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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池一噎,竟覺得主子這番歪理確實有道理。
話雖如此,但婉芙也不能準備得太過隨意。她不像別的嬪妃,有家世倚仗,不能從宮外送進奇珍異寶。宮裡的東西,又都是皇上送她的,再轉手送回去,就是毫無誠意的敷衍。
婉芙斂起眸子,執筆落在那張宣紙上。
壽宴那日,婉芙早早地被千黛喚醒。雖未大辦,可君王壽宴,還是馬虎不得。婉芙最不喜上宮中大妝,黏黏糊糊一臉脂粉,未免花了妝容,連飲個茶水都要小心翼翼。
她耐著睏意上完大妝,到建章宮,裡面已經有幾個低品階的嬪妃先入了殿,瞧見她,起身福禮。世家貴女出身,到頭來在宮裡的地位還比不上一個上位的奴才,任誰心氣都不會好,不管心裡怎麼想,婉芙位份擺在那,她們就得守著規矩,恭恭敬敬地做禮。
不多時,漸漸多了人,溫修容牽著順寧公主入殿,路過時對婉芙點了點頭,去了位高的席面。修容是從二品,遠在貴嬪之上,婉芙含笑回應。順寧公主似乎格外黏著溫修容,時不時吃一塊糕點,也要給溫修容一塊。婉芙看了眼,慢慢移開視線。
坤寧宮告假多日的趙妃進了殿,面容紅潤,看不出病態。
婉芙微一擰眉,注意到趙妃今日的妝容,倒是素淨了許多。她心中生出一股預感,趙妃多日未去坤寧宮,而今日一來又做這般扮相。皇上壽宴,趙妃生得本就明麗,不會願意讓別人壓她一頭。
婉芙看向趙妃尚且平坦的小腹,眉心微蹙,趙妃與皇上青梅竹馬,也算是宮中老人,侍君多年,卻從未有過身孕,難不成這次……她不知趙妃為何始終未有孕過,依著趙妃的跋扈,早該私下去尋太醫,調養身子。這宮裡頭,要想爭寵,總有層出不窮的手段,更何況趙妃那般跋扈,怕是得罪多了人,連被誰算計了都不知道。
帝后入殿,這場壽宴才真正開始。
本是一場皇室內宴,所邀的只有王公貴族,還有幾個朝中重臣。婉芙一眼掃過去,一個人也不識得。歌舞樂起,婉芙了無興致地看著,上回還有溫修容與她說話,這次是真正孤家寡人,無甚趣味。
琵琶音律嫋嫋,動人心絃,是一曲鳳還巢。婉芙指尖輕叩桌面,和著絃音,忽時,琴絃斷卻。在座的不管王公大臣,還是後宮嬪妃,皆面色一變。皇上壽宴斷絃,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那彈奏琵琶的伶人嚇得大驚失色,撲通跪到地上,煞白著臉,哆哆嗦嗦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后當即變了臉色,“大膽宮婢,竟敢在皇上壽宴時彈斷絃,是何居心!”
“拖出去!”
