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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已經許久未曾有人這樣喚過她,容錦仰頭望著沈裕,甚至沒顧得上下頜傳來的疼痛。
也是,像沈裕這樣多疑的人,又豈會毫無防備地收下黎王府出來的人?只怕她到這別院沒多久,名姓出身已經被查了個一清二楚。
又豈是拿“雲瓷”這個名字能糊弄過去的?
沈裕那張無可挑剔的臉上,仍舊是無悲無喜的神情,眼睫低垂,居高臨下的目光之中卻又彷彿帶了些憐憫。
沒來由的,容錦想起自己少時隨著孃親途經一處破敗的山寺時,見著的那尊佛像。沒有香火供奉,殘破斑駁,在空蕩的大殿之中顯得孤獨又滄桑,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可沈裕他清俊儒雅的外表下,藏著的是誰也看不透的狠心。
容錦回過神,自己都覺得這聯想太過荒謬。
她想要搖頭,卻因被沈裕鉗制著而動彈不得,咬了咬唇:“我做不到……”
身心俱疲之下,她顧不上什麼尊卑稱呼,而沈裕也沒計較這點,指腹撫過她咬得毫無血色的下唇,緩慢卻又堅定道:“你可以。”
“我不想多費唇舌向你陳明利害,”沈裕鬆開手,見她慘白的肌膚上留下了清晰的印子,觸目驚心,“給你一夜時間,好自為之。”
說完,便扶著桌案站起身。
沈裕這次舊傷復發,來勢洶洶,哪怕早就習慣了忍耐與掩飾,可終歸是肉體凡胎,再沒法行走如常。
沒了往日的從容風度,帶著些狼狽。
“公子,荀大夫那邊有個病重的,眼下脫不開身,說是明日才能來。”候在門外的成英見他出現,連忙扶了一把,低聲道,“要不然,進宮去請荀老爺子……”
若是旁的大夫,早就巴巴地趕來為沈相診治,可荀朔講先來後到、輕重緩解,權衡之後還是決定先晾著沈裕。
畢竟他這病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調理好的。
沈裕看著屋簷淌下的雨水,打斷了成英的提議:“難不成你想為著這點小事,打破宮禁?”
“可……”
成英欲言又止,但他也明白,這已經不是當初沈裕剛回京的時候了。
當初沈裕帶著功績與滿身傷病從漠北迴到長安,一時風頭無兩,聖上親自陪祭沈氏宗祠,更是大動干戈,不僅令整個太醫署為他調理身體,甚至還特地張榜徵集民間神醫……
可這樣的聖眷,並不能保一世榮華,甚至換不來長久的信任。
尤其是在黎王府之事後,蕭平衍雖抓不到他的錯處,可也難免心生芥蒂。歸根結底,不管因何緣由,他不想依著蕭平衍的意思與秦氏聯姻就是錯。
“不必多言。”
沈裕忍著劇痛下了臺階,回頭看,只見透過半掩的房門見著那素色的人影仍舊跪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但他知道,容錦會寫的。
這世上引頸受戮或許不難,可尋死不是說說那麼簡單,更何況,她還有軟肋。
容錦說她那小妹“少不經事”時,沈裕就在想,她這也算是少不經事,像個小傻子一樣,尚且不能周全自己,還拙劣地想著要護著旁人。
若是往前翻個六七年,他見著這樣的小姑娘,興許會憐憫會心軟。可終歸今時不同往日,他是個卑劣的小人,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夏雨連綿整夜,竹林水洗過,綠得青翠欲滴。
渾身溼透的商陸從外歸來,恰巧撞見了滿臉疲倦的荀朔,狼狽地打了個照面。
荀朔含著顆參丹提神,含糊不清地問:“你家公子又折騰什麼?”
他雖未曾入朝為官,但有自家老爺子在,也算對政務有所耳聞,知道前不久沈相離京一段時日。適逢陰雨連綿,就知道八成會有今日。
商陸擰乾衣襬浸透的雨水,稚氣未脫的臉上難得出現凝重,嘆了口氣。
“得了,”荀朔擺了擺手,在他開口前搶先道,“我還是不摻和這些了,就是來看診的。”
成英聽到動靜後大步迎了出來,如蒙大赦,連忙請荀朔往臥房去。
商陸跟了幾步後,忽而想到昨夜之事,飛快地問了句:“雲姐回去了嗎?”
