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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傍晚,缺口的月牙已經露臉。
路過一個鬱鬱蔥蔥的參天古樹,向巷子裡轉,輕敲兩聲木門,隨後聽到裡邊兒傳來聲音,“周公。”
外邊兒低語,“明禮。”
像是暗號一般的對上了頭,隨後門縫兒後露出一隻眼袋深重,似乎也有些白內障的眼睛,“形之?快進。”
“東海先生在嗎?”
“在裡面。”
來人十分年輕俊朗,腰間綁了一條綢緞,頭髮束起來落在後背,行走之間步伐也十分矯捷。
從大門而入之後,三兩步路過前院,隨後轉長廊,再過兩個彎進了一間房。
房內懸掛一張孔丘像,有一壯年男子負手站著,一聽有聲音馬上轉過身來。
“情形如何?”
“大不好!惠德先生(江同祖字)和野樵先生(陸孟字)都被抓了。”
壯年男人聞聲驚抽一聲,跌坐在椅子上,他鬍子顫抖,捶胸頓足罵道:“廠衛如虎!廠衛如虎!”
“錦衣衛似乎先前並未計劃抓捕野樵先生,只是恰好碰撞見了。這些鷹犬便不管不顧的一併抓了!”
俊朗的男子說起這事來也非常的憤怒,“屬下之見,當務之急應快把陸夫人和兩位公子藏匿起來。錦衣衛心腸歹毒、手段狠辣,江、陸兩位都是以謀逆之罪被捕,此番禍事必定殃及妻兒。”
“我已經派人去了。還有,你家中的一些東西,能夠焚燒盡快焚燒。現在他們在查我們自己的報紙,這幾年來所載文章無算,便是再小心,碰上強賦歪理的人,十張嘴也說不清楚。”
在此發號施令的人正是馬益謙。
當年,他與江同祖一併被罷黜,遠離廟堂之後,因為脾氣相投所以一直和江、陸二人在一起活動。
原先日子都挺好。
雖說朝廷根本不在意他們。
但他們在一起舉辦講學、以文會友,漸漸的也聚攏起了一批人,有些人甚至還在為官。成為眾人之首,這多少也算帶來了一些成就感。
畢竟他們是被貶黜的,官員仍然願意執禮尊敬他們,為的是什麼?當然不是所謂的仕途,而是真正的認同。
他們三人所宣揚的東西也不復雜,克己復禮四字而已。
意思也很好理解。
所真的就是如今朝堂上越來越盛行的所謂的‘新’字。
皇帝帶頭破壞朝廷的祖制,親手趕走劉大夏、劉健等人,處處透著新,嘴上說著重儒守禮,實際上殺文臣、壞舊禮,各類事情不要提有多少了。
不過真要說回來,他們不是政治組織,不算是有明確的政治目標,因為不在乎名利,這頂帽子是一定要帶的。
所以真要說起來,就是相互之間不認同。
這幫人不認同朱厚照這個行為有些不同尋常的帝王,他不像個真正讀聖賢書、受儒家教育長大的皇帝,實際上在坐朝理政的過程中,也體現著些法家思想,比如說對於一些官員的處置,就非常嚴厲,就像當年的老秦。
朱厚照也不喜歡這群天天講之乎者也聒噪的臣子,他不是聽不了反對的話,也不是完全不聽勸,他是接受不了那種迂腐的人。就是你沒辦法說服他。比如海禁,一個祖制的大前提先放在前面,無論你是什麼理由,人家都不聽。
這種人可不在少數。你有啥辦法?
早些年他還剋制一些,後來就完全放開了手腳。這些人,他在朝廷中不用,即便用了,也是不理。遇到合適的人,就把你換掉。
反正他手裡有人,而且這幫人也沒辦法把昏君的帽子戴在他的頭上。因為他在實實在在的強軍、實實在在的為民,國庫都豐盈了起來了,再配上些手段,輿論從未丟失過。
這樣一來,不少臣子都有懷才不遇的感覺,其中不乏真的為國為民、大聲疾呼的人,可惜朝廷不聽不理,鬱悶之下自然就聚集了起來。
結果未曾想,災禍突然來臨。
馬益謙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第一天聽說一人被抓了起來,原本以為沒什麼,結果今天聽聞江同祖和陸孟被抓,他終於確認事情不對。
“東海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得逃,離開京師!”
馬益謙不同意,“我們走了?誰來救惠德他們二人?!這件事我已經打聽了,是天子行事荒唐,在突然之間選擇出宮,結果遇上了刺客!回宮之後龍顏震怒,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真是荒唐!我曾聽過惠德先生講學,在朝效忠君主,在鄉奉養至親,這是惠德先生時常講到的兩點。如此煌煌君子,最後竟被誣陷成刺殺天子的主謀。哪個盛世有過這類事?”
馬益謙強調,“所以我們更加不能走了。惠德和野樵都是有些名聲的人,所能聯絡到的人裡,也有在朝中為官的。我們馬上聯絡他們,請他們仗義上疏!”
“上疏有何用?毛語文是天子的人,他能如此,本身也是天子旨意!”
“不!這事要爭!都涉及人命了,不爭是死,為何不爭?”
