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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湛的人帶著判離書回到陸家來,交給了陸夫人,順便告訴褚瑤:“世子殿下說,這裡的東西都給你。”

陸夫人和兩位小娘子聞言,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

褚瑤頷首感謝那人:“有勞了。”

如此她便不客氣,將鳴哥兒給奶孃抱著,自己與知葉一起將堂中屋內,凡是裴湛添置的東西且能帶走的,都一一搬了出來,牆上的字畫也被她取下,卷好了扔進行李堆中,還有一對黃花梨圈椅,她與知葉也一併抬了出來,待會兒看看馬車能不能放得下。

陸明姝見狀,揶揄道:“褚娘子帶這麼多世子殿下的東西回去,就不怕睹物思人嗎?”

褚瑤拭去額上的汗,說不怕:“出了門就找個當鋪將這些東西全當了去,做絕當,不贖回。”

陸明姝臉都綠了。

車伕幫忙將所有東西都搬上了馬車,那對黃花梨圈椅尤其佔用地方,便一左一右綁在了馬車後面,很是招搖地穿過了巷子。

出了巷口左拐,不遠處便有一家當鋪。

褚瑤叫車伕停下,抱著幾幅卷軸下了馬車,知葉懷中揣著一個花鳥紋盤和一個雙螭耳老琉璃杯,與她一起進了當鋪。

排在她們前面的是一位年輕男子,聽話語是要贖回一幅畫,說是家中賊僕偷拿出來私自當掉的。

那人以三十兩的價錢贖回了畫,轉頭瞧見褚瑤懷中抱著幾幅,似乎很是感興趣,沒有立即離開。

褚瑤隨意抽出一幅給當鋪的朝奉,那人吊著眉毛,上下打量許久,而後說是贗品,不值幾個錢,好在仿得很細膩,倒是可以給上一兩半銀子。

褚瑤雖是急於脫手這些東西,但也不是個傻的,裴湛蒐集來的東西怎麼可能是贗品,這朝奉忒奸詐了些。

“既如此,您將畫還給我,我換一家問問。”

那朝奉將畫退了出來,頗為不在乎的模樣:“這位娘子想去旁家問便去問吧,只怕是旁家還給不上一兩銀呢。”

褚瑤知他是在激自己,全當聽不見,抱著東西就出來了。

那位年輕男子隨即也追了出來,謙恭有禮地喚了聲:“娘子請留步,您手中的畫可否給在下看一眼?”

褚瑤觀那人面相衣著,對方面目舒朗,目光清正,衣服上繡著雅緻的竹葉,舉手投足間一副文人氣派。

思及他方才絲毫不猶豫地拿出三十兩銀子贖畫的做派,想必是個懂畫愛畫之人。

褚瑤將那幅被朝奉貶為贗品的畫給他看,那人極為珍重地捧起畫作細細端詳,俄而驚喜道:“那朝奉唬你,這是前朝李老作的《五駿圖》,是真跡無疑,若逢好世道,市面上可賣百兩。”

“這麼貴?”褚瑤不懂字畫,只覺方才朝奉給的價格太低,萬沒想到這畫能賣出這麼高的價格。

那人又指著畫上不顯眼的角落裡,有被人捏皺的痕跡:“他在這處做了記號,這是他們典當行的黑話,就算你拿著這字畫問遍所有的當鋪,他們都不會出比一兩銀更多的價錢。”

褚瑤恍然大悟:“難怪我方才把畫要回來時,他絲毫沒有要添價的意思。”

她又將餘下的幾幅字畫都給他看過,他道全是真跡,一一給出了不菲的價格,並誠懇建議她:“如今這世道尚還亂著,不好找買家,在下建議娘子先將這些字畫好生收著,待日後世道穩定了再拿出來變賣。”

“多謝公子提醒。”褚瑤雖對這些字畫古玩並無什麼興趣,但是既是好東西,便不能隨意賤賣了出去。那會兒在陸家說要全部當掉的話,也只是與陸明姝賭氣罷了。

她叫知葉將這些寶貝收好,便與那男子告別。

那人似還有話要說,在她轉身欲上馬車之際,才有些著急開了口:“請恕在下冒昧,在下其實很喜歡那幅《五駿圖》,只是手上暫時拿不出那麼多銀子。在下身上還有二兩銀,想交予娘子做個定金,等我回去湊足了銀子,這畫可否便宜一些賣給在下?”

“好啊。”褚瑤並未猶豫便答應下來,“你方才說這畫世道好能值百兩,那我折一半賣給你,五十兩,如何?”

那人欣喜應下:“如此,多謝娘子。”

褚瑤隨意指了旁邊的一處茶樓,與他約定三日之後在茶樓相見,屆時將畫給他。

那人拱手相送,褚瑤入了馬車坐下,走出好些距離後,知葉才與她說:“阿姐,那位公子應該不是騙子吧?”

