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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文等八人在暗夜中由乾清宮的奴婢去接頭,領到皇帝面前。

朱厚照其實已經知道這幾個人中,有些是有點兒小瑕疵的,比如說於子初愛鑽營;譚聞義並沒有聞到多少義,他愛財,說不得就有貪墨行為;孫希烈脾氣不好,平時很容易衝……

但從管理學的角度來說,一個團隊的草創時期,缺點會被上升的勢頭所掩蓋,作為皇帝他心中有數就好,也不至於現在就發作起來。

周尚文等八人聽到旨意也是馬不停蹄,大宴的前夜皇帝宣他們進宮,說不定會有什麼秘密的旨意。

「既然人到了,就宣他們進來吧。」

「是。」劉瑾恭敬的低頭退出,隨後周尚文等八人魚貫而入,並在君前行叩拜大禮。

朱厚照仔細打量了他們一眼,他對上次見面還是有印象的。

「……都痩了,史大淮和徐鎮安痩得最多。譚聞義黑得最狠。」

皇帝這樣的語氣他們心裡都稍稍放鬆了些,譚聞義笑著回奏:「瞞不過陛下的眼睛,臣自小就是這個毛病,太陽曬一曬,很快就黑了。」

「嗯,都受傷了麼?」

於子初回稟,「我們幾個都還好,一些皮肉傷,周指揮使傷得最重。身上三處刀傷,還好都不是要害。」

朱厚照心裡也有些發虛,

戰場上的事千變萬化,有時候就是一個瞬間,一條人命就沒了,他改變了歷史走向,尤其改變了周尚文的人生,要是一不小心弄得這麼個名將犧牲在戰場上,那可就虧大了。

「現在傷勢如何?」

「回陛下!」周尚文舉臂說話,「臣是軍籍,自小便是武人,從小到大所受的傷多到已經數不清了,幾處刀傷,不礙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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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聽到這個,心稍稍安了一些。

「怪朕,朕是心急著想要見你們,就忘了這一茬。尤址,你去一趟太醫院,簡單說一下傷勢,叫他們備上可能會需要的藥過來。」

尤址二話不說,那八人則是叩頭謝恩。

皇帝不理那些,他已經離開龍椅,並招呼他們八人換間屋子,圍坐在了軟塌之上,每個人面前也擺好了四四方方的深棕色小桌,上面有一壺酒,還有三道簡單的菜,魚、雞和煎豆腐。

「朕還小,就不喝酒了,你們少喝些,不要過量就行。」

皇帝這番做派看得他們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要如何應對。

接著,皇帝又開始饒有興致的問:「所謂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彥章這次以少勝多,以軍人血性力戰克敵,實在令朕羨慕。依你們看,韃靼軍威如何?朕要是御駕親征,能不能橫掃千里,也像今日這般一戰而勝!」

周尚文有些驚訝,他想著:看來皇帝到底還是少年心性,竟然地獄般的戰爭場面生起了興趣。

….

他哪裡知道,朱厚照是一個後世男人,封狼居胥,禪於姑衍,飲馬瀚海,勒石燕然……這些武將的最高榮耀,經常也會令他的內心激盪!

民族主義也好、個人英雄主義也好,或者是愛做夢的俗人也罷,他就是喜歡、所以夢著有一天能夠縱橫天下,指著北方、有底氣的說出那句:不教胡馬度陰山!

八人之中,有人聽到皇帝尚武,內心還是開心的。但周尚文則略有謹慎,「陛下,他們連我們八人都勝不了,哪裡用得著陛下親自出手?」

「不不不。」朱厚照指著他說:「你可不能跟文臣學這些,拐著彎兒來勸朕,朕又沒下旨要親征,你慌什麼?」

「陛下恕罪。那……要說韃靼軍威……依臣來看,還是盛過邊軍的,此次寧夏之勝,一是陛下籌謀多年,方得此功;二是楊部堂誘敵深入,指揮若定;三是楊副總兵救援及時,追擊如風;四是火篩輕敵冒進,隨意分兵。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但這樣的幸運並不會常有,因而末將以為,此次過後,要想再有這般大勝,怕是很難了。」

朱厚照給他說得心裡了涼了下來,「朕明白你的意思,從此後,韃靼部必定不會與我軍主力決戰,也不會再上楊應寧的當了。」

周尚文心中讚歎帝王的理智和務實,「陛下聖明。」

「那咱們便打到長城外面去!」朱厚照盤算著自己的年紀,掌握朝政,他這個歲數是可以了,但上馬殺敵,怕還是小了些。

周尚文有些無奈,皇帝似乎對此有一種執念。他倒不是和文臣一般的心裡,而是哪個將軍打仗也不喜歡帶著皇帝……那他孃的是多大的壓力。

「陛下,此事也不必過於心急,有寧夏之勝,西北可有十年安定。」

「你們吶。」朱厚照也盤坐著,兩隻手按著胳膊,講話跟個大人似的,「不要老是滴咕著朕要是真去了怎麼辦,你們心裡面會覺得朕是個不聰明的皇帝,司禮監有什麼把持軍政的權宦?」