成英無暇多言,指了指書房的方向。
書房外守著的是長風,他一直從深夜等到清晨,除了初時那隱約的啜泣聲,便再沒聽到什麼動靜。
見著商陸找來,他掩唇打了個哈欠:“是公子有什麼吩咐嗎?”
商陸搖了搖頭:“我只是想來看看。”
房中關著的不過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翻不出什麼波瀾,長風看了眼天色,也沒攔他。
商陸緩緩推開虛掩著的房門,入眼的是滿地狼藉。
房中的燭火已經燃盡,墨色的大理石地磚上凌亂地扔滿了塗寫過的廢紙,有團作一團的,也有被撕作碎片的。
而桌案上,端端正正地擺著兩頁花箋。
商陸環視四周,瞥見書架後的一片衣角,放輕腳步走去。
仔細算來,他與容錦相處的時日不算多,在商陸的印象中,她總是一副溫柔而恬靜的模樣。可如今,她抱膝蜷縮在背光的角落裡,沉睡中依然眉頭緊皺,臉頰猶自帶著淚痕。
商陸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將她喚醒,猶豫了會兒,後知後覺地發現她裸露在外的肌膚竟泛著病態的紅。
意識到這點後,他立時伸手摸了摸容錦的額頭。
她確實是在發熱,不知是從何時而起,但症狀不輕。
情急之下,商陸也顧不得許多,徑直俯身將人給抱了起來。
懷中的重量輕飄飄的,她在別院這些時日衣食無憂,也算好吃好喝地養著,卻彷彿依舊瘦得與在黎王府時沒什麼兩樣。
荀朔這邊看了沈裕的傷勢後,饒是早有預料,還是倒吸了口涼氣,開始擰著眉發愁。還沒等他理出個調理的章程,一抬眼,就見商陸抱了個昏迷不醒的姑娘進來,詫異道:“這又是怎麼了?”
“我方才去看了眼,發現雲姐發熱她昏迷不醒,”商陸沒看荀朔,先向著沈裕解釋,“便想著請荀大夫幫忙看看。”
沈裕瞥了眼他懷中的容錦,只見她昨夜慘白的臉頰如今燒得發紅,而那藕節似的小臂無力垂著,其上有著數道血淋淋的抓痕。
出了血,又結了痂。
鵝黃色的衣袖上也沾染了斑斑血跡,猶如綻開的紅梅。
沈裕似是被那血色灼了眼,隨即移開目光,低聲吩咐道:“先為她看。”
荀朔還沒等他開口,就已經托起容錦垂著的手,見著其上的抓痕後眉頭擰得更緊,診脈之後方才稍稍緩解:“尋常發熱,不是什麼大毛病,喝幾貼藥就好了。”
他先是提筆寫了給容錦的藥方,又斟酌著,另寫了張沈裕要用的藥材,一併給了成英:“照這個抓藥去。順道給我家醫館捎句話,就說我這兩日不回去,先在你們這邊住下了。”
沈裕的傷這回得動刀子,分幾回排出沉積的瘀血、積液之類,才能將傷情漸漸穩固下去。
而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他對沈裕的傷勢判斷很準,但對容錦那不起眼的小病,卻看走了眼。
容錦接連喝了兩日的藥,依舊未曾退燒,也還在昏迷之中。
荀朔親自往細柳院,靜下心好好看過,沉吟道:“她這是五內鬱結而起的心病,尋常的退熱藥方治標不治本,故而沒什麼效用。”
至於這心病因何而起,荀朔並沒多問,只是為她施了一回針,又重寫了張藥方。
換了新藥後,容錦的病情終於漸漸好轉。
但不僅蘇婆婆,就連商陸也看出來,她比之先前要沉默許多,常常正做著手頭的事情就開始走神發愣。
這場病,像是帶走了她的精氣神。
但她竟還沒忘了先前的打算,養病的間隙,另繡了個松鶴延年的荷包給蘇婆婆當壽禮。
蘇婆婆百感交集。她不清楚容錦困在書房的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敢就此置喙,只是在沈裕吩咐她照看容家小妹的時候,破例問了句:“她在別院這麼久,並未有過出格之舉,明日有廟會,能否容老奴帶她出門去散散心?”
問完,小心打量著沈裕的反應。
沈裕原本正在封信,聞言一愣,沉默片刻後惜字如金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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