出了陸府之後,她便叫知葉改口喚她“阿姐”了。

“是不是騙子,咱們找人問問便知道了。”

“找誰啊?”

褚瑤笑笑:“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她們在回孃家的路上,又找了一家當鋪詢價。如那位公子所說,當鋪給的價錢果然不到一兩銀子,且指著那畫說是贗品。

褚瑤故意問:“倘若是真畫,又值多少?”

那朝奉道:“若是真的,如今這行情,我能給你三十五兩,若是絕當,可再給你加五兩,只可惜你這幅不是真跡喲……”

褚瑤將畫要了回來,與知葉對視一眼:這朝奉雖不實誠,但也正好驗證了那位公子並沒有騙她們,這畫在今下能賣上五十兩已經很不錯了。

這委實也算是一筆意外之財了。

再回到馬車上,看著兒子啃咬著一枚青銅錯金牛,褚瑤忙用花椒木做的磨牙棍給換了下來。

這枚錯金牛有半個巴掌大,應該也很值錢吧。

馬車悠悠駛出綏州城,城門的守衛比先前嚴格了許多,將她們的馬車仔細查驗了一遍之後才放她們透過。

幾近晌午,日頭漸漸毒辣,鳴哥兒熱得在馬車裡哭鬧了好一會兒,三個大人將他安撫了好一陣兒才將他哄睡。

又走了半個多時辰的路,終於到了蓮湖村。

村口的樹蔭下有搖扇下棋的老人和閒觀的孩童,茅草屋簷下婦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納鞋底縫衣服,口中碎碎唸叨著家長裡短。

瞧見有馬車駛來,不免好奇地張望過來,目送馬車至褚家門口停下,低聲議論的聲音便多了起來。

褚瑤的母親周氏原也在房前簷下與人閒聊,她體態有些臃腫,常年吃藥進補導致她身子又虛又胖,遇到這麼熱得天氣更是受罪,手上的扇子搖著不停,但身上仍是虛汗不停。

饒是這樣,她也不想回屋裡躺著,整個村裡數她家的姑娘嫁得做好,嫁去城裡員外家做少夫人,吃穿都有人伺候,她做人家的岳母也跟著受惠。她也愛與人聊天,時不時顯擺自家姑娘,叫旁人都羨慕得緊。

遠遠地瞧見有馬車進村了,周氏打眼一瞧:這村裡連一輛牛車都稀罕,更何況是馬車,肯定是她在城裡的姑娘又帶著禮物回孃家探親了。

周氏腰板愈發停止起來,她又有和鄰里炫耀的話頭了。

馬車堪堪停下,周氏已經扶著門框站了起來,眼睛直勾勾望著車上,待簾子掀開,果然是自家女兒那張端莊秀氣的小臉。

繼而再往車廂裡張望一眼:滿滿登登地堆滿了東西,大木箱小包袱的,像是搬家似的。

周氏臉上的笑容一滯,心中帶著幾分猜測,問褚瑤:“今兒個怎的帶了那麼多東西回來?活像是把家都搬來了?”

褚瑤從馬車上下來,抱過鳴哥兒,一邊安排著知葉和奶孃她們往家裡搬東西,一邊對周氏說:“娘,我回來住一段時間。”

這話一出,左鄰右舍的目光便齊齊聚了過來,好奇的,疑惑的,幸災樂禍的……

周氏忙問:“怎麼了?和二郎吵架了?”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褚瑤也不好把實情說出來,便含糊應了聲:“嗯。”

周氏著急起來,蒲扇搖得飛快:“這好端端的,怎的忽然吵架了?是不是二郎欺負你了?”

“鳴哥兒還在睡,娘,我們進屋說。”

褚瑤並未和周氏說出裴湛與陸少淮互換身份的實情,只說是與陸二郎感情不和,已經和離,對方給了她三百兩銀子,過些日子會來把鳴哥兒也抱走。

周氏在聽到她和離的事情時急的險些跳起來,又聽說對方給了三百兩銀子,難免驚愕:“給了這麼多?”

這還是褚瑤故意少說了二百兩以及那些古玩字畫的價值。

“他們還要把鳴哥兒抱走?”周氏想了想,“抱走便抱走吧,不然你帶著孩子也不好改嫁。陸家富庶,總歸不會虧待了孩子……”

雖是這樣說,但周氏仍是惋惜,並還抱有一些希望,覺得小夫妻倆吵吵架也沒什麼,讓褚瑤看在孩子的份上回去服個軟,說不定和離之事還有迴轉的餘地。

褚瑤堅決地說不可能,她以後都不想與陸家那些人再有任何關係。

周氏見她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得晚飯都沒吃,而後連著三天都沒出門,怕鄰里的人找她扒問褚瑤的事情。

三日之後,褚瑤梳洗一番,換了件淡赭色窄袖褙子,知葉抱著《五駿圖》等著與她一起出門。

周氏以為她要出去見陸少淮,直說讓她換件鮮亮些的衣服,褚瑤無奈地笑笑,與知葉走了出去。

僱馬車來到事先約定的茶樓,那日遇到的年輕公子果然等在那裡。見她過來,便起身請她入座,順便叫店裡的小二哥另添兩碗綠豆沙糖熟水和一併甜點果脯。

褚瑤與他說不必客氣,坐下之後便叫知葉把畫遞給了他。

他鋪開看過之後,便利落地拿出銀票,交予她點對。

“那日我瞧見娘子手中還有其他的字畫,若日後在下還想買,不曉得去哪裡找娘子?”

