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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當中,艾格隆和埃德加告別,回到自己的居處休息,草草結束了這意義非凡又意外不斷的一天。
等到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他草草地洗漱了一番,然後走出了穀倉,來到了法弗爾少尉的農舍當中,準備吃早餐。
既然已經跟特雷維爾夫婦打過照面,現在他也沒必要繼續隱匿自己了,他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餐桌邊,而這時候特雷維爾夫婦和艾格妮絲也恰好過來了,於是艾格隆笑著朝他們點頭打招呼。
埃德加-德-特雷維爾滿面笑容,瀟灑地向艾格隆揮手致意,而他的妻子愛麗絲則落落大方地向少年人行禮並且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梅明根先生。”
“早上好,特雷維爾夫人。”艾格隆也笑著對愛麗絲說。
至於坐在愛麗絲旁邊的艾格妮絲,表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她明顯有些尷尬,但還是輕輕地向少年人點了點頭。
“早上好……梅明根先生……”她勉強打招呼。
“早上好,艾格妮絲小姐。”艾格隆仍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安慰了對方,“我已經忘記昨晚發生的事情了,所以現在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希望您也一樣。”
“謝謝您的寬宏大量。”看到少年人這麼好說話,艾格妮絲明顯振作了起來。
“艾格妮絲,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既然梅明根先生不追究,那算你走運,不過你接下來一定要引以為戒,不再做出這麼冒失的事情了。”愛麗絲嚴肅地對妹妹說,“我們現在在異國他鄉,孤立無援,輕易不能去跟人結怨,招惹上什麼麻煩。如果自恃武力到處惹是生非,這隻會讓我們更加危險。”
聽著姐姐的教訓,艾格妮絲也不敢還嘴,耷拉著頭不敢說話,和午夜裡那氣勢凜然的樣子,現在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雖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拔劍相向,但是現在一看,艾格妮絲只是因為誤會所以反應過大了而已,在日常生活當中她還是很懂禮數的,並非刁蠻任性的大小姐性格。
“好了,昨天的話題到此結束。現在是新的一天,我們為上帝賜予的好天氣乾一杯吧。”艾格隆出言為艾格妮絲解圍。
然後,他拿起了裝滿了牛奶的杯子,像模像樣地向著埃德加致意,然後一飲而盡。
“乾杯。”埃德加也拿起了杯子一飲而盡。
餐桌上的早餐非常簡單,只有麵包和牛奶,外加一點醃製的蔬菜。
不過艾格隆倒是並不在意,大口吞嚥著充飢。
愛麗絲沒怎麼吃東西,只是一直瞟著少年人,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心中若有所思。
“梅明根先生,您是本地人嗎?”就在艾格隆進餐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問。
“為什麼這麼問呢?”艾格隆反問。
“以外國人的標準來看,您的法語說得很好,和這裡的本地人口音也完全不同,像是有家庭教師專門教過的。”愛麗絲說出了自己的理由,“而且您的舉止和用詞都顯示您受過極為良好的教養……我覺得,至少不是這裡的環境能夠培育出來的。”
聰明,看來她在昨晚和自己見面的時候就已經起疑心了。
艾格隆心裡突然閃過了一絲好奇——愛麗絲到底已經猜測到哪個地步了?
不過,他早就和埃德加商量過愛麗絲的事情,就算她完全猜到了也是可以承受的代價,所以也並沒有慌亂。
說到底,她還能把丈夫送進牢房不成?
