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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這本是大文豪蘇軾酩酊之後,於望湖樓觀西湖雨景所作之詩。

如今用在鹿鳴湖上,依舊應景。

雨中泛舟,本是人生一大雅事,但恰逢亂世,加之鹿鳴湖地處偏僻,近日連降大雨,整片湖面一望無際,卻連個人影都看不到。

聽呂卿燕說,湖的另一端種有大片荷花,每逢盛夏時節,前來賞荷的遊人絡繹不絕。時至今日,那些爭奇鬥豔的荷花幾乎盡數枯萎,一副衰敗之象,再無人流連。

可殘荷有殘荷的美,遇上下雨天,更相得益彰!

那日棲雨軒,夭娘提到李義山的詩,呂卿燕就立馬動了前往鹿鳴湖聽雨觀荷的念頭!

上船之後,呂卿燕和夭娘臨窗對坐,這艘搖櫓船比尋常烏篷船要大上不少,艙內空間足夠小挽再加一個丫鬟在旁伺候,化身護衛的裴涼負責操舟。

呂卿燕顯然不知裴涼混在船上,只當搖櫓的護衛是方伯特意挑選的,雖瞧著面生,並未多留意。

離岸漸行漸遠,碧波盪漾間,還有魚兒跳出水面撒歡,夭娘興奮地指給呂卿燕,美景當前,眾人心情皆是大好。

夭娘突然饒有興趣地四下張望,問湖周圍是否真的有鹿?

呂卿燕微微一笑:“這鹿鳴湖原為前朝皇家狩場,麋鹿肯定是有的,可我來過幾次,並未見得。”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夭娘情不自禁地想起詩經中那篇小雅,以呦呦形容鹿的叫聲,不知這呦呦之音,如何動人美妙。

遠處的群山夾著煙雨,更是成了一幅水墨畫。呂卿燕身處這湖光山色,心頭卻惹出幾分哀愁。

她本是崇尚自由,敢愛敢恨的性子,奈何自小就被套上重重枷鎖,就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不能憑心意做主,好不容易擺脫了一身俗垢的劉瑾言,遇上了心儀的少年裴涼,奈何同在一處屋簷,卻偏偏有愛說不得,愛不得。

感情壓抑久了,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裴涼說的沒有錯,自己就像一隻關在籠中的金絲雀,可這隻金絲雀之所以不飛出籠,非它不想,更非貪戀錦衣玉食的生活,困住它的早已不是鳥籠,而是身上揹負的責任和家族命運。

呂卿燕越發羨慕夭娘了,縱使她的出身和經歷遠比自己悽苦,可眼下是幸福的,有心愛之人常伴左右,可以盡情撒嬌,盡情表達愛慕,這都是呂卿燕做夢都想得到的!

“小姐,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還是小挽機靈,見自家主人神情恍惚,似被心事縈繞,趕忙倒上一杯熱騰騰的薑茶,遞了過來。

呂卿燕目光溫柔地瞥了這小機靈鬼一眼。

小挽又給夭娘倒上,此刻夭娘正伸手逗著水面的魚兒,只道了聲謝,等她玩累了,把胳膊縮回,呂卿燕和小挽都是忍俊不禁,瞧袂袖都被雨水打溼了大片。

“你呀,就是貪玩,小心著涼。”

呂卿燕忙命小挽拿來幹帕,親自替夭娘擦拭袖口。

夭娘連忙推辭,堅持自己來。

“嘻嘻,多謝姐姐關心,無妨無妨,此刻要有一杆魚竿,我能釣一大筐魚來!”

看著湖面活蹦亂跳的景象,夭娘臉上難掩興奮。

小挽都呂卿燕對視一眼,都是眼帶笑意,這裡的魚群遠比湖畔要多,確實是個野釣的絕佳場地。

像鯽魚、鰱魚等大多數魚類,都生活在深水區,鹿鳴湖環境又好,魚兒各個膘肥體壯,看著十分誘人。

此刻在船尾默默搖櫓的裴涼,突然從船板側方抽出一根竹竿,一頭綁有魚線,雙手捧到船艙:“小的特意帶了魚竿。”

小挽連忙叫了一聲:“正好!”快步上前接過,遞予夭娘。

夭娘此刻內心一萬個尷尬!

那句“能釣一大筐魚來”純粹是脫口而出的大話,其實她根本就不會釣魚!

可眾目睽睽之下,無論如何都不能自己打臉!

夭娘硬生生擠出幾分笑意,環顧左右,故作為難:“這沒有魚餌……”

話音方落,裴涼又捧出一個錦盒:“小的備有魚餌!”

