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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裡,一馬一車穿過叢林至一處驛站聽下,簾子掀開,裡面走出一個鬍鬚皆白的老者,清風微徐,竹林搖晃,老者捋了捋鬍鬚,神情之中竟有一絲從未顯現過的放鬆。

城裡喧囂嘈雜、城外靜謐安詳。

「竹生荒野外,梢雲聳百尋。無人賞高潔,徒自抱貞心。」

這是南朝劉孝先留下的一首詠竹,劉希賢此時念出來也算是自訴心志了。

這時‘噔噔噔,的腳步聲從驛站之中傳來,劉健轉頭一看卻是熟悉的身影,那人中年模樣,身著澹灰色綢緞,個頭不大、身形纖弱,一拱手就要開口,「劉……」

劉健微微抬手,給他一個眼神。

這裡是什麼地方,有些稱呼不該叫了,而且他也不是那個稱呼了。

反倒是他要行禮,「少司徒。」

沒錯,劉健於驛站之中遇到的正是正月便前往浙江的戶部侍郎顧左,他如今返程交差,路上休息,準備一口氣趕到京師,沒想到在這裡正巧遇到出城的前閣老。

顧左其實正為難於該怎麼稱呼,人家不叫他開口,這其實也是解了他的難。他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皇帝對於劉健都沒有一棍子打死,至少是承認了他為官的品行的,他又何必將人踩到底,落得個惡名?

所以顧左轉身,讓出一方木凳的位置,「希賢公請坐。」

風吹得兩人方巾飄動,隨從不遠不近的將他們圍住,官道上偶爾也有路過的人,人們好奇、打量,卻沒有敢打擾的。

但他們有些話卻也不好說,劉健是不想說,顧左是不知如何拿捏。

不多時又有三五士子乘馬車而來,這個時節,這麼多的人出現在這裡,大機率是落榜的讀書人了。

「……那人如今位高權重,早已忘了當初東山先生的提攜之恩,人吶,沒意思。」

「噓。」同行的人中向他打了個手勢,隨後指了指劉、顧二人所在的地方,有些見識的人能從細節處看出他們二人不凡。

當今聖上不是軟弱之君,萬一給人捅出去,一頓板子事小,萬一給拿了考舉的資格,這就虧大了。先前也不是沒人被這樣懲罰過。

劉健自然聽得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楊一清在君前沒有為劉大夏求情,訊息傳出,清流之中批評之聲頓起。能讓他在這裡都聽到,可見影響已然不小。

「少司徒。」

「閣老稱呼顧某為良弼就好。」

劉健沒有理這個,繼續往下說:「依你所見,楊應寧為何有此選擇?」

顧左對此也感到驚訝,他是韓文提攜起來的人,以實務為先,滿心精力去忙這些朝務,反倒沒那麼多心思去在意那些虛名。他也不擅長為自己搏名,就像臉皮薄的人不擅長社交一樣,什麼詩會、文會他即便去了,也是默不作聲的那一個。

也許,楊一清就是和他一樣……

….

「良弼以為,應寧公心中有大志向。」

大志向……劉健想,那就是復套了。

「希賢公覺得,他這一步踏得不對?」

「也不是不對。而是不好。」

顧左挑眉,「還請希賢公不吝賜教。」

「行走在朝堂之上,就如一葉扁舟行於大海,風急浪高是常有之事,因而為官需常常思退、思變,可不是尋常人以為的求進、求高。高處不勝寒,楊應寧這一步踏得不好,便是將自己置於無處可退、無法可變的境地,往後他除了向前,別無他法。」

這話顧左聽得明白。

楊一清在一片批評之聲中上去,如果出什麼問題,他可就沒有緩和的餘地了。復套是國策,代價巨大,成功自然是千古留名,

失敗則是萬劫不復。這種冒險,並不為儒家士大夫所接受,所謂中庸之道,便是要避免這種極端。

「所以才說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顧左眼神中也有一絲擔憂。

「良弼也不必憂慮。老夫以往便是焦愁過甚,一次次後才發現,其實陛下乃天縱之君,便是有什麼,陛下也會安排妥當的。」

聽他講這話,顧左心中就有無限的惋惜,於是神情忍不住轉而激動,「明君在朝,賢臣大用。此時也是希賢公大有作為之時。陛下知希賢公、希賢公也知陛下……怎麼就,怎麼就!」

劉健的臉上只有皺紋,沒有什麼表情,只說:「人力也有窮盡之時,陛下亦有為難之處。世道如此,又復何言?做人、做官只需不違本心就好。陛下也確有聖君之象,且有十八年中興,大明盛世降誕指日可待。但盛世也好、衰世也罷。朝堂從未變過,良弼是謀事之人,眼下也是謀事之時。但無論何時都不要忘記,要謀事、先謀身。老夫一走,李、劉二人位置必定不穩,外加楊應寧後來居上,已惹人怒。從此往後,朝堂風更急、浪更高。不論何人勸你往何處去,你只需記得一件事,大明朝真正做主的還是聖上。至於其他的一些虛名、官位……你不急,便沒人能急得了你。而且,上去容易,下來難,這一點務要切記。」

這番話說得顧左心生感動。

在為官之道上,劉健確實是可以教他的。

所以他起身深深作揖,「聽希賢公一言,良弼受益良多,大恩不言謝,往後但有所需,一封書信即可。」

「老夫今年已經七十二了,說‘以後,其實也沒有幾年了。此去山東,乃是為此心明志。所以眼下就有所需。良弼,往後在朝時,合適的時候還請多多考慮山東。山東非江南富庶之地,今年旱災、明年水災,民生之難,已觸目驚心。見此景象,若還念及官位、榮辱,們心自問這還對得起你我所讀的聖賢之書嗎?」

顧左眼神有些震顫,一個昔日的內閣首揆,這是在為山東的百姓向他這個小小的侍郎說求人的話了。

….