“您說得對,我並非這裡的居民,之前一直居住在國外,只是最近才因為一些事來瑞士而已。”艾格隆笑著回答。
“那您應該有聽說過最近轟動歐洲的大新聞吧?”愛麗絲問。
“什麼新聞呢?”艾格隆反問。
愛麗絲瞅了一眼妹妹,猶豫了片刻之後,她還是問了出來,
“有關於萊希施泰特公爵的新聞。”她努力讓自己的話顯得更加隱晦一些,“據我所知,他好像……跟您的年紀差不多太多呢。”
“哦!這確實是一個令人驚訝的巧合。”艾格隆親切地點了點頭。
看著艾格隆的反應,愛麗絲知道自己所有的猜測都已經成真了。
一瞬間她感覺頭暈目眩,但是她很快控制了自己。
她知道,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她只能問到這裡了。
再追問下去,就是讓所有人為難了。
“是啊,看來這世上還真是充滿了巧合呢,您當然不會跟他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農莊主人的親戚罷了。”愛麗絲勉強讓自己擠出了一個笑容,“不過,您風度翩翩,舉止不凡,如果有人說您有王子的氣度,我也不會驚訝。”
“您太看得起我了。”艾格隆微笑著回答,“特雷維爾夫人,如果有人說您是巴黎最聰慧的夫人,我現在也會舉著雙手同意。”
愛麗絲臉色微微紅了下,她吃不準這位“陛下”是真心恭維她還是在開玩笑。
但是她很明顯感受得到,丈夫、以及公公特雷維爾將軍,都已經誠心歸附於這個少年人的麾下了,所以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她都必須對他保持得體的尊重。
“您過獎了,我一點兒也不聰慧,只是個期盼家人平安的可憐人罷了。”她微微低下了頭,以極輕的聲音向他回答,“我是特雷維爾家族的媳婦,丈夫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艾格隆當然聽得出來,她說這句話,無異於當面向自己保證,絕不會告發自己。
“聰明人總是能正確地認清自己。”他點了點頭,向愛麗絲送出了自己的誇獎。“我預祝您一生幸福。”
“謝謝!”愛麗絲嘆了口氣,既有惆悵和不安,也有無奈的認同。
吃完早餐之後,艾格隆又把埃德加叫到了自己的身邊。
兩個人一起散步,又走到了樹林旁邊。
在白天漫步於林邊,又是另外一番景色,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蒼翠,充滿了春天的勃勃生機。
“埃德加,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艾格隆問。
“在這裡呆幾天之後就走,畢竟名義上我是在和妻子做新婚旅行,接下來還是要去義大利的。”埃德加笑著回答,“陛下,您有什麼吩咐嗎?”
“我倒是有個想法,希望你接下來配合一下。”艾格隆看著埃德加,“埃德加,我需要借用一下你的才能。”
“嗯?”埃德加明顯有些驚異,“您……您想要讓我做什麼呢?”
“你繪畫不錯,所以我希望你能幫我創作一組簡單的畫冊。”艾格隆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畫好之後我準備大規模印刷,然後散發到法國境內,尤其是農村——畫得一定要簡潔但富有感染力,即使文盲也能看懂。”
雖然昨晚的談話已經證明埃德加確實不是一個適合幹大事的野心家,不過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艾格隆也不會放過他。
“您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呢?”埃德加明顯還是很迷惑,“把畫冊交給農民們有什麼意義嗎?”
“我需要造神。”艾格隆簡單地回答。“農民需要一個神靈,那我就幫他們樹立一個。這些農民雖然分散而且無力,但是他們的數量龐大,只要有人能夠聚攏起他們,發揮他們所擁有的人力和物力,那麼一定就可以謀求大事。現在我就準備開始著手聚攏他們。”
“……這樣真的行嗎?”埃德加明顯有些為難。
哼,你懂什麼?艾格隆在心裡不屑地笑了。
農民當然會支援波拿巴家族。
雖然在拿破崙帝國的統治體系當中,農民是承受最多壓榨的階層。
帝國連年的征戰,帶來了連續十幾年無休無止的兵役,而權貴階層和城市的布林喬亞們可以依靠花錢買人代兒子服役,農民卻沒有資本逃避兵役,他們是被徵兵最多的群體——到了帝國末期,甚至有不少農民為了逃避兵役而自殘。
問題來了,為什麼帝國時代承受最多剝削和兵役的農民階層,為什麼在帝國覆滅以後反而最懷念帝國,忠心支援波拿巴家族呢?
