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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五年四月十六日,江南之地,暮春時節,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官道上兩旁楊樹連片成林,翻飛的白絮瀰漫於空氣之中,令人生厭。
中午的陽光還是溫暖,漏過斑駁樹影,偶爾有些鳥類在看到人類的車隊時一下子驚恐散開,濺落了一地的無名花瓣。
樹蔭下有歇息十數人,他們都是農家裝扮,粗布麻衣還帶補丁,手腕上袖口翻著,聽到北方有官府車隊往南,想看又不敢看的倒生出許多敬畏。
“……蘇州府有商家收生絲,這些都是當地的桑農,他們肩挑背扛,想著到城裡能換些銀子。”
這話是騎著馬、護著一輛馬車的帶劍青年所講。
他說完之後,馬車裡傳出聲音,“倒是和福建的茶農不同,蘇州不種茶是不是?”
“少。蘇州特色是其他物件兒,比如吳中西山有一物名為枇杷,其肉白而嫩,味甘而甜,中丞既然到了蘇州,不妨一嘗。那姜雍姜知柏怎麼樣也要幾日交接時間。”
“不了,我們是客,不要在應天府的地界上尋吃尋喝。”
“……是。”
安靜了一會兒。
馬車裡又傳出聲音,“聽聞白石翁去歲去了,看看他墓碑何處,我去拜祭一下。”
外面的青年身著長衫,頭戴方巾,雖然執劍,但動作卻有幾分書生的優雅,緩聲應下來,“是。”
白石翁,是吳中名人。姓沈,單名一個周字,字啟南,號石田,晚年自號白石翁。此人是吳門畫派的創始人,擅長山水、花卉,尤以水墨淺絳山水著稱。
可惜正德四年,沈周因病去世。
而為他寫墓誌銘的便是當朝次輔,王鏊。
沈周雖然不當官,但他在詩詞、繪畫上的造詣頗高,文徵明、唐伯虎都算是他的學生,所以才有‘祭拜’一說。
一番打聽之下,方知其故里和墓位於相城西箋圩,這地方就在陽澄湖邊上。
於是這一行人改去碼頭,找了個船家,坐上烏篷船。
船行碧波之上,一眼望去不見盡頭,清澈碧藍的湖水之上只有幾艘同樣搖晃著的小船,煙波繚繞,時光靜謐,所謂江南婉約大抵如此。
船頭擺了一張木案,木案後坐著身穿青色長衫的中年人,他手指纖細,面色白淨,一看就是讀書出生。
湖景實在開闊,震撼人心,於是他也有興致,掏了一支洞簫吹奏,其聲嗚嗚然,久久飄不散。
不久之後,另有一條船靠了過來,從那邊過來個齙牙、面醜的青年。
他身著藍色官袍,手提著官袍下角跨上船,腦袋一低船篷那頭到這頭,隨後見禮,“下官蘇州知府姜雍,見過章中丞。”
洞簫聲歇,繼而傳出話來。
“既然急匆匆趕來,必定已經知道了。知柏,你再自稱蘇州知府,似乎有些不對了吧?”