夭娘迅速起身,從小挽手中接過魚竿,一把丟到了船尾,眼睛直勾勾瞪著裴涼:“今兒陪呂姐姐賞荷來的,釣什麼魚,你好生收著。”

裴涼頭一低,退了出去。

看著夭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難掩尷尬,呂卿燕何等聰慧,忙招呼她回來:“豈止耽誤功夫,只怕還會生出危險,妹妹好生坐下,陪我聊聊天兒。”

夭娘趕緊點點頭,小挽隨即走出去,小聲對裴涼道:“劃好你的船,勿要多事。”

這邊夭娘借喝茶的動作,偷偷瞥了一眼裴涼,心中好不暗惱:臭小子,故意害我在呂姐姐面前出醜,姑奶奶給你記下了,回頭再找你算賬!

由於裴涼說話時故意變了音腔,除了夭娘知曉他的身份,其他人還矇在鼓裡。

船行到湖心之處,視野愈加開闊,幾人都曾同乘一船見識過大海,相比那種波瀾壯闊,此刻的安穩閒適更屬難得。

蓬頂密密麻麻的雨點聲,極有韻律,伴隨著湖面迸濺出無數個細小的漣漪,夭娘沉醉在這絕美意境之中,很快眼皮就變得沉重起來,恍惚中聽到了小挽的笑聲:“姑娘怕是困了……”

接著是呂卿燕斷斷續續的聲音:“我若不是……小憩了一會兒,怕也要……。”

……

夭娘一覺醒來,眼前之景就像走入了李易安的如夢令“誤入藕花深處”

水路兩側都是連綿無盡的荷花,還有幾隻白鷺俯衝下來捕食。

夭娘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身上又多了一件斗篷。

“你醒啦,船快靠岸了!”

呂卿燕探過頭來,笑魘如花。

小挽彎腰換了一盞熱茶,笑道:“姑娘這一睡,都快睡去一個時辰呢。”

夭娘連忙告罪,呂卿燕絲毫不以為意,直言這裡就是鹿鳴湖最美的地方。

夭娘問起荷花的品類,呂卿燕一一介紹:單瓣紅色的叫紅蓮,粉色的叫湘蓮,一莖生兩花的叫並蒂蓮……

眼前一叢叢殘芰斷蘋的荷葉,猶滾動著豆大的玉珠,像一個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瘦弱的身軀看似弱不禁風,又透出錚錚傲骨。

夏有雨打芭蕉,秋有殘荷聽雨,各有各的味道,人生階段不同,感悟不盡相同!

這時,清風徐來,一張白紙被刮到了夭娘身上,拿起一觀,熟悉的字跡一看就是呂卿燕即興揮毫,還是李易安的詞。

不是膾炙人口的《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而是相對冷門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在夭娘閱覽的時候,呂卿燕就瞪了一眼小挽,適才就讓她收起,想必是胡亂塞了個地方,一陣風就被吹出來了。

小挽調皮地吐吐舌頭,垂手站在一旁,不敢看她。

這本是李易安因為思念情郎的消愁之作,雖是應景,但閨怨之氣濃厚,自娛自樂還罷了,拿出示人就顯得小家子氣。

呂卿燕豈會不明白,所以一見夭娘拿起,臉上不自覺現出兩抹紅暈,燦若雲霞。

夭娘看完,正欲評論兩句,可觀呂卿燕一臉嬌羞之色,趕緊作罷。

其實她很想說,大家都是女子,沒什麼可難為情,可又覺得不妥,點破了反而更尷尬。

想來有趣,倆人各弄一次大紅臉,扯平了!

隨著天色愈加晦暗,雨勢反而漸漸小了。

夭娘怔怔望著水面,景隨船移,心頭不禁一陣傷感,這枯萎的荷花未嘗不比遲暮的美人,年老色衰後,甭管之前多麼嫵媚動人,都無人問津。

說它顧影自憐也好,傲骨凌風也罷,終是不復繁華,難掩頹敗。

人也如此,世人皆喜好一副好看的皮囊,等花容月貌熬成了黃臉婆,什麼山盟海誓,蜜意柔情都成了過眼雲煙,剩下的只有兩兩生厭!