歷史的種種機緣巧合,往往會造成啼笑皆非的現象。
在考慮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明白一個前提——這是19世紀初,法國社會剛剛從靜態的農業社會當中走出,大多數農民甚至不識字,更別提有什麼政治覺悟了。大革命時代那些“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對他們來說是那樣遙遠,他們甚至感受不到其意義。
這些巴黎人看不起的“鄉巴佬”,他們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幾次機會去臨近的省、一輩子也沒有閒心去看幾本書,法蘭西燦爛的文化和藝術那都是城裡人享用的奢侈品,與他們幾乎絕緣。
在這樣一群人當中,精神生活只能用“貧乏”來形容。
越是精神貧乏的人群,越是需要精神支柱,需要擺脫對生活貧困的恐懼,對死亡和病痛的恐懼。在大革命時代之前,天主教會承擔了法國農民精神生活的職責,那些深入到鄉村的教堂神父們指引農民們的生活,見證他們的出生、婚姻以及死亡。
然而大革命卻摧毀了這一整套生活模式,共和國一開始就對教會充滿了敵意,政府為了緩解財政危機,大量沒收教會資產、屠殺教士,把貴族和教士這兩個統治階層暫時地驅離了法蘭西的土地。
共和國將貴族和教會的土地大量拆分變賣,於是農民在革命當中得到了土地,卻失去了原本世世代代遵從的生活模式,出現了信仰真空。
疾風暴雨的大革命摧毀了舊的生活,卻沒有來得及建立新的生活模式就宣告結束,留下一群迷茫的農民,矗立在法蘭西廣袤的原野之上。
教會在大革命當中損失慘重,還沒有來得及重建原本嚴密的教堂體系,而農民的精神真空卻不會等待,而是自行找到了其他方式來填補。
他們用來填補精神真空的,就是“拿破崙”這個名字。
共和國觸動不了農民,復辟的波旁王族也同樣只是巴黎的國王而已,離他們太過於遙遠,只有拿破崙,這個偉大的皇帝,存在於他們每個人的口口相傳,是他們貧乏生活當中罕有的精神調劑。
農民們在一天的辛苦勞作之後,他們所剩不多的娛樂方式之一,就是圍在拿破崙時代的老兵們身邊,聽著他們講述自己追隨皇帝陛下遠征的光榮征程,感受一個他們從未有機會接觸過的世界,一個充滿了光輝的世界。
於是,“拿破崙”這個人從退位的皇帝、客死異鄉的科西嘉人,被加上了神聖的光環,成了他們貧乏生活的信仰,一個真正的偶像。
被打得支離破碎的舊社會、沒來得及建成的新社會,兩者在法蘭西的上空激烈撕扯,而它們在鄉村的夾縫中,造成了這股拿破崙信仰。
這時候拿破崙本人是什麼人、他的統治到底對法國是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都已經是無足輕重的問題了,他的死正好讓他更加偉大——因為死去的偶像永遠不會再破壞自己的崇高了。
正是因為農民們的這股信仰,在原本的歷史上,1848年(也就是拿破崙死去27年後),拿破崙三世參加了法國曆史上第一次公民直選的總統選舉,以550萬票對150萬票贏得了壓倒性的勝利,當上了總統。
在選舉時,拿破崙三世前往各地巡遊拉票,而每到一地都會引發農民們的歡呼雀躍。
拿破崙三世之前幾十年一直都在外國,而且此時一文不名,為什麼他能夠得到這樣熱忱的擁護?
毫無疑問原因只有一個——他擁有著偶像的名字。
他只有這樣一項資本,但只需要有這一項資本就在選舉中無往不利。
而後來,拿破崙三世最終發動政變成為了第二帝國的皇帝,實現了波拿巴家族的復辟大業,1852年他再度發動公民投票,在法國全國就是否恢復帝制這一問題舉行全民表決,結果顯示,結果782.4萬票贊成,25.3萬票反對,法國人再度以壓倒性的票決歡呼偶像的歸來。
——原本歷史上所發生的事情,也無比準確地給予了艾格隆以指引。
對艾格隆來說,他最大的依仗,同樣是他所繼承的名字,甚至他的正統性比自己的堂兄還要更高,因為他原本就是帝國唯一的繼承人。
他需要利用鄉村之間的偶像狂熱,來成為自己復辟帝國的助力。
如果愚昧的狂熱對他有用,那麼他就會擁抱愚昧的狂熱。
“我要編造神話,再怎麼離譜的神話也對我有用。”看著遠處的樹林,艾格隆平靜地說,“對農民來說,最直接的宣傳手段就是畫冊,而你據說是一個天才畫師——埃德加,我希望你不至於辜負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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