“承蒙中丞看得起下官。中丞提攜之恩,下官沒齒難忘。”
章黎轉過頭來,仔細瞧了面前這個蘇州知府。
此人年歲不大,新年也不過二十六,為官不超過四年,前三年在浙江德清任知縣。去年初,淮安府出了個醜事,龍顏震怒之後,知府入獄。
恰逢那個時候禮部尚書林瀚致使,朝廷為感其德,便調了其子林庭轉任淮安知府,淮安是個通衢之地,重要著呢。
這樣,林庭本來任的蘇州知府便空出來了。
而為姜雍爭取到這個職位的乃是少府令顧佐。
如今一年還不到,顧禮卿又來為他當說客,把姜雍推薦到章黎的巡撫衙門做參政。
如此看重,如此提拔……但實際上看起來又其貌不揚,甚至因為齙牙還顯得有些醜。
章黎心情複雜,他其實也沒有招攬此人的念頭,或者說他們都該想想怎麼投顧佐的所好。
“不必感本官的恩,在吏部推薦你的另有其人。既然來了,就坐下吧,隨本官去祭拜一下白石翁。”
“是。”
船行水上發出嘩嘩嘩的聲音。
兩個人並排盤腿坐著,姜雍的位置稍稍靠後些。
“路上本官瞧見不少,你在蘇州府推動一些百姓將稻田改為桑田,據說頗有成效。”
姜雍微微低頭,“趕上這個好時候,開海以前絲綢只在內地售賣,每匹七八兩銀子,運到海外少則翻兩倍,多則翻三倍,桑田原本就比稻田更加賺錢,生絲價格走高,種桑田就更划算了,大概每畝地每年要多賺二兩多。”
章黎聽後點頭,顧禮卿之所以推薦他,便是說他有度支之才,現在聽其口若懸河的,不管怎樣,當這個知府應當是用了心的。
“三月大朝會後,陛下已經下了聖旨,兩京一十三省,各有個的職責,北方的事你也知道。所以南方是千萬不能出任何狀況,不僅不能出,浙江還要逐步撤銷以往設定的所有限制百姓參與海貿的各類規定,鈔關也只允許府設,不允許縣州再設。與此同時,為免浙江產糧下降,少府所經營糧商在浙江極其鄰省設定購糧、銷糧點,平衡糧食需求。
正德四年末,浙江海貿銀較去年短了八十萬兩。海貿已經比每年二百多萬石的糧米更加重要了,尤其紅薯在各地推廣。陛下可以不要這糧食,但是不能不要海貿。知柏,本官知道你精於經濟之才,此去浙江,還需你盡心而為。”
他不說姜雍也會明白的。
三月的大朝會人人都知道,訊息傳到江南大約也有半月了。
今年天子已經和軍屯槓上了,連續出了好幾個亂事也讓朝廷有些緊張,這個時候誰也不願意去觸那個眉頭。
而此時對浙江提這樣的要求……人人都覺得是朝廷要用兵,所以最受不得缺銀子。
但姜雍卻不這樣想。
“中丞,下官以為,朝廷不缺銀兩。”
章黎偏過頭來,一個剛剛還是知府的人和他談朝廷,還談得這麼篤定,很少見。
姜雍繼續講:“正德三年、四年皆有海貿銀入庫,今年雖少了些,但聽聞也有一百多萬兩。再加上去年的,僅陛下存銀就有兩百餘萬兩。而隨著軍屯清理持續進行,朝廷要支付的軍餉會顯著下降,同時籽粒數還會增長,推廣紅薯更會讓內地糧倉也逐漸充盈。
除此之外,朝廷邊患已除,軍屯又正在清理之中,以天子做事之周到穩重,正德五年朝廷應該不會有大軍遠征的計劃。所以哪怕年底海貿銀繼續下降到不足一百萬兩,也沒有關係。下官敢斷言,今年國庫必有結餘,甚至會是數百萬石的結餘。
陛下是極聰明之人,下官看得到這一點,陛下肯定也看得到。所以陛下即便要求浙江鼓勵商業,也不會是為了海貿銀。”
這番話說完,章黎就有些刮目相看了。
所謂人不可貌相,不能看人家長得醜就有輕視之心。
“那麼你以為陛下期待浙江的什麼?”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姜雍能看得懂一些經濟,但他離皇帝太遠,至今就見過一次,所以皇上想什麼,真不好答。然而巡撫過問,他也只能嘗試著說。
“下官只能確定,陛下所謀往往都是全域性而非一域。”
“何為一域?”
“每年多幾十萬兩銀子。”
“幾十萬兩還是一域嗎?”
“十年前不算。但在正德五年,對於現在的戶部、現在的陛下來說,算。”
“那何為全域性?”
“下官不好說。但陛下籌建水師,或可窺視一二。”
或者再給他一點時間也行,畢竟接到去浙江當參政,也才幾日時間,姜雍還沒來得及細想浙江的事。
說話間,船隻快要靠岸了。
章黎帶著一行人走上碼頭,因為是祭拜,所以他要正一正自己的帽子,然後繼續走,“顧少府推薦得人。知柏,浙江這巡撫衙門,還真需要你。”
姜雍彎腰拱手,“下官不敢當。”
“哈哈,走吧。咱們再一路悠哉,回過頭來就得趕夜路了,還得多耽誤一天。到蘇州府接上你,本就已經延後上任了。”
大朝會後,聖旨飛赴各地,好些人摩拳擦掌,章黎這個浙江巡撫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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