夭娘身處風月場,這種事見多了,以前獨秀館就有一位淨頭嬤嬤,專門幹些洗刷馬桶的髒活,不但常被當作牛馬呼來喝去,就連人們經過她身邊時都會捏緊鼻樑,露出滿臉嫌棄。傳聞這位嬤嬤年輕時也是館裡數一數二的頭牌,伺候過不少達官顯貴,不乏追求者。只是她命不好,等到人老珠黃之時才被一位老員外贖了身,娶回家當小老婆,才一年光景不到,老員外就暴斃而亡,兒女以剋夫之名,將她趕出了家門,為了不被餓死,只得重操舊業,但因容顏不再,又身背剋夫罵名,沒有客人願意找她,遂被主事的老鴇打發到東司,成了最為下賤的淨頭。

夭娘見她可憐,曾施捨過幾兩銀子,問她為何願意幹這份差事,嬤嬤則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唉聲嘆氣,說這都是命,只怪自己命苦。

夭娘之前認為把一切歸咎於命運是不對的,人要懂得抗爭!可如今想來,就算把自己放到她那個位置,就一定能逆天改命?

到頭怕只會得一句:紅顏薄命,宿命難違!

既然繁華的盡頭是落幕,相遇的終點是別離,那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姐姐覺得人生應該怎樣過呢?”

面對夭娘丟擲這個稍顯沉重的問題,呂卿燕並未驚訝,反而很認真地想了想。

每個人對人生的定義不同,答案肯定千奇百怪,若拋開重重限制,想必大家的標準都會趨於一致:那就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完這一生!

能做到這一點的人,無一列外都是真正的人生贏家。

小挽突然說了十個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夭娘重複一遍,臉上若有所思。

呂卿燕有意活潑下氣氛,拿小挽取樂:“你這丫頭,莫耍嘴皮子,我看當個漁家女,倒合你心意。”

小挽格格嬌笑不停,她胸中文墨不多,偶爾翻翻小姐案頭的書,倒也記得不少喜歡的詩詞,這首《定風波》就背得滾瓜爛熟。

夭娘也笑了,這不失為一種樂觀豁達的處世態度。

呂卿燕輕輕抿了口茶:“世事只求半稱心,人生總有遺憾的,我曾經就想,如果我爹不在朝廷任官,我娘沒過世那麼早,一家人生活在太平盛世,哪怕只作個佃戶小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生活對我來說就已經沒有遺憾了,可真會如此嗎?若我只是普通農戶之女,看到達官顯貴家的小姐打扮得珠光寶氣,就不會心生羨慕?遭受欺壓之時,就不想變得有權有勢?”

呂卿燕這番話表達的意思很簡單,人生無論怎樣過,都有遺憾。人只有把握自己能把握的,爭取自己該爭取的,剩下的知足常樂就好!

夭娘深以為然,一味患得患失,多愁善感,只會讓人喪失本屬於自己的快樂!

一念通透之後,心頭就再無陰霾,夭娘對上呂卿燕那溫柔又睿智的目光,瞬間不由臉上一紅:”妹妹掃了姐姐出遊的雅興,該罰!該罰!”

呂輕顏立馬接上:“好啊,那就罰你天天到我那兒坐,陪我聊天解悶。”

夭娘笑著搖搖頭,忽然鼻子就酸了。

記得裴涼說過,世上真正關心你的人是非常少的,大家只看結果和價值,所以不要指望別人會多麼認真的關心你,換言之,在你缺少價值的時候,有人願意一直關心你,那就是你生命中的貴人!

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就在此時,小舟正前方約莫十丈開外,驚起數只白鷺,爭相撲稜翅膀,一個巨大的黑影猛然衝下,只是眨眼功夫,就聽一聲悲鳴,一隻斷了脖子的白鷺被甩出,恰巧落入水道。

眾女大驚失色,紛紛站起。那黑影咬死白鷺之後,一個盤旋,衝入雲霄。

小挽率先探出腦袋,盯住黑影看了片刻,縮回身子稟告:“小姐,小姐,好像是一隻大雕。”

呂卿燕聞言眉頭一皺,這等兇禽多生活在域外的草原大漠,出現在這裡極其罕見。

夭娘見那隻無頭白鷺的屍體飄在水面,還在汨汨冒著血水,死狀悽慘,心頭也是驚懼,恰逢一隻手突然搭上她的肩頭,嚇得驚叫出聲。

呂卿燕和小挽同時轉身,呂卿燕還未說話,小挽立即怒喝一聲:“你想做什麼?”

只見裴涼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眾女身後,小挽以為此人慾行不軌之舉,當下又驚又怒。

夭娘正要為裴涼辯解,只見裴涼指了指水路前方。

小挽和夭娘都順著手指方向轉頭看去,只有呂卿燕保持警覺,紋絲未動,緊緊盯著裴涼。

只見一葉扁舟緩緩從岔路使出,舟上只有兩人,女扮男裝的蕭雲,和一位懷中抱劍的黑袍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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