「臣等不敢。」

「所以輕鬆一些。自古以來的雄主,有幾個沒上過戰場的?朕又有什麼可怕?當然,朕也不是覺得那裡好玩,死人、丟命的場景,光是想想也不會好玩。朕是沒有辦法,祖宗江山扛在肩上,有些事不得不為,你們都是與朕有過約定的,要體會朕的志向、朕的責任,朕該做的事。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哪怕背些罵名,但至少朕要告訴後人,大明天子到朕這一代,不是懦弱無能之輩!朝中也的確有人在說朕的不是,但你們是領兵的將軍,這些不關你們的事。說得粗俗些,這個錯,朕都不認,你們怕什麼?」

「臣失言!」周尚文此刻也知道,雖說皇帝理解了他先前的話,但那是皇帝胸懷寬廣,實際上他還是不該那樣說,「既然如此,臣便陪著陛下,醉臥沙場!哪怕征戰不回,也好過平庸度日!」

….

「這才對!」朱厚照指了指他,隨後又問道:「你們抓到扎那的時候,他有說什麼話嗎?」

「額……」周尚文、於子初、譚聞義等人都有些愣住。

「罵朕了?」

沒人敢說話。

「是不是男人,嘰嘰歪歪的!」

於是八人都點頭。

「罵了朕什麼?」

於子初聰明,開著玩笑說:「陛下,這我們八個膽子加在一起也不敢說呀。」

朱厚照笑了笑,「這是好事。敵人罵我們,說明我們打得他疼,成王敗寇,有什麼能耐戰場上見真章,罵朕一句,有何用處?這且不提,你們覺得扎那這人,殺還是不殺?」

「臣以為該殺!」譚聞義說得斬釘截鐵,「扎那是火篩帳下主將之一,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漢人之血,不殺他,天理難容!」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你們有誰知道怎麼在茫茫草原上尋找到敵人?」

周尚文一點就通,「陛下的意思是,扎那知道?」

「只能說可能知道,畢竟他在草原出生、長大。」

「……但扎那這個人桀驁不馴,應該很難降服他。」

「降服不了就殺掉,這不必糾結。朕的意思是,你們心裡要有個這樣的意識。不過此事稍後再議,朕先見見他再說。」

「是。」

「至於封賞的事,明日會在大宴上宣旨。彥章,朕思來想去,還是要你去大同鎮守。」

別人都不提,先告訴了周

尚文,其他七人雖說心服口服,但心裡頭羨慕還是有的。

「臣受陛下如此信任,豈敢不受?!」周尚文也是一時激動,但話說出口才忽然意識到什麼。

等等,是到大同?

於子初等人也暈掉了,大同副總兵不是楊尚義嗎?楊尚義此番立功,升為總兵應當問題不大,這樣一來,他就成楊尚義的部下了!

會不會是皇帝禿嚕嘴講錯了?!

但朱厚照眼神幽幽,臉色不變。

這世上,人心就是這樣。

前幾天,王鏊、韓文、閔珪特地三人到侍從室遞了條子,說有要事奏稟。

當時是一個相對清閒、微涼的下午,他本是在湖邊吃上一點點心,結果心腹大臣連伺候的宮女都不願意留著,要只說給他聽。

他其實一開始還有些不以為意的拍拍手,結果王鏊一開口,事情就有些不對。

王鏊說的意思也很簡單,「……弘治十二年,楊守文便領命節制大明唯一的精銳騎兵,至今已有七年時光,如今大明騎兵精兵兩萬,軍威大盛,此次面對韃靼火篩,更是可以追擊百里!」

說到這裡朱厚照眉頭其實已經動了。

「陛下,將不知兵是缺點,可兵只知將,更為致命啊!」

閔珪還在一邊鼓動,「微臣以為這也是在保護楊副總兵,此次千牛堡一戰,朝中大臣多對大明騎兵兵鋒之盛感到震驚,就算微臣三人不提,朝廷當中也會有人彈劾楊副總兵,而且彈章只會越來越多,到那個時候,反而難以收場。」

….

