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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雪舟的體溫降得很快。
時間漸晚,託北極現在是極晝時期的福,晚上的時候天還是亮著的。但空中開始飄著細碎的小雪,氣溫下降到了零下二十攝氏度。
北極的風雪能殺人,即使傅雪舟披著兩個人的羽絨服,也陷入了半昏厥的狀態。
樓延親眼見到了低溫天氣對傅雪舟的影響。明明是同樣的傷勢,傅雪舟在極樂之地的時候可以保持清醒,甚至能和他做一場愛。但回到冰天雪地的現實之中,傅雪舟卻連醒著都堅持不住了。
但這樣仍然要不了傅雪舟的命。
傅雪舟就像是陰暗潮溼之地長出來的苔蘚,生命力強到變態,樓延有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成了不死之身,他的子彈殺不了傅雪舟,詭異之主殺不了傅雪舟,就連極寒地獄都不能直接殺死傅雪舟,只能像個牢籠一樣囚住傅雪舟,把傅雪舟變成普通人後再慢慢熬死傅雪舟。
樓延冷眼看了呼吸低弱的傅雪舟一會兒,在空中的細雪變為鵝毛大雪後,他緩步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傅雪舟,然後將兩個人的羽絨服一層一層地像棉被一樣裹在自己和傅雪舟的身上。
樓延的前胸貼著傅雪舟的後背,為傅雪舟抵擋住了來自身後的冷意。他脫掉了自己的手套,將雙手塞進了傅雪舟的手套之中,十指相交地握住傅雪舟冰冷的雙手。
好冷,樓延鼻息間的熱氣變成白霧,他閉上眼睛更緊地環住傅雪舟,手指搓著傅雪舟的手指,他感覺自己好像在抱著一具沒有溫度的屍體。
傅雪舟被暖意喚醒,緩緩睜開了雙眼,側頭看著樓延的側臉,眼睫上的冰渣子化成了水滴落:“樓延?”
“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傅雪舟疲憊地搖了搖頭,他試圖從樓延懷裡坐起身,樓延卻按住了他,握著傅雪舟的手環在他的身前,“別動。我好不容易才把衣服捂成這樣,你再動一下就透風了。”
傅雪舟聽話地不動了,他恢復成原來的姿勢,被樓延抱著看著外面的大雪,忽然嘴角扯起笑了一下。
樓延抽空喝了口酒暖暖身體,正好看到他笑了,好奇道:“笑什麼?”
“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天,”傅雪舟道,“需要你來照顧我。”
樓延道:“採訪一下,傅先生此刻是什麼心情?”
傅雪舟思索了一會兒,又緩緩笑了,“不錯的體驗。”
樓延扯唇:“被凍成這樣了還說是不錯的體驗?”
“你的體溫很暖,”傅雪舟道,“讓我有種‘活著’的感覺,這確實是很不錯的體驗。”
樓延心中的煩躁突然暴漲,他忍住想要將傅雪舟扔出懷中的衝動,盡力冷靜地道:“剛剛回來後看你睡著了,所以沒有和你說。我找到回去的路了,等雪稍微小點我們就出發。”
傅雪舟點點頭,“好。”
“來北極的時候,我已經約好了回去的船,”樓延道,“船隻明天才會到,會在北冰洋停留三天的時間等我們上船。
還好我們出來得及時(),要是再在極樂之地多待一天2(),我們就要錯過回去的輪船了。”
傅雪舟再次點了點頭。
樓延看了看時間,聲音低沉而輕柔:“睡吧。”
傅雪舟現在的身體確實很需要睡眠,他靠在樓延的胸前,呼吸平穩,緩緩閉上了眼睛。
……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雪舟被樓延叫醒了。
“傅雪舟,醒醒!傅雪舟?我們該走了。”
傅雪舟睜開眼,就見樓延已經整理好了一切,戴著帽子和墨鏡,帥氣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傅雪舟試圖站起身,身形卻晃悠了兩下。他微微皺眉,還未對自己的身體狀態表現出厭煩,樓延就已經在他面前彎下了身,“上來,我揹著你走。”