馬益謙回想起他當年在朝廷上太子駁斥他的話。雖說有些強詞奪理,但太子處處要佔著一個為國為民的大義。
也就是說他即便不怎麼在乎禮……
“當今天子有詭辯之才,而其詭辯所為者,乃是理之一字,不是我們復禮的禮,而是道理的理。有理則名正,名正則言順!天子遭遇行刺,這確實是件大事,可這事明明非我們所為,錦衣衛無論動用何種酷刑,江、陸二人都不會認罪。我們也要聯絡同志,上疏參言此事,只要聲勢夠大,無理,則天子不會殺人!”
“可東海先生不是說,我們所傳播的文章有問題嗎?萬一錦衣衛抓住這一點呢?”
馬益謙眉頭緊皺,壯著膽說,“如果我們復禮的提議有錯,那麼該殺的人又何止這些?如果復禮有錯,那麼我馬東海願意為此而死。生亦何歡、死亦何懼,至此時刻,難道你我還應有偷生之念嗎?”
“東海先生高義!!”
……
李東陽在收拾行囊了。
皇帝還沒有正式的詔旨下來,要派他去哪裡。
不過離京是必然的了。
其實他有些搞不清楚,眼下錦衣衛正在抓人,其中不少都是有些清名的讀書人。
這個時候,皇帝以非常誠懇的姿態挽留了他,是真的因為心中認可他,還是為了要在這個時候展現其寬厚容人的一面?
而且內閣本身就‘動盪’,工部尚書曾鑑臥病在床,禮部尚書林瀚、都察院左都御史張敷華向來在天子那裡沒什麼存在感,
錦衣衛似乎已經無人能擋。
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嗎?
李東陽也難以確定。
而外界的人,還是認可他這個老閣老。
畢竟天子給了他非常高的禮儀。
一些名士被抓之後,很快便有人把求救的信遞到了他的案頭。
這其中也不乏這些年拜他當老師,或是茶陵詩派的人。
茶陵詩派是明弘治、正德年間的詩歌流派,開創者為李東陽。因為他是湖廣茶陵人,所以稱為茶陵詩派。
這一詩派誕生的背景是明朝中期隨著王朝的衰敗,許多文學作品也失去了銳氣而變得卑冗委瑣。茶陵詩派所推崇的就是復興唐宋的文風,主張言由心生、文主於氣。
因為李東陽是閣老,他親自主持這個文壇上的活動,追隨者眾多,而且裡面不乏一些文壇名氣大的人。
當然,他們不一定官很大。
因為李東陽不是把持朝政的那種權臣,不會把茶陵詩派的人安插的到處都是。
這些有名氣的文人相互之間都認識,江同祖和陸孟也不是那種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所以為其求情倒也常見。反正壞事是錦衣衛乾的。
李東陽一連收了兩個弟子的信,整個人便坐在院子裡沉默了起來。
眼看時日將晚,宮裡忽然來了人,說皇帝宣召。
老人家也不敢耽擱,收拾收拾便入宮去了。
宮裡麵點了燈,皇帝還在燈下看東西,李東陽到了以後在御賜的軟凳坐下。
“……濟之先生是蘇州府人,他曾與朕說,天下人都覺得蘇松二府富裕,實際上當地的百姓賦稅頗重,生活也並不能算作輕鬆。”
這是當年朱元璋留下的政策。
現在的蘇松二府,稅賦基本可以抵得過一些省份。
“所以朕一直也在想,最好是在松江府也開埠,增設市舶司。希賢公在山東也曾與朕提過增設市舶司之市,這樣便乾脆一起施行。想想辦法,給老百姓的手裡添些銀子。還有一事,江南文盛,閣老在文壇中也是泰山北斗式的人物,所以你到了江南也要振一振那裡的文風。讀書為官、治人治地,首先要以實務為先,經世致用,造福萬民。”
對於那個地方,朱厚照總的就是這兩個要求。
李東陽一想原來是巡撫應天,皇帝對他也真是優待了,“臣受國恩重矣。必定不忘陛下今日之囑咐。”
“李閣老朕還是信得過得。”朱厚照稍稍望了一眼這位老臣,“正德初年時,希賢公連大朝會都不參加,藉口政務繁忙,急速返魯。朕,雖想久留閣老,但你我君臣,還是以百姓為先吧。”
“是。”
朱厚照又叫來謝丕,“以中,你送送。”
謝丕頗為聽話,上來就扶著李東陽的胳膊,外面確實也有些暗了,老人家眼神不一定好使,宮裡到處還都是臺階。
謝丕不懂,路上說什麼皇帝有皇帝的難處,其實是安慰閣老的話,叫他們不那麼難受。畢竟,天子還是一心為民的聖明之君。
李東陽什麼也沒說,謝以中到底還是年輕,所以謝於喬始終放不了手。
皇帝的意思哪裡是什麼為了百姓。
皇帝的意思是,劉健當初早早的離開,是為了不摻和朝堂上的事情。這一點皇帝很滿意,所以叫他,
不要多管閒事。
但儘管如此,皇帝也仍然是寬厚的人。
畢竟,大晚上的叫他過來,就是想把話說在前頭,免得自己先說,到時候不是僵硬了麼?
這乍看起來,毫無聯絡。但李東陽知道自己沒有多想,否則哪有天黑之後還召見他的道理,且沒什麼重要的事,幹嘛不等明天再說?
而在乾清宮裡。
朱厚照也把錦衣衛南鎮撫司的密信放在蠟燭之上燃盡了。
火光照著他的臉若隱若現。
“傳話給毛語文,人可以抓,但叫他注意蒐集證據。”
因為殺人不夠,還要誅心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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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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