褚瑤將銀票收好,聽到他這樣問,略略思忖,說道:“不瞞公子說,我久居內院,見識不多,先前並不知道這些東西值錢,如今知道了,反而心中慼慼。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只賣這一幅畫,其餘的打算尋個安全的地方寄存起來,如公子先前所說,待日後世道安穩了,再拿出來變賣。”

她與他只是萍水相逢,不敢貿然告訴對方自己的住處,怕招惹來危險。

對方顯然看出了她的顧慮,猶豫片刻,才與她坦白:“娘子不必害怕,在下並非壞人。家父乃綏州通判江雲舟,我在家中排行第四,名叫江清辭。前幾日家父想給貴人送禮,管家清點庫房時發現少了幾幅字畫,追查之下才在當鋪找回了一幅。那日我帶著贖回的畫作回家,同父親說起《五駿圖》的事情,父親覺得此圖甚好,痛快給我銀錢讓我一定將此畫買回。我是想著,父親人在仕途,日後難免少不了這種事情,所以才冒昧問娘子,日後該去何處找你……”

褚瑤驚訝片刻,雖然心中仍存疑惑,但面上還是恭敬了些,微微頷首:“原來是衙內,失禮了。”

江清辭知道她定然還不會信任他,想了想,又道:“口說無憑,待娘子吃完茶休息一會兒,我帶你們去州府衙門,正好將此畫交給父親,你也好放心。”

“也好。”慎重一些總是好的,褚瑤答應待會兒與他一起去府衙看看,若他真的是綏州通判的兒子,她自然也沒有什麼好顧慮了。

吃了茶和糕點,散了熱,褚瑤並未久坐,便與江清辭一道兒出了茶樓。對方騎馬,她與知葉仍乘坐馬車,一起往州府衙門趕去。

透過捲簾的縫隙,年輕男子脊背筆直,信手拉韁在前面帶路,褚瑤忽覺自己有些大膽,離開內院不過三日,她竟然和陌生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若是在以前,她是斷然不敢的。

可如今又能怎樣呢?以後沒有夫家做倚靠,母親又多病,她日後拋頭露面的地方還多著呢,總要大膽一些才好。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馬車悠悠停了下來,車窗外傳來江清辭的聲音:“到了,請兩位娘子稍候。”

褚瑤撩起窗簾一角,見他翻身下馬,與守門的人拱手寒暄,那人問道:“這麼熱的天兒,衙內怎的來了?”

江清辭道:“我來給父親送東西,不消一刻鐘就出來。”

那人未曾猶豫,便放他進去了。

褚瑤看著逐漸消失在衙門裡的身影,這才信他果真未騙自己。

日漸中天,火傘高張,馬車因為停駐不動,沒有風灌進來而逐漸開始悶熱。褚瑤只好掀開車簾透透氣,與知葉聊天解悶。

她問知葉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如果想要回老家投奔親人,她可以給她準備足夠的盤纏。

知葉搖頭說不,她生在一個兄弟姊妹很多的家裡,爹孃並不愛護她,若是回去怕也會被爹孃嫁出去再掙一份彩禮錢,如此還不如留在這裡,與阿姐一起侍奉周氏。

褚瑤笑道:“我帶你出陸家,是不想再讓你為奴為婢的。如今咱們手頭有些銀錢,過些日子咱們盤一家店鋪,自己做生意可好?”

知葉高興地拍手說好,二人興致沖沖地規劃著以後,並未留意府衙中走出一隊人來。

為首的男子一身赤黑色騎裝,淡然若水的五官帶著矜貴冷漠的氣息,修長開闊的眉眼隨意掃了一眼停在大門不遠處的馬車,腳步旋即頓住。

透過車窗,他看到一張熟悉的溫婉側顏,白皙細膩的脖頸微微前傾,雙唇櫻粉,眉眼生輝,似乎正與人說著什麼開心的事情。

她怎的來這裡?

她是來找自己的麼?

大抵是了,除了自己,她還認識這裡的其他人嗎?

只不過這會兒他有軍務要忙,無暇理她。

也合該晾一晾她,叫她知道自己的錯處。

想到這裡,裴湛抬腳繼續往外走去,剛好是背離馬車的方向。

褚瑤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好奇地往府衙門口張望了一眼,剛好看到一隊著裝威嚴的人離開,江清辭提袍邁過高高的門檻,大步朝馬車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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