傅雪舟一瞬以為自己還沒睡醒,他抬起僵硬的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毫不猶豫地拒絕道:“不用。”
“快點,”樓延不耐煩地轉頭催促,墨鏡下的下半張臉線條漂亮又凌厲,“好不容易雪停了,我們要趁著現在回去。”
傅雪舟緊抿著薄唇,想象不到自己被人揹著的模樣,繼續拒絕道:“我比你高,你背不動我。”
“呵呵。”
樓延冷笑了兩聲,耐心告罄地給他最後警告:“3,2,1——”
傅雪舟默默趴在了他的身上。
樓延又冷呵了一聲,將兩個揹包拿在手裡,揹著一個人兩個包離開了避風處,走進了寒風之中。
雪雖然停了,但氣溫並沒有回升。傅雪舟很久很久沒有被人揹在身後了,他垂眸看著樓延的側臉和後頸那一小塊白皙的面板,一時有些微妙。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是傅雪舟已經遺忘在記憶中的情感。
他形容不出這是什麼,但這樣的感覺卻讓他並沒有身體虛弱後的焦躁與戒備。甚至讓他在這樣的冷風積雪中,感覺到了幾分安寧。
樓延的腳步很穩,速度也很快。傅雪舟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睛,在昏昏沉沉之中,傅雪舟突然被一陣晃動聲驚醒!
銀髮男人猛地抬起頭,眼神冷厲:“怎麼了?”
“雪崩了。”樓延的語氣格外平靜,“聽,雪崩的範圍還挺大。”
傅雪舟的身體機能下降了很多,聽力的範圍也跟著變小。他側耳聽了一會兒,確實隱隱聽到了厚雪滾落的聲音:“在前面?”
樓延只“嗯”了一聲,其餘什麼都沒說。
傅雪舟也就沒有再問,只以為這是他們的必經之路。
樓延揹著傅雪舟又走了大概一個小時,忽然停住了腳步。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條寬有百米的巨大裂縫,裂縫內一片漆黑,彷彿連線著地獄一般深不見底。有森森寒意從裂縫中升起,疾風從裂縫底部席捲著鵝毛大雪撲到了裂縫上方,短短片刻就在樓延的帽子上覆蓋了一層白雪。
好冷!
樓延感覺到裂縫內傳來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意,冷得他都瞬間感覺靈魂清醒了。原來這就是極寒地
()獄,站在邊上就已經這麼冷了,樓延根本無法想象裂縫裡面又會有多冷。
樓延朝裂縫裡踢了塊石頭,想要聽聽極寒地獄有多深。但石子一落縫隙就跟落入深海一樣,什麼異響都沒傳回來。
深不可測。
樓延立刻明白了極寒地獄有多麼危險,他凝視著眼前的深淵,神色幽暗不明。
傅雪舟忽然低聲咳嗽了幾聲,似乎是醒了。樓延默不作聲地放下了他,隨手將手裡的兩個揹包扔在了一旁,語氣喜怒難辨地道:“醒了?”
傅雪舟看向眼前的裂縫深淵,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這是什麼?”
“極寒地獄。”
樓延輕飄飄地說出了四個字。
傅雪舟臉色微微一變。樓延回頭看向了他,不由扯唇諷刺一笑:“你似乎已經感覺到它的可怕了?也是,你對冷的感受應該比我的感受更深才對。傅雪舟,你說你身上的傷要不了你的命,那這個極寒地獄能要得了你的命嗎?”
傅雪舟猛地撩起眼皮看他,雙眼中駭浪翻滾,猩紅色的瞳孔死死盯著樓延:“你要殺我?!”
見到銀髮男人臉色難看的樣子,樓延一瞬間只覺得暢快至極,從重生至今所有所有積攢的恨意、怒火、壓抑全部變成了前所未有的報復快感,樓延忍不住大笑出聲。
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溼意,樓延玩味地道:“傅雪舟,你這麼難以置信幹什麼?我殺你難道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情嗎?”