試問一句自己,他能做到嗎?

於是心中滿是敬意,「國有公,大幸矣。」

劉健放下茶杯,轉而去往馬車。臨走之前撂下一句話:自古位極人臣還不為新君所喜的,有幾人能有善終?老夫今日之結局,良弼也要多多參悟,其中有在本朝始終不倒的道理。

顧左蹙了蹙眉頭,這話……是想說什麼?

在本朝始終不倒,這可是大道理了。

竹林之間的小道,一輛馬車一路往東,這是陛下的善政,山東的百姓,不說有福,至少沒有人禍了。

皇帝對主政一方的省級官員異常重視,一些官聲極好的年輕官員陸陸續續的走馬上任,現在還是登基之初,往後還會更多。

「老爺。」

顧左聽到聲音才回神,他捏了捏眼睛,一輛馬車獨行的畫面,還是令他有些感觸,因而忍不住落下淚來。

「喔……我們也趕路吧。回京。」

老人離開,年輕人進去。這處驛站、這片竹林,相交的兩輛馬車停下、有幾句話、隨後又向相反的方向駛去。

……

京師之中,大戲落幕。

但楊尚義還沒有離去,他不願離去,此時就在乾清宮中單獨於君前奏對。

朱厚照盤腿在軟塌之上坐著,他似乎可以在這位大將身上看到王越的影子。

「回京了,便先不著急走。朕有些不便,你代朕去祭拜一下太傅。」

朝廷中太傅有幾個,但皇帝與他只說太傅,楊尚義便知道指得是誰了。

王越死時,朝廷為他輟朝一

日,追贈太傅,諡號「襄敏」,且蔭補他的孫子王炳為國子監生,現在一家人應該還在京師中。

可惜,王越後人似乎沒什麼才能顯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王越當時官聲不好,沒有人願意舉薦。

正好碰到楊尚義,朱厚照心中也有些想法。

而楊尚義在看到皇帝與他先提起王越時,心中也稍稍一寬,此次他任寧夏總兵,如此調動,背後的含義嚇人。說句不好聽的,他在大同面對韃靼人不害怕,反倒是到了這裡害怕。

這其實是朱厚照的話術,他知道楊尚義會有些心理壓力,所以故意提到王越。

既然提到,他便乾脆問下去,「朝廷正是用人之時,朕也不忍心忠良之後遺落荒野。守文,太傅後人之中若可堪大用的,你要向朕舉薦,朕會給其機會,多加歷練。」

其實這樣的人以前沒有,現在也不太會有。王越是活了七十幾的人,他的孫輩都長大成人了,若是有這樣的人,他自己不會和皇帝推薦麼?反正王越也不是在意這種‘任人唯親,小節的人。

不過楊尚義知道,他自己是經王越推薦起來的,所謂知恩圖報。皇帝是看他這一節。

左思右想之後,他便回稟:「太傅的後人,微臣也去尋覓過,至今還會做些幫襯……但微臣只知道太傅頗為寵愛他的小孫女,說她知書達理,聰慧過人,只可惜不是男兒身。」

….

「喔,這樣啊……」皇帝也有些悵然,女子為官現在還是不行的,為妃還差不多,「她多大了?」

「也應該有二十二三了。」

「嫁人了?」

「沒有。」說到這裡楊尚義有些發笑,「要說個性,那也是和太傅生前一樣,自負才情,所以尋常人難以入眼。」

「便是一個人都沒有?」朱厚照都驚訝,「大明朝青年才俊可是不少呢。況且這個年歲還不嫁人,不怕閒言碎語?」

楊尚義回道:「就像太傅,也從未在意過。」

「哈哈。是啊!」朱厚照忍不住大笑,隨後又有些落幕,「朕還真的有些想太傅了。」

皇帝的表情很真,楊尚義不知道皇帝是故意說給他聽,還是依舊是施展的一種話術。

「陛下……」

「不說了,不說了。」朱厚照使勁眨了眨眼睛,隨後擺手示意劉瑾。

劉瑾便把擺好在御桉上的一堆奏疏都遞到楊尚義面前。

「守文,打仗朕沒有你精通,但朝堂你不如朕敏感。這都是彈劾你的奏疏,調你為寧夏總兵,有人說朝廷在猜忌你。但你看完這些就該知道,朕是要保護你。你,可不要多想啊。」

皇帝說中他的心思,楊尚義忽然覺得一股涼氣從背後直衝腦殼,他馬上露出一副感動涕零的表情,以頭觸地,大聲泣曰:「陛下對臣恩重義深,臣就是榆木腦袋也該領會一二,又豈敢多想。臣心中早已立志,要繼承太傅遺志,誓死為陛下效忠!」

朱厚照眼睛含著微微笑意。不久後,侍從室遞來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少府令入宮。

安撫好北邊,接著就是南邊,開海與復套本就是一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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