皇后一聲令下,那宮婢嚇得霎時腿軟,驚恐哀嚎,“奴婢也不知為何,那弦就斷了,皇上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冒犯君威,是大罪。一個小小的宮婢,沒人會為她求情。
那宮婢被拖出門外,殿中正起舞的歌女大氣也不敢喘,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生怕下一個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
婉芙不動聲色地掃了眼斷絃的琵琶,眼底閃過冷意,她怎會看不出,那伶人確實無辜。是有心人加害於她。可是加害一個伶人有什麼用?這個矛頭究竟對準了誰,又有誰,擅彈琵琶?婉芙冷冷地勾了勾唇,還真是厲害呀,要對付她,不惜在皇上壽宴時下手。
她指尖摩挲著杯沿,便是在這時,陳常在忽開了口,“嬪妾聽聞,泠貴嬪彈得一手好琵琶。今兒皇上壽宴,皇上甚寵泠姐姐,不如泠姐姐為皇上彈奏一曲,想必定然是比那伶人彈得要好的。”
陳常在輕描淡寫的一句,在場的人視線便都到了婉芙身上。畢竟是皇上後宮的嬪妃,王公大臣不敢多看,很快移了視線。不過只那一眼,還是呼吸一滯,被眼前這女子驚豔不已。上回中秋宴,婉芙坐在末席,幾乎靠了門邊,看不真切。而今升了位份,描上大妝,才知皇上納的這位新妃姿容生得有多般貌美。
一席話,陳德海伺候在高位,忙覷了眼皇上的臉色。果不其然,皇上臉色沉的讓他險些跪到地上。這陳常在著實蠢笨多嘴,哪有宮宴上,嬪妃當場獻藝的事兒,豈不是打了皇上的臉面。可陳常在話都這麼說了,泠貴嬪若是不上去彈上一曲兒,便是泠貴嬪不敬聖上,左右為難。
一片死寂中,婉芙輕笑了下,款款站起身,“陳妹妹說笑了,本宮只會彈兩首江南小調,眼下彈曲不過丟人現眼。更何況……”她頓了頓,向李玄胤含羞帶怯地投去一眼,“皇上也曾因本宮學藝不精而訓斥過,勒令本宮只能私下在皇上面前彈,可不能叫旁人聽了去,免得鬧出笑話。”
李玄胤眉梢一挑,嘴邊浮出笑意,漫不經心地飲了口茶水。
陳常在聽得暗自咬牙,偏偏她都說是皇上下的令了,自己還能說什麼!
換上新的歌舞,不多時,歌舞散去,王公大臣及各宮嬪妃為皇上獻禮祝壽。
這禮也不是非要當下去獻,譬如像婉芙這般,拿不出貴重玩意兒的,是不會去丟那個人。
能入宮為皇上賀壽的,自是皇上身邊的近臣,所獻之物,一個比一個稀有珍貴。
到嬪妃時,皇后起身,低眉斂笑,“皇上,靖兒前不久新學了一套劍法,正欲要給皇上看,恭賀皇上壽辰。”
殿中升起一陣鼓聲,緊接著便見殿外一束袖常服的小人兒急奔而來,手持短劍,招招颯然利落。小小年紀,能練至如此,實屬讓人震驚,婉芙也好生驚異。她這個年紀,大約還賴在阿孃懷裡哭鼻子,連大字都不認識。不愧是皇家子,從小便便要如此刻苦。
她一時頗為心酸,撫了撫尚且平坦的小腹,她若有孕,倒希望是個女兒,不必為那皇權爭奪,惹人紅眼。
婉芙眼眸打量去下面坐著的應嬪,應嬪斂著眼,並未去看殿中的大皇子,不過她還是注意到了,應嬪眼尾泛出的紅。這讓她更生出了幾分好奇,這大皇子,倒底是誰的兒子。
鼓聲稍歇,大皇子利落地收了短刀,單膝跪地,抱拳祝壽,“靖兒恭賀父皇,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由大皇子起了個頭,眾人紛紛離席,跪身做禮,“恭賀皇上,萬壽無疆,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婉芙從眾人中悄悄抬眼,看向高位平靜無波的皇上,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心,她並未覺錯,皇上待大皇子並不親近,這份親近,甚至比不上順寧公主。
