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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有餘巷,兩人走入長樂坊二縱路。地下折斷的半截殘碑沒有動過,依舊破舊地佇立在遠處,而殘碑上方,修繕好的紅磚牆面上,釘著一條細細長長的銀色銘牌,上面刻著:

尋鳳裡

關晞想起鬱賁說:古老的美好祈願,可以和現在便利的編號共存。

誰不天真。

她拍了張照片。

拍完照,關晞和潘喬木把短短的尋鳳裡走了個來回。

長樂坊內民居擁擠,大多通道只能容得下一輛三輪車出入。尋鳳裡是其中最寬敞的一條短街,鬱賁帶著人把破斷的麻石路拆了,重灌下水,最後鋪上整潔的麻石,讓這條騎樓短街變得更加寬敞,甚至可以同時容納車道和行人道。

裝修一新的騎樓街,做成古色古香的模樣。

根據原住民的個人意願,有的筒子樓裡順便改了內部格局,拆出來一些爛木板,堆在纖塵不染的路邊。

民居的牆壁也是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的。

短短的百米街上,整齊的路,整齊的房子,整齊的色系,整齊的乾淨。

午餐時分,紅燒魚和洋蔥的香味飄出來,電視聲伴隨著收音機裡的粵劇聲吱吱呀呀響,古老的靈魂從嶄新的殼子裡醒來,伴隨著一股詭異的割裂感。

鬱賁人還沒到,電話先到:“你和喬木在現場?你們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呢。

潘喬木雙手交疊在腦後,伸了個懶腰。他打量這條整潔的“古街”,這條古街和無數風景區的古街相比,沒有任何不同,完美符合人們對“傳統”的想象,並將原住民的生活痕跡掩蓋乾淨。

他想起陳家嫻那條被卓秀官方剪輯過的訪談影片。在訪談裡,她的話語彷彿一個輸入正確指令的AI人,每句話都正確得毫無靈魂,柔順得全無觀點,乏味得好像被嚼爛的甘蔗渣子。

他在想,如果陳家嫻來到這條街上,她會說什麼?

他腦中不期然閃過那雙棕色的眼睛。

溫柔的形狀,卻永遠執拗。

“傲慢。”他彷彿聽見她的聲音,潘喬木想,陳家嫻性子太剛硬,從不說好聽的話。

他露出點笑意。

然後,潘喬木聽見關晞清清楚楚地說:“傲慢。”

……

潘喬木倒吸一口涼氣。

要這麼直接嗎?

鬱賁似乎已經習慣了關晞的風格:“哪裡傲慢?”

關晞很清晰地說:“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預設了普通人很貧窮、很愚昧、什麼都不懂,然後依據這個判斷,用矯飾的知識分子口味修飾普通人的生活,並對普通人的日常產生居高臨下的同情。”

……

鬱賁說:“我知道了。”他說,“抬頭。”

關晞和潘喬木抬起頭,看見鬱賁舉著電話從未完全竣工的春華電影院的圍擋內拐出來。

陽光下,他的眉毛更黑了,壓著一雙銳利的眼:“你約我的日程,就是為了這件事?”

潘喬木站定,打量著“修舊如舊”的尋鳳裡。

迎面就是陳記糖水。

陳記糖水的趟櫳門重新修繕過,又額外做了舊,黑黝黝地在陽光下敞開著。舊改工程把從前牆上大張摞小張的招租廣告都剷掉了,整面牆乾乾淨淨。

放眼望去,短短的一條街都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或許太過乾淨、太過整齊。

關晞開啟手機郵箱,調出歷史傳送方案,高亮了一段,指給鬱賁:“給你提交的方案裡,特意註明,不要限制原住民使用統一外立面。你當時是同意的。但我昨天問我的房東,房東說,你要求大家的外立面保持統一。”

鬱賁看著尋鳳裡:“這樣更和諧。”

關晞告訴鬱賁:“現在的尋鳳裡,好像一條‘傳統文化正確要素’街。太正確了。應該有的,全都有;不應該有的,全都沒有。傳統文化不應該這樣整齊劃一地堆砌元素!鬱賁,尋鳳裡太整齊了!沒有一丁點兒溫度。”

“什麼溫度?”

“人情味,溫度。”關晞說。

她從手機裡找出給從前的騎樓街拍的照片。

“長樂坊自古有做生意的傳統,對天地鬼神的敬畏比常人更甚。”關晞告訴鬱賁,“所以,家家戶戶門窗外,都會釘著‘天官賜福’的紅色香位。”

“這一戶。在屋簷下掛了面小黑板,承接修拉鍊、定做被草、來料加工、修改縫補、整衣燙衣。”

“這家叫鳳凰棋牌室,專門服務街坊,兼做理髮生意。鏟光頭10元,快剪12元,染黑髮48,逢週一、十五休息。”

“這家沿街開照相館,服務街坊,幾十年的老字號。”

關晞收起手機,指著尋鳳裡說:“在生活和商業中找到平衡,這是溫度。居民共建,各方參與,這也是溫度。我們可以清理垃圾,去掉小廣告,修補危蛀的廊柱,但是合理的生活痕跡,有任何掩飾的必要?”

鬱賁微微抬高了聲音,但依舊理性:“因為不好看。因為不夠光鮮。要開發,要經濟,就要改革,就要承受陣痛。你覺得是生活的溫度?我覺得那是生活的傷痕!”

關晞說:“如果這就是你的平衡方式,我根本不會幫你談舊改授權。我相信家嫻也不會。”

鬱賁被刺痛:“你就是你對我的支援?我已經按照你的訴求,在景區裡留下一棟髒兮兮的、不知所謂的筒子樓,這還不夠平衡?”

關晞也被刺痛。

“髒兮兮、不知所謂?鬱賁,你太高傲了。所謂的‘老西關’,‘老’才是它的味道,這是歷史的傷痕,也是年紀的魅力。誰不會老?我們都會老的。”

潘喬木站出來打圓場:“好了,不要吵了。關晞的意思是——賁哥,你禁止大家隨意裝飾外立面嗎?咱們真沒必要,西關不是這個氣質。”

鬱賁皺眉:“西關是什麼氣質,要看遊客希望西關是什麼氣質,要看遊客為怎樣的西關氣質付費。”

潘喬木又一次想起陳家嫻。

她就是倔強的性子,如果變得柔順,那她還會吸引他嗎?

潘喬木嘆了口氣,指著春華電影院旁邊一棟破敗的三層筒子樓。那棟筒子樓完全沒有任何改動,白色的牆身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因此在周邊的古色古香中,顯得尤為破敗、尤為突兀、尤為格格不入。

“賁哥。”潘喬木很誠懇地說,“您既然已經接受‘給原住民不拆的權利’,那您為什麼非要糾結統一、美觀、大方呢。而且——美觀大方的,還是西關嗎。”

鬱賁凝視著這棟筒子樓:“這只是個噱頭。”

關晞轉過頭,凝視著鬱賁:“這是文化。”

破敗的、寒酸的、過時的記憶,算什麼文化?!

鬱賁想質疑,卻對上一雙滿是悲哀的眼睛。

關晞悲哀地說:“鬱賁,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並不該死。總有人被時代的火車甩下。被裁員的人。下崗的人。老人。因為生活環境驟改而無所適從的原住民。沒人願意被甩下。”

鬱賁怔怔地看著關晞。

……

離開家很多年以後的某個春節,關晞回到北方,一時興起,想去看看曾經的家。

但她的家早就被拆掉了。

時代的大雪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留不下半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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