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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域微俯了俯身,“陛下說得很是,向娘子確實醫道深山,但閨閣中的女郎,忽然得陛下器重,恐怕她驚惶。先前臣的病症,也是家僕再三相求,才把人求來的,莫如這樣,容臣去與她說,屆時臣將人引進來,先見過陛下,陛下再斷該不該讓她為宮中娘子診脈。”

聖上道好,“就依你說的辦,畢竟人家女郎不曾進過宮,千萬不要嚇著人家。”

神域說是,復又將度支署過手的賬目向聖上回稟,謹慎道:“臣是仗著陛下關愛,藉著先父的東風,才一躍當上度支尚書的。臣早前,對賬目管轄事宜並不精熟,因此心中常惴惴不安,唯恐哪裡出了差錯,令陛下憂心。”

他是年輕小郎君,做財政尚書確實有些拔苗助長,但朝野上下都看著,讓他做閒散親王,那些臣僚難免多嘴,還是給個像樣的職務磨練磨練,至少不會落人口實。

他戰戰兢兢,聖上必要安撫,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雁還,拋卻君臣之說,你我是至親的兄弟,你雖在野多年,身上流的是神家的血,我神家沒有無能之輩,你自也一樣。沒有人生來是能做官的,憑著你的資質,只要稍加磨礪就能成才,所以無需擔心,只管放手幹,就算有些小錯處,朕也不是不能包涵。”

神域聞言長揖下去,“多謝陛下。”

然後便是家常的一些閒談,談及成婚事宜,聖上道:“皇后族中那位女郎,朕也曾見過,端莊穩重的大家閨秀,與你很是相配。這樣,擇個好日子,讓皇后設宴,你們先見上一見。若是彼此都覺相宜,就把婚事定下吧,將來開枝散葉,重振馮翊王府,朕也好告慰先皇叔的在天之靈。”

神域低頭道是,“但憑陛下做主。”

聖上很高興,笑著說:“那就這麼決定了,朕回頭便交代皇后,等選定了日子,就差人知會你。”

復又極為親厚地說了些話,方讓神域退下。

慢行在夾道里,謁者丞為他打著傘,傘外日光如瀑,亮得人不敢直視。兩個人沉默著走了好久,神域偏頭問:“陛下要命皇后設宴,中貴人先前聽見了吧?”

一直低著頭的謁者丞微微抬頭,下頜的一道疤雖是陳年舊傷,卻依舊清晰可見。

他說是,“小人都聽見了,既是皇后族中貴女,大王可要考慮考慮?”

神域一哂,“若是枕邊人都來日夜監視我,那我的日子,豈不比當年的阿翁更難過?”

說起先馮翊王,謁者丞臉上分明露出了傷懷之色,早年的那場腥風血雨,直到現在都讓人歷歷在目。當年他還是二公子別業裡的小小侍者,受了二公子諸多恩惠,唯一能報答家主的,就是矜矜業業當差。

後來二公子蒙難,當夜便有一群黑衣人闖進別業裡見人就殺,是他命大,刀尖上撿了一條命。逃出去後為謀生計,先從宮外運水的黃門幹起,十九年間一點點擢升,才到了聖上身邊,當上了謁者丞。

原本心如朽木,活一日是一日,直到那日見到回朝的小馮翊王,他一下子如遭電擊,塵封的記憶忽地打通了全身關竅。他知道以後終於有了活著的目標,舊主不在了,但有少主可以盡忠。自己雖是個不起眼的內侍,好在在御前當差,宮裡行走也不受阻。只要少主有吩咐,自己尚能幫上一點忙,就儘夠了。

“大王欲如何呢?”他問,“小人能為大王做些什麼?”