樓延譏諷一笑,毫無遮掩地用仇恨厭惡的眼神看著這個男人,盡情地發洩著心中的仇恨,用比寒風刀子還要傷人的話扎向傅雪舟。
“我想殺你很久了,傅雪舟。”
“從我在大火中被你燒死,從我看到你放火時的那個笑,從我活著回到的時候,我就一直想要殺死你了。哈哈,你這是什麼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你不會忘了我之前對你三番四次地暗殺了吧?”
樓延忍不住再次痛快地笑了起來,都笑彎了腰,“傅雪舟,你怎麼這麼天真,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喜歡上你了吧?我怎麼可能會忘記……我怎麼可能會忘記死了三次的痛苦……”
他眼神暗沉,冷冷地直起身看向傅雪舟,“就憑我被迫跟你上床,被迫在鬼婚契的作用下跟你虛情假意的這段時間嗎?”
傅雪舟握緊拳頭,血絲順著手指滴落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上,他的臉色冷凝陰翳,從牙縫中道:“樓延,過來。我可以當作沒聽見這些話。”
“當作沒聽見?”
樓延重複地念了一句,隨即神色猛地猙獰起來,大步走過來惡狠狠地拽住傅雪舟的衣領,臉色陰沉得可怕,低吼道:“你他媽憑什麼當做沒聽見?!傅雪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知不知道我都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來跟你睡覺陪你親密的?!我他媽無時無刻不在噁心,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怎麼殺了你!只有這樣我才能好好活下去,我才能堅持到這一天!”
樓延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他攥著傅雪舟衣領的手在顫抖。傅雪舟看著
樓延的雙眼,這雙漂亮的桃花眼裡溢滿的全是對他的仇恨和快意,深入骨髓,迸裂燃燒,深深地刺痛了傅雪舟的雙眼。
“你覺得我憑什麼、憑什麼不對你這個毀滅一切的真兇生出恨意呢?()”
樓延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他凝視著傅雪舟臉上的破碎,嘲諷笑了:你他媽看起來這麼傷心幹什麼?傅雪舟,我早就說了我要殺了你,你不會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_[(()”
樓延的臉色寫滿了看好戲的冷漠,看起來好似從來沒對傅雪舟動過真心一樣,除了報復就只有報復。
傅雪舟的眼中像是落滿了雪,他唇色發青,聲音低低,像是被寒風吹出了幾分微顫,再次說出了曾經對樓延說過的一句話:“過去291個世界裡,你是唯一一個,291次沒有背叛過我的人。”
樓延滿心的快感忽然一凝,一絲痛苦悄無聲息地從心臟中裂開。他卻刻意忽視了這絲痛苦,像是聽到了好笑的笑話一樣,笑出聲道:“傅雪舟,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竟然都背叛了你,這就是你自己的原因了。而我現在也背叛你了,我真為過去那291個世界裡的我可悲,我們應該更早背叛你的。”
傅雪舟閉上了眼,呼吸都跟著沒了,聲音沙啞:“樓延……”
“傅雪舟,”樓延冷著臉道,“別叫我的名字,你每次叫我名字的時候都讓我感到噁心。”
傅雪舟眼睫顫了顫,他睜開眼,神色看著很冷靜,但樓延卻覺得他像是要到了崩潰的邊緣:“你都要殺我了,我為什麼還要在乎你惡不噁心。”
頓了頓,傅雪舟忍下嗓子中的血腥味道,臉色越加冰冷地道:“我們談一談。”
——他到底是沒有再叫樓延的名字。
談?
還能再談什麼呢?
談你無聊後該怎麼毀滅世界嗎?
“不用談了,”樓延掌心中的骨刺亮出,面無表情地將其放在了傅雪舟的右臂上,“傅雪舟,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我早晚要剁了你手的話?”
