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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慢悠悠地過著,一晃到了年關,對於南弦來說,日常沒有什麼能掀起波瀾的閒事,只有一點,前幾日接到了識諳的來信,信上說南地天氣炎熱,民間忽然流行起了一種怪病,已經死了十餘個百姓。
識諳是個喜歡較真的性格,尤其診治病患遇上了難題,有股非攻克不可的執拗勁頭。南弦讀信,只看開頭就知道結果,想必今年是不回來過年了,要留在當地鑽研病症,找到合適的藥方。
允慈接過信紙通讀了一遍,很是失望,垂著袖子說:“一年才團圓一回,阿翁過世後,阿兄就被派到外埠去了,只留下我們兩個人,家裡怪冷清的。”
也是,父輩雖沒有分家,但並不居住在一起,阿叔們也是各有各的忙處,平常走動得很少。礙於阿翁臨終前的託付,那些嬸嬸們才偶爾過來看望一次。來了也不多逗留,不過囑咐南弦照顧好妹妹,再去廚房和後院巡視一遍,確保下人不偷懶,米缸裡有米,重任就完成了。
要是破例賞臉,臨出門前會嘴上熱鬧一下,“遇見了難事,只管派人來傳話”。當然誰也不會當真,識諳出門將近一年,就是姐妹倆相依為命,時候久了,其實也都習慣了。
南弦拍了拍允慈的肩,“過兩日,咱們去市集上採買東西吧。”一面湊在她耳邊,抬手遮掩住嘴,彷彿怕走漏了風聲般得意地告訴她,“今年我攢了很多錢,可以給你做幾身好看的衣裳,帶你吃遍淮水兩岸。”
允慈“啊”了聲,“我不曾看見阿姐看診收錢呀。”
南弦笑道:“我是閨閣女子,人家不會當面付診金,都是出門前塞給婢女。起先我也讓人推辭,後來人家執意要給,也就收下了。“
允慈慢慢點頭,“不收錢財,人家就得欠咱們人情,與其欠人情,不如給錢更爽快。”
反正有錢就很快樂,阿兄不在家,反而少了管頭管腳的人,細說起來更鬆散。
年下,難得迎來個大晴天,空氣冰涼,但日光很耀眼。南弦有了閒暇,和允慈兩個搬著圈椅,坐在簷下曬太陽。
家裡有個家生子小女使,自小腦子不太好使,從院門上進來,低著頭盤弄手裡的一張紙,抬眼見了南弦,揚揚手道:“大娘子,門房上拾了個紙包,說送我了。這紙包裡有三文錢,還寫了幾個字,張媽媽看了,說是要借命。什麼是借命?”
南弦撐身接過來看,紙上果真寫著,“借陽壽三年”。
“這是自知死期的人買命呢,”允慈唾棄不已,“門房拾了,卻轉送給你,真是缺德!”
小女使卻很歡喜,一攤手讓她們看她的三枚銅錢,笑著說:“不缺德,這錢是白得的,門房阿叔是好人。”
允慈嘆氣,“你的三年壽命,就只值三文嗎?”
但是單純的心思,向來只認得錢,小女使說了,“我有很多壽命,要不然在門前擺個攤吧,誰想買命都來找我,我多賣一些就發財了。”
南弦失笑,“閻王爺查生死冊,你倒掛了十萬年,到時候可怎麼交代?”
說起閻王爺,小女使害怕了,“還要查賬嗎?”這三個銅子兒也成了燙手的山芋,她期期艾艾說,“那我不賣了,把錢還回去吧。”
南弦道:“送進瓦官寺的功德箱吧,請佛祖明斷。”
小女使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佛祖和閻王爺同朝為官,應該可以打個商量。
於是手忙腳亂往院門上跑,邊跑邊喊:“阿孃,我上瓦官寺去了。”
她母親正在後麵漿洗衣裳,聽見她的喊聲,從夾道里跑出來,擦著手呵斥:“上瓦官寺做什麼去!”可惜根本喊不住,只好看著遠去的背影抱怨,“這傻東西,一點忙也幫不上。”
南弦和允慈笑著坐回圈椅裡,有時候單看這人間煙火,日子也很有意思。
說起有意思,其實做南弦這行的,不時還能窺破些秘辛,來問診的貴婦們平時謹言慎行,在面對大夫時卻從來不諱言,有什麼便說什麼。
南弦的醫術涉獵很廣,從磨牙治到白癜風,從雞眼治到早洩,其實不僅僅專治女科裡的毛病。然後就聽說光祿大夫晨起如廁,尿如米湯,經常腰痠背痛,失眠多夢;散騎常侍一個深蹲脫了肛,正逢聖上出行又不好告假,堅持了一天,到家時襠下腫得拳頭一般大。
反正就是各種有趣的事,病症之外引申至家道,還有夫婦之間千奇百怪的一地雞毛。
太陽曬久了發渴,正打算讓人送飲子來,門上忽然通傳,說中書監娘子來了,請小娘子治療產後無奶。
南弦說好,“請到偏廳奉茶。”
進門的時候中書監娘子在窗前坐著,正四下賞看。向家園中的風景很好,窗戶外面有個小巧玲瓏的湖,湖上養了一對鵝,就算隆冬時節,也是別具情趣。
加上女郎心思細膩,不像到了一般診室,鋪天蓋地全是藥味,觸目所及也都是頂天立地的木質藥櫃。這裡燃著乳珀,椅子上鋪著香軟的坐墊,因此中書監娘子見了南弦便由衷道:“我還是最愛叨擾向娘子,娘子這裡清閒雅緻,就算施金針也不令人害怕。”
彼此見了一番禮,南弦看向邊上二十來歲的少婦,請她將手腕擱在脈枕上。
中書監娘子絮絮介紹:“這是我家三娘,產子後奶水稀少,這幾日乾脆沒了。雖說有乳母,但別人餵養總不放心,因此來求小娘子,替咱們想想辦法。”
她話說完,南弦也診完了,收回手道:“我開個方子吧,三碗水煎成一碗,分三次飯前服用,一般一劑就見效。”
這話讓中書監娘子很驚訝,“上回來了個催生的姥姥,說拿王不留行煎水喝,喝了半個月也未見成效,這方子一劑就能見效?”