神域沉吟了下道:“將皇后要設宴的事,想辦法提前透露給何夫人。”

謁者丞立刻便明白過來,除卻海貴嬪,何夫人是陛下最為寵愛的娘子,明裡暗常與皇后較勁。小馮翊王要娶親,她與褚皇后一樣,都有聯姻的意思,皇后宴請,讓她知道了,那麼宴上便不會只有皇后孃家的女郎了。

僧多粥少自然起爭端,或者能全身而退,縱不能,起碼還可以拖延上一段時日。

謁者丞道是,“這件事就交給小人承辦吧,大王只管放心。”

神域點了點頭,“多謝你。”

謁者丞這才露出一點笑意,“大王面前,小人尚有幾分用處,已經是小人的榮耀了。”

更多的話不必說,各自心裡都知道。

神域邁出雲龍門,直去尚書省承辦了前一日餘下的公務,下半晌抽出空來,方去了查下巷。

讓人去門上通傳,自己站在廊下候著,前兩次來,都來得匆忙,見過向宅外的冬景,沒有好好欣賞過這裡青枝綠葉的盛夏景像。

向家是杏林世家,宅前屋後沒有文人刻意追求的意境,卻有飄然出塵的自在與清淨。左面有蜿蜒的小徑,右面有小片竹林,因在查下巷最深處,走得越深,越有誤入畫中的錯覺。

等了不多久,就聽見門內有腳步聲匆匆而來,他回身看,是昨日來接人的傅母。

張媽媽向他行禮,“大王駕臨,我家娘子請大王入內。”

他頷首致意,跟著張媽媽進了內宅,穿庭過院,花一重、樹一重,經過林蔭道的時候,恍惚身處小森林。

南弦的畫樓就在前面,不曾想人未走近,就聽見有個男聲吵吵嚷嚷:“那家女郎我見過兩次,嘴裡說什麼男女有別,眼睛直在男子身上打轉,反正我不喜歡。我與我阿孃說了,要來你家提親……”

一個爽直的聲音傳出來:“阿兄,你不是我喜歡的款兒。”

那男子嗤笑,“我說了要向你提親嗎?別自作多情!”

這話落了短處,女郎“咦”了聲,“你看上我家哪個婢女了?”

南弦顯然被鬧得腦瓜子疼,有氣無力道:“我這裡有客,你們別吵了,快出去。”

然後裡面的人推推搡搡邁出門檻,神域認出那個男子是輔國將軍家的公子,與向家素有來往。

那邊自然也看見了他,扔下允慈上前打招呼,“閣下是小馮翊王?”

神域拱了拱手,對方大喇喇回禮,“我姓卿,卿上陽,向娘子的老友,今日來找她探討醫理。”

神域是溫文爾雅的君子,客套地應承了兩句,一旁的允慈對他本來就有好感,歡歡喜喜道:“郎君今日留在我家用飯吧,我讓廚上多準備幾樣好菜。”

卿上陽立刻道:“那我也不走了。”

允慈說不行,“我家米不夠,只能款待一位貴客。”

復又互不相讓地鬥著嘴,往院子那頭去了。

張媽媽尷尬地笑了笑,“請大王隨婢子來。”

待進了門,見南弦正牽著袖子佈置茶壺茶盞。現在天氣炎熱,她穿得也單薄,一件縑緗的薄紗復裙,把身資襯得更加窈窕。

回頭望了望,她比手道:“坐吧。”

她很客氣,但不過分熱情,與她相處,總有各自自在的愉悅。

神域依言坐了下來,“今早我出門的時候看過阿翁,他身上的高熱已經退了,真是難得好眠。晌午家僕來稟報,說他感覺好了許多,身上也不似先前那麼疼了。”

南弦很高興,“想是調整藥方後起了些微作用,連著吃上幾日,我再過去把脈看看。”

神域道好,神情卻欲言又止。

南弦發現了,轉身在對面坐下,“小郎君有話,但說無妨。”

神域猶豫了片刻才道:“我今日耽誤了上朝,聖上召我訓話,我如實交代了昨晚養父病重的事,聖上得知是阿姐救治的,讚歎阿姐醫術高明,想請阿姐入宮,為內命婦們請脈。”

南弦訝然,“入宮?我麼?”