韓文自然也是贊同的,「臣附議。且楊副總兵立了大功,朝廷要賞他,而非罰他,這又有什麼不行?」

朱厚照輕輕的敲擊木椅上的扶手,這確實是個問題。

楊尚義和他的這幫弟兄……以前不打仗不知道,這次一打,戰果驚人,那麼隨後就是楊尚義所掌握的軍力驚人。於是自然而生的就會催生出一種情緒。

有的時候,會不會反不重要,能不能反才重要。真要說戰果,周尚文更誇張,怎麼王、韓、閔三人不提周呢?便是因為他僅是一衛指揮使。

「那麼,他那些部下呢?」朱厚照沉聲問道:「是讓他帶走,還是留下?如果帶走,那麼他們始終是一團。如果留下,這幫人,又有誰能夠壓制?」

「……其實有一個好辦法,就是於勳貴之中,請國公爺……」

皇帝直接擺擺手,政治鬥爭是增強實力的手段,如果政治鬥爭,鬥到最後還削弱了自己,這他就不考慮了。

萬一打個敗仗,搞成雞飛蛋打,呵,那的確是不愁什麼造反不造反的問題了。

「留下!」王鏊平時話並不多,但關鍵時候還是有主見,「朝廷的官由朝廷任命,沒有聖旨,他不能帶走一人!」

朱厚照點點頭,道理是這個道理。

他這個皇帝也該敢於得罪這些武人。剛剛王鏊講這話的時候,其實他心裡一驚,竟然在想,這樣調動,會不會令楊尚義感到不高興?隨後就有些後怕。

如果有這種心理產生,還是趁早行事。寧願君臣之間不講什麼感情,這件事也要做。

局勢擺在這裡,不做,則將來楊尚義必死!

……

……

他們進宮的同時,宮裡也有一個紙條子出宮,去的是楊應寧的住處。

楊部堂捏著這張紙條,燭火前的老臉面沉如水。

楊尚義是皇帝的愛將,周尚文等八人更有半夜入宮的幸運,就是他這個一方主將也有京郊等候的待遇,皇帝幾番操作之下將他們這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

他在想,以陛下馭下

之嚴,張永又是東宮的老人,如果沒有皇帝的首肯,他怎麼敢私自通傳訊息?他可不覺得自己已經和張永有了足夠的相互信任,結成了某種政治聯盟,所以這個行為一定具有政治含義。

雙指夾著紙條在燭火之上燃盡,紙張消失極快,幾乎瞬間就成了一縷白煙。

既然是皇帝授意,那麼讓這八將入宮就是有意要讓他知道,其中不過兩層意思。一,這些人都在皇帝手中,其實是對他這種手握重兵的邊疆大臣的某種警示;二,是要讓他看看,順從皇帝的人是什麼樣的寵幸。

時間慢慢進入深夜,楊一清房間的燭火還沒有滅,屋外有下人敲門,「老爺。」

楊一清鬍鬚翹了翹,「何事?」

外面傳來聲音,「楊副總兵求見老爺。」

….

楊一清略有一絲煩躁:他來幹什麼。

「讓他進來!」

「部堂!」

他們一路走來,有些客套話此時便也不必講了。

今夜楊尚義急速趕來,是來求救來了。

他臉色焦急,連坐都坐不下去。

楊一清抬眼只瞧了一下,「明日是大宴,楊副總兵也在重賞之列,何以今夜如此焦急?」

「還請部堂救我!」

楊尚義到底訊息靈通,他降低聲音但不降低語速,「部堂,末將得到訊息,朝中有人嫉妒部堂與末將寧夏之功,要捏造罪名,參我們一本!」

楊一清眼睛微眯,「楊副總兵是陛下寵將,手握大明騎兵,又立下如此軍功。一封彈章而已,你怕什麼?還是說,楊副總兵覺得那罪名並不是捏造。」

「就是捏造。但是……」

楊一清輕輕一笑,「但是你無法辯解,而且是怎樣都無法辯解。」

「部堂知道?!」

「老夫早就說過,京師比邊疆更加險惡,因為人心比任何刀刃都鋒利。楊副總兵,你我相交不深,但老夫愛惜你是個人才,所以這句話倒是可以說。你聽不聽得懂,那就是你的事了。」

楊尚義到此時也沒什麼架子可擺了,「還請部堂不吝賜教。」

「邊關的將領打仗,打不好是死,打得太好也是死,你的騎兵向北幾百裡,也可以向南幾百裡。為何會如此,其根源不在朝廷制度,而在人心之間。你也不要去怨誰,因為說到最後誰都是那三個字。」

「哪三個?」

「不得已。」楊一清站起來,背過身去,「老夫不管你心裡怎麼想。但如果你覺得哪裡不對勁,最好多思考思考自己的錯處,因為迄今為止,陛下做的所有抉擇都是正確的。這,也是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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