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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二月,金谷園外已經落下了大雪。

這一年的冬天,著實有點冷。

範隆緊了緊身上的皮裘,下令停車。

他這輛車停下後,一溜十餘輛依次停下,馭手、護衛們紛紛哈著熱氣,開始忙活——主要是照料役畜。

範隆站在雪地中,看著遠處的裊裊炊煙,有些出神。

上一次路過金谷園是什麼時候來著?他有些記不清了,大概是十幾年前吧,那會還是金谷園的鼎盛時期,遠處的那個小村落以及周圍的土地,似乎是石崇拿來養馬的地方。

都說滄海桑田,眼前這隻有十幾年,卻有了如此大的變化。

數十戶人家密密地扎堆住在一起,四周全是農田,種了冬小麥,眼下都出了綠油油的麥苗,在大雪之下綻放著盎然生機。

“呼……”他吐了一口氣。

十幾年間,洛陽權貴來來回回,起起落落。到最後,名氣最大的金谷園竟然落在一個殺伐武夫手裡。

長安與洛陽,西張方,東邵勳,有點意思。

張方發跡之後,就受到顒府士人集體排擠。

邵勳發跡之後,會不會被越府士人集體邊緣化?

可能性不小啊。

範隆搖了搖頭,這種沒有門第的武夫,能欣賞、會駕馭的人可不多,須得找對明主。

張方就沒找對人,蹉跎了這麼多年,與顒府諸人的關係是越來越差了。他也自暴自棄,肆意妄為,死期將至,卻不自知,可憐可嘆。

邵勳發跡的時間短,被打壓的時間也短,甚至於還未遭受過切膚之痛,他可能還想在越府效力,如何招攬,卻要費一番心思了。

已經有隨從上前叫門了。

金谷園落入邵勳之手後,正門似乎已經挪到了山坡之上。

隨從踩著石階一級級而上,很快被攔了下來。

範隆凝神望去,卻見左右兩側的松林內,突然就出來了七八個兵丁,手執長槍,肅立一旁。

他側耳傾聽,風聲太大,什麼也聽不見。

這金谷園,好好一處雅地,怎麼變成了軍營一般?豈非煮鶴焚琴?

不一會兒,隨從回來了,稟道:“大鴻臚,已經有人進去稟報了。”

“邵勳在府中?”範隆問道。

“不知。”隨從說道:“無論是僕役還是軍兵,口風都很緊。”

範隆點了點頭,又問道:“此兵如何?”

隨從想了想,道:“觀其神色、姿態,不太行,還不如鄴府兵士。”

“這定然是私兵部曲了。”範隆說道。

“是。”隨從答道。

等待的時間有些長,風雪又大,範隆年紀不小了,只覺寒意往骨頭縫裡鑽,不由地在地上踱起腳來。

隨從、護兵們年輕力壯,又都在北地出生長大,這點風雪倒能忍受,不算什麼。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範隆便問道:“早上馬市打聽到的訊息,你等覺得幾分真假?”

“怕是真的。”一名隨從說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鮮卑人要是那麼好打發,王浚就不會那麼頭疼了。”

“司馬越必然要開府庫拿錢,發下賞賜,安撫其眾。”另一名隨從說道:“不過這也不一定能讓鮮卑人滿足。”

老實說,比起鮮卑,請匈奴人打仗算是成本最低的了。

出的錢少,更聽話一些,有時候拿到手的錢與事先許諾的不一樣,他們也認。

但鮮卑人可沒那麼好說話。

除了錢財,他們還喜歡搶女人、玩女人。

尤其是中原女子,比起草原上的漂亮太多了,鮮卑人如何忍得住?

司馬越想花點錢就打發掉他們,有點難度。

“肯定要允許鮮卑人劫掠。”又有隨從說道。

同樣的錢,劫掠得來的和開府庫得來的能一樣嗎?

設身處地想想,如果你是鮮卑人,當然更喜歡劫掠了。因為劫掠過程中可以發洩獸慾,肆意殺戮、淫辱婦人,這都是能讓人得到極大愉悅的手段。

光拿賞賜,卻沒這麼多好處。

“如此一來,司馬越聲望損矣。”範隆笑道。

鮮卑人打不破塢堡,州城、郡城、縣城卻很空虛,破幾個的話,燒殺搶掠一番,豫州士人想必也會受損,對司馬越的觀感會變差。

聽聞司馬越還要西征關中,屆時多半還要用這些鮮卑騎兵,又是一場浩劫啊。

中原豪傑,都是這種德性的了麼?