南弦笑了笑,“單用王不留行不夠,須得以甲珠、皂角刺等配伍。有沒有用,且回去試一試吧,若不行再差人來。”
中書監娘子很高興,擺手道:“既是向娘子開的方子,必是沒的說。”見自己的女兒又遞來個眼色,立時心領神會了,壓聲對南弦說,“還有個不情之請,我家三娘產後虧損了元氣,整日都是懨懨的,向娘子看看,可有什麼辦法替她調理調理。”略頓了下又追加了一句,“若能男女同補,那就再好不過了。”
通常這種要求,無外乎打算明年再懷一胎。南弦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現成的方子來,往前推了推道:“回春、藥酒,益氣養血,滋腎填精。每日早晚一小杯,傷風與行經期間禁用。”
這下中書監娘子和三娘笑成了一朵花,中書監娘子道:“多謝了,這等閨閣裡的事,果然還是得找閨中的女醫。我家郎主近來因朝中的事,忙得摸不著耳朵,等下回來,我定要與娘子求一道方子,給那人補補身子。”
嘴上客氣支應了幾句,訪客起身整理斗篷打算告辭了,三娘捋著門襟上的狐毛隨口問:“阿翁因何事忙呀?可是馮翊王嗣子要歸宗,為陛下擬詔頭疼?”
她們說起馮翊王,南弦手上略頓了下,只聽中書監娘子道:“可不是,要名正言順,就得翻查典籍,找出合理的說法。月初本該是馮翊王嗣子面聖的日子,誰知那日卻不曾露面,說是身中劇毒,險些喪命。隔了有七八日才上朝,當庭吐出一大口血,驚得聖上直蹦起來。”
南弦心下一跳,不明白那日明明已經治得差不多了,為什麼還會吐血。
又聽中書監娘子說:“錄尚書事原本就主張厚待馮翊王一脈,這回更是要拿兇,要讓嗣子承襲爵位。聖上看樣子也有補償嗣子的意思,這可是破了大例了,原說只封郡侯的,所以苦了你阿翁,把典籍都翻爛了,才找到一套說辭,擬詔向天下人交代。”
三娘抬起下頜,讓婢女繫好了領間飄帶,抽空問:“那如今嗣子已經是馮翊王了?”
中書監娘子“唔”了聲,“想是快了。”
母女兩個整理停當,又向南弦道過謝,方辭出了偏廳。
南弦起先還不明所以,聽到後面才恍然大悟,原來當著滿朝文武的一口血不是白吐的,自有人家的心機城府。
回想那日見到馮翊王嗣子的場景,躺在那裡奄奄一息,面色也瞬息萬變,以至於她後來有些記不清他的長相。現在想來,那雙滿含少年清氣的眼睛也是會騙人的,身世複雜,就得多花心思,一切的綢繆,也就變得有理有據了。
嗐,朝堂上的事好複雜,想多了頭暈。
南弦將脈枕收回抽屜裡,正打算回後院和允慈商議晚間吃什麼,忽然聽見迴廊上有腳步聲傳來,回事的僕婦站在門前稟報,說外面來了兩個人,非要求見小娘子。
南弦沒往心裡去,垂眼道:“想必是來看診的,把人請進來吧。”
可僕婦又遲疑,“那是兩名男子。”
南弦想都沒想就回絕了,“我不給男子看診,讓他們去別處吧。”
僕婦應了聲是,“婢子這就去。”邊走邊嘟囔,“我就說了,小娘子不給男子診脈,偏一口咬定會見他們……”
南弦聞言抬起了眼,忙叫住了僕婦問:“那兩個男子什麼模樣?”
僕婦道:“一箇中年漢子,鬍子長得像眉毛。另一個看不清長相,老深的帽兜罩著臉,站在那裡一句話都不曾說。”
南弦瞭然,示意僕婦:“請他們去前廳,我稍後就來。”
僕婦雖有些不解,但還是照著吩咐去承辦了。
南弦收拾了筆墨,起身撫撫裙裾往前廳去,走在對面遊廊上,就見門前站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那位管事她是記得的,側身站著,還是先前見過的樣子。但另一位,說實話所見都是躺在床上的樣子,因此看上去陌生得很,只覺清瘦且高挑,筆直地立在那裡,身如修竹一般。
管事一個錯眼看見她,忙遙遙向她拱起了手,“今日方來向小娘子道謝,請小娘子見諒。”
南弦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笑道:“客氣了,看貴家主行動如常,我就放心了。”
受到救治的正主,這次必須親自向救命恩人道謝,披著斗篷的年輕人終於摘下了帽兜,向她深深長揖下去,“向娘子的恩德無以為報,雁還深謝了。”
南弦忙抬了抬手,“我也是受兄長所託,郎君不必多禮。”
客氣承讓一番,那年輕人方直起身來。這一見,上次的驚豔又擴大了幾分,眼睛還是那雙眼睛,但眼睛之外又有可圈可點之處,凝白的面板,標緻的仰月唇,公子世無雙,不過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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