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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五月之後,對司馬越而言,壞訊息不斷傳來。

最大的噩耗來自於鄴城。

司馬騰本來就沒甚根基,為人又奢靡無度,大失人心。偏偏他還對兵士極其吝嗇,賊兵大至之時,只賜將士米各數升,帛各丈尺。

河北人本就對他不滿,於是沒人再為他賣命,當天就散了不少人。

汲桑攻入魏郡,太守馮嵩領兵出戰,將士一鬨而散,為汲桑大破。

司馬騰倉皇出逃,被桑將李豐追斬。

收到這個訊息時,邵勳明白,自己的統戰價值急劇提升。同時,賣命的時候也到了,多半要出征河北,剿滅這次叛亂後才能班師。

世間事有利有弊。

利用體制撈好處,那麼就要為體制承擔義務,這次就是了。

五月初五,太傅司馬越在辭去北軍中候之前,最後下達了一道命令:牙門軍北上,至洛陽接收器械、資糧,十日內抵達。

軍令抵達梁縣後,信使飛馳於各處,一支支部隊開始彙集。

永興寺外某間村落,常粲與他家那位名叫李四的部曲一起行動,將鎧甲、器械搬上馬背,牢牢捆紮起來。

他的妻子劉氏懷孕了,這會正默默垂淚。

常粲先是回頭叱罵了一聲:“老子還沒死呢,就哭哭啼啼,晦氣!”

妻子連忙擦乾眼淚。

常粲回過頭來,臉色有些黯然。

沉默地將幾張胡餅塞進鞍袋後,又檢查了一下器械是否堪用。

一切停當之後,他定定地站了一會,道:“邵將軍於我有恩,不能不報。我若死了,你就尋個好人家改嫁了吧。”

說罷,牽著馬兒出門,再不回頭。

李四左手提了個包裹,右手扛著把長槍,對劉氏行了一禮後,匆匆跟上。

石橋、永興、南山三防,總計六百名府兵、部曲陸陸續續彙集起來。

牙門軍駐地內,大車一輛接著一輛拉出。

所有人都默默檢查著器械、食水。

上過幾次陣的他們並沒有感到多麼害怕,但兵危戰兇,每一次出征,都會有人回不來。

士兵們排著隊寫家書。

三名文書根本忙不過來,到了最後,只能留下幾句簡短的話。

“阿孃,秋衣不用送過來了,待班師後再說。”

“我在軍中一切安好,若得勝而歸,定有賞賜,屆時可買幾隻羊。”

“照顧好孩兒們,年底即歸。”

……

文書筆走龍蛇,一邊寫一邊暗暗嘆氣。

三千牙門軍北上,卻不知幾人能歸。

廣成宮下的銀槍軍臨時駐地內,軍士們剛剛結束一場操練。

金三騎著一匹馬,大聲說道:“跟著邵師,定能大破賊軍。總之一句話,上了戰場,誰敢逡巡不進,我定斬之。”

“想想你們過的什麼日子,堡民又過的什麼日子。若畏敵怯戰,羞也不羞?”

“河北富庶,破賊之後,繳獲定然不少,大夥都能分潤。”

“銀槍軍天天被那幫亡命徒恥笑,這次便讓他們看看,到底誰才是真男兒。”

“遇到賊人,給老子死命殺,雞犬不留。”

“出發!”

五月初六,邵勳在綠柳園辭別樂氏,在她擔憂的目光中翻身上馬,提軍北上。

嵐姬懷孕之後,他心神的一部分彷彿留在了這邊。

有了孩子,很多想法就不一樣了。

但武人的宿命,就是在不斷的廝殺中,你死或者我亡,永遠沒有盡頭。

大軍出發之後,離別之愁漸漸消散,意氣逐漸昂揚起來。

從天空俯瞰下去,一支又一支營伍開始彙集,跟在金甲神將的大旗後面,洶湧北上,綿延數里。

******

五月十二,充當先鋒的牙門軍高翊幢五百人抵達京東石橋。

十三日,邵勳率主力抵達。

十四日,最後一批府兵抵達石橋,入駐營地。

邵勳策馬直上高坡,遙望遠處密密麻麻的人群,那是天子在送行出鎮許昌的司馬越。

一同前來的,還有大量洛陽士民,依依惜別,哭哭啼啼——別誤會,他們不是送司馬越,而是為隨太傅出鎮許昌的禁軍將士送行。

清脆的馬蹄聲響起,侍中華混、太傅幕府右長史傅宣並轡而行。

“邵將軍請速去陛見。”華混在馬上拱了拱手,道。

傅宣則仔細打量了一下邵勳。

這個人的名字,在幕府內幾乎是一個禁忌。

貪財好色、囂張跋扈這八個字,無比貼合此人。

在洛陽周邊搶地,是為貪財。

納成都王妃為妾,絲毫不考慮負面影響,可謂好色。

搶許昌武庫,十分囂張。

不遵號令,擅殺鮮卑,這是跋扈。

甚至於,他利用名氣、威望,將五千牙門軍打造得鐵桶一般,形同私軍。

另外,他又故意表現出囂張跋扈的性子,讓人吃不准他會不會翻臉,投鼠忌器,左右為難。

本來有收拾他的機會的,無奈先帝大行,時機稍縱即逝。

到了現在,太傅出鎮許昌已成定局,卻很難找到良機了。

對此,很多人扼腕嘆息。

傅宣則若有所思。

他是太傅幕府右長史,同時也是朝官(御史中丞)。

太傅信任他,委以要職,他卻不以為然,心向天子。

邵勳跳得越歡,他越高興。

“臣遵旨。”邵勳下馬行了一禮,復又上馬,看著遠處的華蓋,道:“走也。”

唐劍扛著邵勳的將旗,緊隨其後。

百餘名邵氏親兵、三百府兵策馬而上,帶起滾滾煙塵,氣勢驚人。

及近,邵勳勒馬而駐,看著陣列於野的一營軍士,道:“可是左衛前驅營的兒郎們?”