範隆有些唏噓。

想當年,他、朱紀與漢王(劉淵)三人同在上黨崔遊門下讀書。閒暇之餘,經常飽覽山河,結交士人,時不時就能遇到允文允武的賢才,或有一技之長的專才,傾心相交,非常佩服。

這才過了四十年,中原就成這副樣子了。

最有名的宗王卻不能統率雄兵,戢定叛亂,反而要藉助外人,墮落至斯,可憐可嘆。

正門忽然大開,有人下山來了。

範隆等人結束了對話,靜靜等待。

******

邵勳正在府中招待客人:以曹馥為首的一干留守幕僚。

金谷園的名氣太大了,就連曹大爺都忍不住要來看一看。

尤其是冬日降雪之後,登樓遠眺,美不勝收。

這時候燙幾壺酒,服點散,找幾個美姬,一起樂呵樂呵,簡直是人間極樂。

可惜這裡什麼都沒有,讓人頗為遺憾。

邵勳接到“贈弓故人”遣使來訪的訊息後,便向曹馥告了聲罪,徑自離開了。

他們這批人,現在有點互相抱團取暖的意思了。

可能曹馥在司馬越那裡還有點分量,其他人就不太夠格了。偶爾聚在一起,也盡是牢騷之語,負能量滿滿。

毋庸置疑,他們在越府中的地位整體下降了一大截,遠遠不如那批徐州新貴們。

邵勳和這些人沒什麼好聊的。他參加集會唯一的原因,就是想多打聽些訊息,比如司馬越何時進京,接下來要做什麼之類。

一番交流下來,好像明年正月之前,司馬越都來不了了,西征之役卻不知何時開啟。

邵勳對去關中賣命的興趣不大。

司馬越讓他去,他就去。

司馬越不提,他絕對不會主動去。

因為去了也什麼都得不到,還能讓你鎮守關中不成?別鬧了,那多半是給司馬氏宗王的,不會給外姓人。

宗王上任之後,官位還不夠給自己人分呢,當地士人也要分走很大一部分,沒你的份。去了就是純賣命罷了,沒什麼意思。

穿過一道長長的連廊後,邵勳見到了前來拜訪的範隆。

“範公來訪,著實令人驚訝。”邵勳伸手示意客人入座。

不冷不熱,似乎已經表明了一定的態度。

範隆不以為意,看著面前的桌子、胡床,驚訝之色一閃,隨後便坦然坐下。

“漢王可好?”邵勳拍了拍手,讓親兵端上來茶水,親自給範隆倒了一碗,問道。

“南征北戰,意氣昂揚,戎馬倥傯之間,總向我等談起當年七里河畔的金甲小將。”範隆告謝後,笑著說道。

“我家世不高,聲名不顯,不意漢王竟還記得。”邵勳笑道。

“大漢並不看重門第。有才之人,便可身居高位。”範隆說道。

邵勳笑而不語。

其實,漢國並非不看重門第,實在是無人願投罷了。

劉淵開國後,以上黨崔遊為御史大夫,但老人家拒絕了。

九十三歲的人了,實在不願意在人生末尾再做匈奴的官。崔遊固辭,因為他曾是劉淵的老師,無法強迫,最終只能作罷。

眼前這位範隆,則是劉淵的同窗,雁門人。

劉元海開國稱制,匈奴人自然歡歡喜喜去做官,但投效的晉人卻很少。

考慮到劉淵半輩子在中原遊學、做官的經歷,他可能對那些匈奴貴族看不太上,覺得他們雖然習得漢文,少數人甚至暢讀經史,但深受胡風浸染,終究不太一樣,心心念念想招募中原士人,來填充他國家的官位。

但這個節骨眼上,誰會去呢?

大晉朝至少架子還維持著,更是天下正統。漢國雖然聲勢不錯,連連攻城略地,但終究是蕞爾小邦,更是胡奴所立之國,若投效而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名聲直接就臭了。

說白了,劉淵得亮一亮拳頭,再展現點力量,攻下更大的地盤,甚至把目標瞄準洛陽,才有可能吸引更多的人才投靠。

現在他還沒來得及做這些事,自然招不到人,以至於都到邵勳這邊來試探了——作為漢國大鴻臚,範隆絕對不止拜訪邵勳一人,但這一圈下來,估計沒啥收穫。

原來劉淵起家也這麼困難啊。

“小郎君若願北上游歷,漢王定然欣喜。”範隆又道:“敝國最重武勇,漢王看重的勇將,重號將軍唾手可得。統領大軍,南征北戰,建功立業,位列三公,也不是不可能。”

“漢王好意,我心領了。”邵勳說道:“我無甚大志,所愛者唯醇酒婦人耳,卻是辜負漢王盛情了。”

範隆聽了大笑,道:“敝國呼延氏向出美人。郎君若北上,露一手絕藝,公卿貴人見了,以女妻君,等閒事也。”

他說得倒是沒錯。

匈奴風俗,沒那麼多門第之見。你有本事,又是漢王看重的人,娶個呼延氏、劉氏之女為妻,太正常了,無需考慮太多。

邵勳搖頭失笑,道:“範公且住,我無意北上,君回去後自可如實稟報。”

範隆嘆了口氣,道:“既如此,我便離去了。”

“範公。”邵勳看著範隆離去的背影,喊了一聲。

範隆疑惑地回過頭。

“漢國若有變亂,待不下去了,金谷園內有君一席之地。”邵勳說道。

這次輪到範隆失笑了。

他搖了搖頭,消失在連廊盡頭。

邵勳把玩著茶盞,默默思考。

先給範隆種下個種子。

如果自己日後沒發展起來,自然一切休提。

如果發展起來了,那他這裡就是另一條路。

範隆是大鴻臚,又是劉淵同窗,在漢國的地位並不低,認識很多匈奴貴人以及劉漢宗室。

劉淵年紀大了,他死後國家還能那麼穩當嗎?怎麼可能。

內部殘殺、爭權奪利,是草原傳統了。

他不介意收留一部分政爭的失敗者,這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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