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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築建在武昌蛇山上的黃鶴樓,巍巍峨峨,俯瞰浩蕩的長江,以及武漢的百萬樓臺,的確有一點“飛揚跋扈為誰雄”的氣勢。與之比較,眼前這座眺望洞庭湖的岳陽樓,顯得過於侷促。
以洞庭湖為界,湖之北為湖北省,湖之南為湖南省,兩省都屬楚地,都是誕生瑰麗神奇的楚文化的搖籃。在文化精神中有許多相同之處,譬如尚武、尚奇,仕人多練達,文人多狂狷。由於地理行政的自然分割,兩省民風又都從楚文化中衍生出自己的脈系。湖北多豪客,好爭鬥,故有“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的稱譽;而湖南人好奇、好訟,整體的榮譽感較之湖北要強,故產生了曾國藩一手建立的“湘軍”。
湖北的黃鶴樓,湖南的岳陽樓,也是兩種文化的立體表現。黃鶴樓峭拔獨立,豪氣干雲;而岳陽樓則大有儒骨數根,越老越硬的況味,與人們熟悉的瀟湘夜雨的清曠之境很是吻合。
現代的中國人,只要念過初中的,大概就沒有誰不知道岳陽樓的了。這是因為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是中學的課文。在漫漫歷史長河中,這篇文章的價值應該超過了岳陽樓本身。正是這樣,所以,眼前的這座兩層的木架簷樓,向外投射的,都是中國人文精神的嚴肅性。
近年來,傳統與現代的這對矛盾常常讓我困擾,從國計民生考慮,迎合世界的現代潮流無疑是非常重要的。但從民族的文化特質著想,維繫傳統又符合國民的心理需要。每當我漫步在深圳、海口等開放城市,既為那裡欣欣向榮的繁華而激動,又為那裡傳統文化的變態或流失而痛苦。我深知現代城市是傳統文化的毀滅者。
傳統是靠家族來延續的,沒有家族就沒有傳統,沒有傳統就沒有民族。
家族世世代代住在一起,有家族的墓園,有家族先人的故事。有幾代人居住的老屋,有祖輩傳下來的幾冊舊書,幾件老式的傢俱••••••你看著這些,沉入對祖輩的緬想,你從綿長的歷史上感到自身的位置和應該承擔的責任。於是,憂患意識產生了,道義產生了,愛產生了,恨產生了。西方重理,東方重情,但維護傳統,於情於理都是符合的。
正是懷著這麼一種感情,我驅車來遊岳陽樓。岳陽樓是一面歷史,歷史本身是一部任何人也抹殺不了的傳統。
二
樓下大廳巨幅的木刻中堂,刻的即是范仲淹那篇膾炙人口的《岳陽樓記》。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儒家做人的品質。范仲淹寫此文章正是出於他的儒家襟抱。有趣的是,范仲淹一生從未到過洞庭湖。竟然把洞庭湖寫得如此逼真。我經常對朋友們說:自然即道,人為為偽。這與古人所說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同一個道理。範公的文章,雖然沒有脫“文以載道”的窠臼,但的確不是生硬的說教。在這篇文章中,他的情感官能、思維和意欲與蒼茫渾闊的洞庭湖融為了一體。正所謂丈夫氣魄、雲水胸懷。
接前面的話說,範公從未到過洞庭湖卻把它寫得活靈活現。這是一種奇特的美學現象。所謂“神遊”是也。古人云: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這是博覽群書的結果。同樣,秀才不出屋,能遊天下景。我就經常獨坐書房,作這種免費的精神旅遊。這樣的旅遊,實際上是把他已獲得的各種相關的體驗作用於欣賞的物件。範公沒有遊過洞庭湖,但他肯定遊過其他一些大湖。他筆下的湖景是一種類推。當然,這種類推的功夫,顯示出天才與庸才的差別。
時代發展的潮流、速度、梯度,決定了每一個人在歷史給定時間的位置。歷史給矛范仲淹的位置,是一位悲劇意識頗濃的貶官。范仲淹是倡導改革的,在素有保守傳統的中國,改革者當貶官也就理所當然了。所以,當同為貶官的滕子京請他寫一篇《岳陽樓記》時,他欣然應命,留下一篇千古佳文。
前面說到傳統,中國知識分子最優秀的傳統之一就是“憂患意識”。“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位卑未敢忘憂國”等等,這些隨手牽來的詞句,都說明了這一點。一個“憂”字,為國憂、為民憂,成為了一個高強度的引力中心,吸附著代代的中國知識份子。從這一點來說,與其說岳陽樓是一處自然景觀。它給予遊人的不是輕鬆和繁華,而是凝重和質樸。
很長的時間裡,我也一直襬脫不了“憂”字的困惑,直到現在,它仍是我一觸即痛的心理情結。雖然,我用了整整四年的工夫,把自己的儒家人格改變成釋家人格。每年擠出時間來進行佛教旅遊,只要一有空就焚香誦經,把擱在心中的一個“憂”字換成一個“寂”字。但是,一來到岳陽樓這樣特定的地方,仍免不了當一回憂國憂民的泫然之士。
說來,這還是有一種對歷史的參與感。幸而我及時提醒自己,再不要充當“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那一類的角色。剛露苗頭的憂憤情緒,也就很快地平息下來。
三
我原來以為,岳陽樓是為觀賞洞庭湖而建築的。後來才知道,它的前身是東吳老將魯肅建的閱軍樓,後來又成了巴陵(岳陽古名)城樓。我的認為,當以杜甫、孟浩然、黃庭堅等人的岳陽樓詩為證。“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兩句描述得最為直接。可是,我登上岳陽樓,從二樓和三樓,都看不到“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那般壯闊的景象。不是看不到湖水,而是看不到范仲淹筆下的那個氣勢恢宏的洞庭湖。湖中的君山,也居然有旱路可通。枯水季節可直接架車前往。我來到時正值旱季。因此也就不能從岳陽樓上看到“白銀盤裡一青螺”的湖山勝景。
置身樓頭,準備一飽眼福的我,多少有點遺憾。
我的腦海中,也裝有幾種洞庭湖的景象:在盈湖的一碧中,有移棹而來的小舟,蓮花亂臉,荷葉雜衣。清新婉麗的採蓮曲,忽遠忽近,把八百里洞庭,唱成天光相映的蓬萊仙境;若是天氣一陰,那種“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日子,九水流來,湖波盡墨,佝僂一個釣叟,在草灘上踽踽歸去,身後牽出一個寂寥的黃昏;要麼是霜降以後,岸草蘆花,青黃交接。風煙淡遠,山水一色。一位坐禪的僧人,把一望鏡徹的洞庭,當成他極樂世界的蒲團。
當我信奉儒家人格的時候,我注重人世;當我信奉禪家人格的時候,我注重自然。一個人一旦領悟了自然的奧秘,並體會到老子首創的自然即道的妙處,那他一定不會拘泥於世間的榮辱和一事一物的得失,從而厭倦生命。他將從自然那裡獲得許多有益的啟示。山的雄偉、石的堅定,海的澎湃、江的浩蕩、湖的空闊,自然的一切顯相,都溝通著人的感情。只要心靈能及時和準確地反映自然,他必然就是一個豐富而高尚的人。
先我之前登岳陽樓而不以人生之憂樂為心靈關照的,相信還有不少。當然,最著名的還是那位為民間百姓稱道的呂洞賓,他遊洞庭湖寫過一首七絕:
朝遊北越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
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范仲淹的心中憂樂和呂洞賓的袖裡青蛇,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態度。但都發生在岳陽樓,成為岳陽樓的兩個文化的支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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