傅雪舟凝視著他,沒有躲,沒有說話,就這麼看著樓延,眼中複雜至極,好像有厚而沉的重量。
樓延忽然覺得一股怒火直衝心頭,他猛地用骨刺向下,傅雪舟的右臂從手肘開始被骨刺砍斷,噴著鮮血地落在了地上。
傅雪舟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捂著右手,仍在看著樓延。
樓延臉上濺到了傅雪舟的血,他冷著臉繼續把骨刺放在了傅雪舟的左手臂上。他本以為傅雪舟會反抗,或者是會躲避,但傅雪舟就像是被凍住了一樣,連退都沒往後退一步。
他為什麼不動作!
樓延雙眼滿是血絲,骨刺卻不知道為什麼對傅雪舟的左手臂揮不下去了。心中的恨意與火氣交纏,樓延倏地拿起骨刺對準了傅雪舟的眼睛。
傅雪舟靜靜看著樓延。
他的雙眸本是血色的,但在此刻,猩紅的瞳孔竟然變得更加幽深,紅得深不見底,反倒像是濃稠的黑了。
這雙眼倒映著的全是樓延
()。
骨刺距離這雙眼睛不過一厘米的距離,只要一個用力,一個用力之後傅雪舟就會瞎了,他再怎麼也不可能從極寒地獄中出來了。
樓延的理智讓他動手,但現實卻是他的手一動不動,骨刺就懸停在了傅雪舟的眼睛前方。
他的表情變來變去,下手啊?!樓延,你到底在幹什麼!
樓延的另一隻手捏得骨頭作響,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猛地收回手,一絲表情也沒有地將骨刺抵在了傅雪舟的肩膀上,然後毫不猶豫地用力往前一推——傅雪舟被他推落跌進了極寒地獄之中。
沒關係。
樓延告訴自己:就算不用砍斷傅雪舟的雙腿雙手也沒關係,不用弄瞎他的雙眼也沒關係。
這樣的傅雪舟也逃不過這可怕如深淵的極寒地獄。
他只會在裂縫深處一點點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傅雪舟瞳孔一緊,他死死地盯著樓延,左手捂住右臂的斷截處,就這麼後背面向深淵地墜落。
這一瞬間,時間好像慢了千百倍。樓延冷漠地站在崖邊,身姿筆挺地看著傅雪舟跌落。男人銀髮散開,衣服被風吹得飛舞,羽絨鵝毛與雪花混亂交雜,這一切都像是慢鏡頭一樣,樓延甚至將傅雪舟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痛苦,那些不敢置信,那些沉默。
還有那茫然的疑惑。
他似乎在問樓延:
“你教會了我什麼叫喜歡。”
“給了我風雪中的溫暖。”
“又為何要推我入深淵。”
……
…………
樓延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毫不留戀地轉身往回走。
傅雪舟終於死了。
他的仇終於報復成功了!
真好。
樓延跟自己說,以後再也不用忍著噁心去陪傅雪舟演戲了。他終於能好好地活自己的人生了,世界上終於沒了一個不穩定的炸彈了,他再也不用噩夢中驚醒懷疑世界是不是下一秒就要燃起大火了。
樓延覺得自己很開心,心情飛揚又輕鬆,他盡力讓自己露出一個應景的笑,但臉好像被寒風吹僵硬了,笑也笑不出來。
樓延索性不強求笑容了,他保持著這麼愉悅的心情走了有十幾步,突然停住了腳步。
黑髮青年孤身一人站在大雪之中,他眉眼間的輕鬆緩緩變成了煩躁與暴戾。樓延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到了裂縫邊放著的兩個揹包處,一腳將其中一個揹包踢下了裂縫之中。
樓延呼吸沉重地閉上了眼,放在口袋裡的雙手死死扣著掌心。
這是他最後的善意了。
傅雪舟、傅雪舟。
他不是想讓傅雪舟活著,他只是想讓傅雪舟在死之前,最少最少,能好過一點點而已。
樓延獨自在岸邊站了好幾分鐘,終於拿起了自己的那個揹包,決然地離開了極寒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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