這一場各懷心思的壽宴以趙妃暈倒為終,太醫前來看診,跪地恭賀,趙妃娘娘已有兩月身孕。趙妃妝容雖不如以往明豔,眼中卻盡是得色,臥在床榻裡,遲疑道:“臣妾原本想送壽禮時說與皇上,不想身子不爭氣,倒是讓皇上擔心了。”
這番叫旁人看得牙癢,趙妃在後宮本就囂張跋扈,好不容易,皇上奪了她的封號位份,協理六宮大權,而今又有了身孕,這日後還了得。
趙妃有孕,後宮嬪妃顯然惱怒,皇后身為中宮,此時與皇上一處,面容溫和地關切幾句,瞧不出絲毫異樣。
皇后這六宮之主做得確實妥當,若非婉芙對皇后與應嬪的齟齬知曉一二,她甚至懷疑,皇后當真就是一個公允處事,一碗水端平的中宮。
李玄胤坐在床榻邊,臉色平淡地撥了撥扳指,聽趙妃說完,才和緩地安撫兩句,“你有了身孕,理當好好歇著。”
趙妃低斂下眉眼,稍有羞赧,“皇上說的是,臣妾會照顧好這個孩子。”她輕撫住小腹,沉溺在有孕的喜悅中,自然也沒看清李玄胤真正的臉色。
婉芙做的那小玩意兒倒底沒獻出去,趙妃暈倒後,溫修容就帶著順寧公主離開了,她並未來得及問,這事是否與她有關。
……
坤寧宮
大皇子年歲小,為了練好劍法,日日刻苦勤學,白嫩的手心磨破了皮,出了繭子。手臂上有幾道口子,是不經意劃到的,雖包紮上藥過,卻依舊留下了淡淡的疤痕。
“母后,靖兒今日的劍術是不是舞得不好,父皇看了,似乎並不開心。”
小小的年紀,卻敏感得厲害。靖兒迷茫地仰起臉,看向皇后,不知自己錯在了哪裡,分明先生說他練得很好,極有天賦。
他大字寫得好,書讀得好,劍練得好,先生贊他,母后贊他,所有人都贊他,唯獨父皇,少有對他的誇讚。
皇后眼圈泛紅,伸手將兒子抱到懷裡,一滴淚水,無聲地從臉上滑下來。
究竟是幸事,還是不幸,早已經不重要了。
她溫下聲,輕撫兒子小小的肩膀,“父皇是皇帝,君威難測,就是要誇讚靖兒,也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誇讚。”
大皇子困惑地抬起眼,“可是父皇私下也很少誇讚靖兒,靖兒見到父皇的次數,甚至比不上順寧。”
皇后又一陣心痛,難以自抑地落淚,她拼命咬緊唇,才沒發出聲響。緩了許久,才輕聲開口,“不怪靖兒,靖兒很好,是母后不好。”
“母后告訴過靖兒,靖兒要記住,你是嫡長子,一嫡一長,就已經勝過了旁人。順寧,永遠比不過你。”
“記住了麼?”
大皇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眼神卻依舊黯淡。
待乳母將大皇子引下去,梳柳才入殿,呈了一盞熱茶,瞧著皇后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娘娘,聖駕已經離開啟祥宮了。”
皇后眼底仍舊留有紅意,她擦拭掉眼角的淚,嘴邊勾出一抹諷刺的笑,“皇上可有復趙妃的位份?”
梳柳搖頭回答,“並未。”
皇后提唇,“這泠貴嬪確實有本事,這出戏唱得是越來越好了。本宮倒要看看,誰是唱到最後的那一個。”
……
乾坤宮
陳德海清點完壽宴的呈禮,便回了乾坤宮伺候。皇上立在御案後,正俯身執筆題書,宣紙上兩行詩詞筆走龍蛇,蒼勁有力。皇上出身皇室,自幼勤學,這書法不止師承大家,也是疆場上磨練出來的,帶了股殺氣。
伺候皇上多年,陳德海心裡清楚,此時皇上並不願讓旁人打攪。他放下茶盞,正欲悄聲退出去,李玄胤忽然將他叫住。
陳德海恭敬地垂下頭,便聽皇上問道,“你以為,大皇子如何?”
這是一道送命題,比上回皇上問他泠貴嬪與應嬪相較如何,還要難以回答。
陳德海脖頸登時出了一層涼汗,撲通跪下身,斟酌道:“大皇子是皇上嫡長子,勤學刻苦,自是極好。”
李玄胤筆鋒頓住,一滴墨跡滴到宣紙上,這幅字是不能要了。他撂下筆,輕撥著拇指的白玉扳指,臉色淡淡,“大皇子,可堪太子之位?”