有人認出了邵勳,大呼道:“邵將軍來了。”

“邵將軍要隨我等去許昌麼?”

“邵將軍!”

有軍官發現了騷動,嚴厲呵斥,軍士們這才作罷。

邵勳瞟了他一眼,比較陌生,可能是司馬越新提拔的吧,策馬而去。

行至右衛殿中將軍、三部司馬諸營時,又被認了出來。

沒有人高呼,但陣列中有嗡嗡的喧譁。

許多列陣的軍士目光追隨著他。

邵勳一揮手,喧譁聲頓時大了起來,軍官不能制。

“哈哈!”邵勳大笑三聲,數百騎緊隨其後,穿過一營又一營,直至天子華蓋三百步外才停了下來。

“小郎君。”左軍將軍王秉為難地看著邵勳,說道。

邵勳解下環首刀,瀟灑地扔給王秉,然後看了看持械護衛於外的左軍將士。

看樣子不是河北人就是徐州人,不認識——左軍、右軍應該是司馬越最信任的部隊了。

“讓開!”唐劍舉步上前,對守衛軍士怒目而視。

王秉鬆了口氣,揮了揮手,軍士們讓開一條路。

邵勳昂首向前,唐劍亦步亦趨。

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不明白天子為何要特別召見此人。

還有,此人名氣看樣子很大啊,禁軍諸營都有仰慕他的將士,甚至就連左軍將軍王秉都對他客客氣氣的。

與士兵們相比,軍官則思考得更多。

有些人甚至惡意揣測,如果太傅想對邵勳來個下馬威,怕是要弄巧成拙。

所至之處,不斷有人歡呼,太傅下得了臺麼?

走了百餘步,邵勳目光一瞟,與一名非常年輕的軍官視線對上了。

那人筆直地站在隊頭,嘴唇輕啟,似乎在無聲地說“邵師”兩字。

邵勳目光一觸便收回了。

他記起了此人,東海一期的學生兵,吃散夥飯後回家了。

沒想到過了幾年,居然又回洛陽了,還是左軍的一名隊主?

哈哈,我的學生,自然是極為出色的。又趕上擴軍的好時候,他不當隊主,誰當隊主?

走了二百餘步後,有宮廷侍衛上前檢查,確保沒私藏器械後,將二人放了進去。

前方漸漸出現文武將官,還有人悄悄往前擠,想要看看是何方神聖。

聽聞是邵勳後,沒了興趣。

此人在洛陽的名聲很大,待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見過。尤其是需要上朝下朝的官員,在殿中多次見過此人。

邵勳昂首走到十餘步外,見得跪坐於御案後的天子,不敢多看,大聲道:“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望陛下恕罪。”

說完,躬身行了一禮,道:“願陛下洪福齊天,消弭兵革,致四海於昇平,固百代之洪基。”

場中靜默了一瞬。

坐在天子下首的司馬越看了邵勳一眼,心中十分別扭,更有幾分厭惡乃至狠厲。

剛剛晉升為司空的王衍則饒有興致地看著邵勳。

這人言而有信,在洛陽徵了馬匹,後來還回去了,讓人不好太過指摘。

同時也很能打,殺李易、斬孟超、攻大夏門、固洛陽,旋又數百里奔襲劉喬,斬其子劉祐,隨後在長安圍殺五千鮮卑騎兵……

人出名後,一樁樁一件件事就會被挖出來,反覆研究。

傳聞邵勳身上有五六處傷疤,悍勇之處,可見一斑。

這人如今的地位,都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禁軍將士的敬仰就是明證。

京中有傳聞,惠皇后羊氏贈以金帛,助邵勳發家。

對此,王衍嗤之以鼻。

他固然看不大起兵家子,覺得他們粗鄙無文,與士人聊不到一塊去,但這種離譜的謠言,他卻不願意信。

羊氏或許真給過金帛,但沒有這些東西,邵勳就起不來嗎?腦子呢?

尚書右僕射荀藩則看都不想看一眼。

對於拉攏邵勳,他一直不發表意見,其實就是沉默的反對。

被人追問原因時,他就會說此人桀驁難制,若讓他起勢,恐非國家福分。

可惜很多人不以為然,總以為自己足智多謀,可以驅使這些兇悍的武夫,卻不知人家根本不和你玩陰謀詭計,直接來硬的,此謂與虎謀皮,殊為不智。

皇后梁蘭璧先是皺了一下眉,覺得邵勳多多少少有些跋扈,不夠謹小慎微。但隨即又驕傲地端坐著,任你如何英雄了得,還是得為天家效力。

天子司馬熾則彷彿發現了寶貝一樣,心中暗喜。

他想起了舅舅王延查到的訊息——

邵勳乃東海朐人,徐州都督帳下世兵軍戶出身。

永寧二年(302),太傅請託都督司馬楙,於東海國招募勇士,邵勳入募,來到洛陽,為東海王府護軍。

其後兩年,漸立功勳,升為幢主。

永興元年(304),殿中擒司馬乂,東海國內史劉載舉其為孝廉——東海國內史雖然是朝廷官員,負責監察東海王司馬越,但這事本身應是司馬越發揮影響力促成的。

蕩陰之戰後,以東海國中尉司馬身份收攏潰兵,固守洛陽,迫退張方,一時間名聲大噪。

再之後的事情就很清楚了,甚至不用特意查,司馬熾都有所耳聞。

這樣一個與太傅漸生嫌隙的大將,用處太大了,值得好好拉攏一番。

想到此處,他決定多說幾句,勉勵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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