他的評價。
王家諸人裡,王導當居第一——可能王夷甫不這麼認為,他太重視王澄了。
“《禹貢》有言‘太行、恆山至於碣石,入於海。’又有人言太行千峰競秀,草木葳蕤,日出之時,雲霞蒸於其上,大美矣。”司馬越興致起來了,似乎想要抒發一番胸臆:“待擊破鄴城,執司馬穎於君前問罪,天下太平之後,孤便於太行之上操辦雅會。屆時諸君須得吟詩作賦,若有佳作,孤撫琴和之。”
“定不能掃了主公雅興。”
“風物有殊,山河有異,僕定陪大王走一遭,見識下太行美景。”
“秋高氣爽之時,定已下鄴城矣。此等良辰美景,正適合登高宴飲,撫琴詠詩,僕固願參此盛會矣。”
“妙哉!壯哉!此等盛會,令人神往。”有人甚至直接詠起了詩。
沒喝酒,也沒嗑藥,但就是興致起來了,衣服一敞,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脯,有節奏地拍著大腿,高聲吟唱。
司馬越大笑不已。
邵勳尷尬地和幾位兵家子對視了一眼。
這場合,喊我們來作甚?
聽到現在,他們只明白了一件事:司空下定決心要北伐鄴城了。
大夥對此倒沒什麼意見。
東海、成都二王早晚大打出手,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
北伐就北伐好了,聽聞司空積極聯絡方伯,造起了不小的聲勢。不出意外的話,贏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問題是,怎麼個打法?到現在都沒提,讓人一頭霧水。
邵勳接連不斷地喝了幾碗茶,正當憋尿憋得慌時,司馬越慢慢站起身,掃了眾人一眼。
周遭聲音立刻小了下來。
“今日之會,只是給爾等通個氣。”司馬越輕輕踱了幾步,走到一處山崖邊,看著深谷中的清泉流水、草木花卉,道:“自暮春始,至盛夏止,孤要看到一支可戰之軍,然後料理乾淨洛陽,誓師北伐。孤決心已下,絕不更改。”
“諾。”眾人齊聲應道。
今天,算是統一思想了,這是戰前必不可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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