這一問,比方才的還要命。陳德海哪敢答這話。且不說太子年歲還小,皇上如今不過二十又七,許貴人、應嬪、趙妃接連有孕,後宮一波一波的選秀,誰知道後來會是什麼樣。皇上御極五載,在朝中根基已穩,又是龍虎之年,根本不必用立太子來安穩朝綱,皇上這麼問,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論如何,他這話輕易答不得。他戰戰兢兢地跪著,不敢回話。
幸而,皇上似乎也沒有要他回話的意思。
李玄胤下了御階,半扇小窗開著,他伸手,烤著殿內的炭爐,眼神漠然地眺向窗外。
陳德海悄悄抬眼,覷向皇上的臉色,旁人不知,可他跟在皇上身邊這麼久,怎會不知皇上對大皇子的介懷。
出了那樣的事兒,任哪個父親都不會真正親近這個兒子。孩子畢竟是無辜的,是以,皇上還是讓皇后養著大皇子,給他嫡長子的尊榮。
老祖宗的規矩,這嫡長子九成是太子,可這後面的事兒太難以預料了,趙妃、應嬪、許貴人,還有正得聖寵的泠貴嬪,日後入宮的新妃……變數太大,誰都難以預料。
但……大皇子的母親不是別人,依著皇后娘娘的手段,想來,只要皇后娘娘無虞,大皇子就不會出事。
他只是御前伺候的奴才,這些都不該是他操心的。皇上正值盛年,他伺候好皇上,便穩保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
關雎宮
因趙妃突然暈倒,壽宴草草散去,順寧剪的小人畫並沒能送給父皇。小小的順寧很是不開心,她跳下軟榻,噠噠噠地跑去外殿,“溫阿孃帶熙兒去找父皇吧,子時還沒過,熙兒要把這剪紙小人送給父皇做壽禮。”
溫修容冷不丁被小小的手拽了拽衣袖,回神,斂了眼色,溫柔地撫了撫順寧的發頂,“今日皇上壽禮,皇上累了一日,料想此時已經歇下了。熙兒若執意去,會擾了皇上安寢。”
順寧失落地低下眼,“熙兒不喜歡別人打擾熙兒睡覺,想必父皇也不會喜歡。”她摸了摸小人活靈活現的眼睛,“那溫阿孃明日陪熙兒去找父皇,好不好?”
溫修容溫和地應下聲,招來乳母,服侍小公主回寢殿休息。
“熙兒要睡覺了,溫阿孃也早點睡。”
溫修容抱了抱她,輕點下頭。待乳母將順寧公主帶走,溫修容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淡去了。
“主子,皇上今夜歇在了乾坤宮。”柳禾從外面打探到訊息,回殿內稟道。
溫修容不緊不慢地提壺煮茶,動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趙妃可請太醫了?”
柳禾搖頭,“並未。”
那壺茶水透過篩漏,汩汩水流徐徐入了茶碗,是上好的雪山銀針,清香撲鼻。
溫修容淺淺抿了一口,碾磨著這兩個字,“並未……”
隨之一笑,“趙妃娘娘有孕後,倒是沉得住氣了。便先讓她高興幾日,畢竟這孩子難得,本宮也是費了好一番心思呢。”
……
壽宴過後,廣嶽頻頻傳來戰報,御案上奏摺不斷,為忙政務,李玄胤幾乎沒再踏進後宮。這些日子只看過有著子嗣的嬪妃,啟祥宮的趙妃,關雎宮的溫修容,秋水榭的許婉儀。
李玄胤甚喜許婉儀的兩個孩子,小公主不足月,便賜了封號懷安,“心期極樂三千界,世事懷安二十年。”許婉儀臉上笑意止不住,“待安兒曉事,必會開心皇上賜的封號。”
從秋水榭出來,行過小半個時辰,陳德海悄悄覷了眼鑾輿,這些日子軍務緊急,皇上不眠不休與大臣議政,甚少有好臉色。也就見到小皇子公主才會露出三分笑意,可這笑倒底不真切。
這時候,也就只有泠貴嬪能哄得皇上開懷。陳德海心底盤算,躬身上前,正欲說什麼,便見那垂簾掀開。
李玄胤捻著扳,瞥了眼前頭飛簷的琉璃磚瓦,漫不經心地問,“這些日子,泠貴嬪可來過乾坤宮?”
這些日子,皇上夙興夜寐,忙於朝政,不是沒有蠢蠢欲動的嬪妃端著羹湯來乾坤宮,可泠貴嬪,卻是從未來過的。
陳德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脖頸倏地泛出涼意,他覷見皇上冷得掉冰渣的臉,身子一抖,訕笑,“回皇上,泠貴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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