神域見她臉色微變,忙道:“阿姐別誤會,只是尋常問診而已。退一萬步,就算聖上破格任命阿姐為醫官,那也只是在太醫局掛個名號,不會將阿姐困在宮中的。”

話雖如此,但南弦依舊感覺不安。

阿翁以前就是太醫院副使,見過多少因診治不力,問罪下獄的例子。尤其為宮中貴人看診,腦袋時刻別在褲腰上,阿翁曾說過,寧做遊醫不做御醫,她到現在還記得這句話。

如今要讓她為后妃診脈,她不免感到心驚膽戰,但想推脫,恐怕也很難。

她抬了抬眼,望向對面的人,他是穿著朝服直接來向宅的,那赤色的大科綾羅上覆著輕薄的皂紗,黑色經緯間滲出絲絲縷縷的紅來,很好地平衡了他臉上的少年氣。

不知怎麼,她總有一種感覺,這少年的皮囊下藏著一個老練的靈魂,彷彿一切悄然的變化,都與他息息相關。

然而要指責,卻又無從說起,她望著那雙眼睛,那眼眸裡清輝閃耀,半點不帶算計的成分。

她洩了氣,“我是個閨閣女郎,醫術上略知皮毛,何德何能入宮為貴人娘子們請脈。再說若有大症候,不是有太醫局的醫官們嗎,怎麼想起我來。”

神域略忖了下,輕聲道:“阿姐,我料陛下不是想讓你治病,不過想為娘子們調理身體。若還有望,能夠懷上一兒半女,自己的兒女總是更貼心,後繼有人了,就不必擔心老臣們逼他過繼子嗣了。”

南弦覺得愈發棘手了,“後宮那麼多位娘子,一個都不曾有孕,是娘子們身子都不好嗎?”

只差說出來,是聖上自身的問題了。

說完怔了下,見對面的神域訕訕地,南弦頓時難堪不已,乾笑了兩聲道:“小郎君,吃茶吧。”

兩下里呷了幾口茶,神域放下杯盞道:“其實阿姐不必慌張,還是尋常式樣診脈就是了。我不懂醫理,但我料想總有萬無一失、穩妥為上的辦法。再說就算開方子,也會經過太醫局查驗,若是有差錯,不必阿姐一人獨自承擔。”

南弦嘆了口氣,她這人一直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並不願意和宮中有什麼牽扯。現在無端陷進去,暫且無法脫身,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姐……”

她思緒紛亂時,忽然聽見神域喚了她一聲。

南弦抬起頭來,“怎麼?”

“若是能夠,儘量為宮中娘子們醫治吧。”他緩聲說,“我也盼著聖上能有後嗣,如此我的命,大約就能保住了。待阿姐為娘子們診斷過,倘或需要請聖上的脈,阿姐也不必擔憂,我想聖上為了後嗣,不會諱疾忌醫。”

南弦若有所思地望住他,“你是不是還有心裡話,不曾說出來?”

他避開了她的視線,權衡良久,終於道:“我在建康沒有根基,宮中雖有耳目,也不能全數託付。阿姐與他們不一樣,我與阿姐有深交,我的艱難阿姐親歷了,知道我若不能知己知彼,則將來難逃與我阿翁一樣的下場。所以我很想讓阿姐入宮行醫,從後宮娘子直至聖上,洞悉聖上龍體的每一寸變化。”

他終於把他的目的說了出來,南弦心裡的猜想得到了應證,他自己也鬆了口氣。

“所以你是有意將我舉薦給聖上的,是嗎?”

他悲慼地點點頭,“是,阿姐不要怪我。”

南弦當然生氣,覺得這孩子心機深沉,深不見底。

但轉念再想想,他說的不無道理,人求自保是本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自己有時自負,也曾有懷才不遇的遺憾。若是真能為聖上皇后看診,那麼女醫這項事業,算是做到巔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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