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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乾牛肉是無論在任何時代,人們都愛吃的好東西。
林雪君近乎虔誠地湊近它,叼住這一塊牛肉乾的一角,輕輕撕咬。
……沒撕下來。
只好放棄表情管理,用力甩頭撕咬,幾條牛肉絲被扯下後,林雪君迫不及待地用舌頭將之捲入口中。
那種奇妙的、能瞬間刺激多巴胺分泌的、令人愉快的美食被含在口中,林雪君已然幸福得要流眼淚。
肉誒!
最近大雪封住的大隊食堂裡啥葷腥都沒有,林雪君都快忘記肉的滋味是怎樣的了。
輕輕咀嚼時,又硬又韌的牛肉絲被口水浸潤,無數鹹的味道、香料的味道和牛肉本身的風味一起隨著口水瀰漫向口腔每一處。
所有味蕾都被這些滋味治癒,好像有人在她的大腦內點燃了煙花一般,林雪君覺得自己眼前的世界都變得更清晰了,一切聲音和景象好像都明快活潑了起來。
雖然牛肉絲硬硬的,嚼得腮幫子發酸,但林雪君仍覺得它是全世界最最美味的食物。
真是越嚼越香,越吃越有味,令人不捨得嚥下,想讓它在口腔裡呆一輩子。
“可以走了嗎?”阿木古楞遠遠地問。
“我去上個廁所。”林雪君跳起來後,叼著牛肉乾跑向遠處的凹地。
蒙古袍對於草原人來說,不僅可以當衣服防風,還能當被子,晚上直接整理下就可以在蒙古袍裹成的筒裡睡覺。同時,蒙古袍也可以當廁所,只要脫掉褲子一蹲下,垂落的蒙古袍就能擋住所有視線,除了需要克服下心理障礙外,非常好用。
林雪君到底還是有點心理障礙,所以選了個阿木古楞看不到的地方才蹲下。
屁屁涼得她一個激靈一個激靈地打,結束後叼著牛肉乾小跑著折返。
遠遠看見阿木古楞正趁她不在,偷摸她的大黑馬呢,一邊摸一邊拿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蘇木的大眼睛,含情脈脈的。
蘇木似乎並不喜歡被阿木古楞摸,一直踢蹬前腿,甩著臉不讓阿木古楞得逞。
見林雪君回來,阿木古楞才縮手揣在袖管裡,轉身趕向畜群。
隊伍再次出發,朝陽坡勇進。母羊和小羊羔跟在後面,雖慢卻也一直沒掉隊。
林雪君揹著籮筐,但一時顧不上採草藥了。她捏著牛肉乾,一邊走一邊啃,心思都在這口肉上。
她啃得很慢很慢,每次只撕下幾條肉絲。兩指寬一指長的小小牛肉乾,她立誓要用一百口才把它吃光。
風乾牛肉膽固醇和熱量很高,特別適合大冬天放牧的草原人。它很不易消化,也就十分扛餓。
真是好東西。
一邊吃,她一邊在心裡稱讚它。
下午夾著雪絮的風吹在臉上,冷得人縮脖子。
林雪君眯著眼睛拖著早就痠痛的腿拔步前行,哪怕穿得厚實笨重,手腳仍凍得發麻。可嘴巴里嚼著牛肉乾,手裡牛肉乾還有剩,她就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
天黑下來的時候,阿木古楞和林雪君一左一右驅趕著畜群回到它們各自的棚圈。
“怎麼樣?順利嗎?”大隊長趕過來後,一邊詢問阿木古楞,一邊看向站在圈門口點牲畜數量的飼養員。
“一個沒少,還——”飼養員指了指阿木古楞剛放在一邊的小羊羔,和正夾著羊羔,騎著蘇木在畜群另一邊的林雪君:“還多了2只羊羔。”
“你們怎麼帶回來的?騎馬抱回來的?”大隊長不敢置信地看向夾抱著一隻小羊羔,仍騎著大黑馬自若往來的林雪君。
“母羊產羔後,林雪君同志守著直到羊羔毛被舔幹,能跟著母羊走了,才趕著三隻羊來跟我匯合。”阿木古楞對大隊長道。
“胡鬧!她萬一迷路了怎麼辦?”大隊長立即皺起眉,一個剛來這邊的知青,對草原上的風雪和狼群一概不瞭解,東南西北都未必分得清,迷路了怎麼辦?
“她沒有迷路,她還會用投石繩,投得特別準。”阿木古楞仰起頭直視著大隊長的眼睛,補充道:“比你還準。”
“?”大隊長眉毛皺得更緊了。
“我們還遇到了狼群,她一直搖投石繩,發出嗡嗡聲向狼群示警。她還把母羊的胎衣帶回來了,說要讓飼養員剁碎了給母羊吃。”阿木古楞說罷又道:“她還知道用泥土和雪搓洗手套,知道怎麼繞群趕羊,怎麼帶走頭馬後讓所有馬都跟著頭馬、跟著她走。”
“她……她都知道?你教她的?”大隊長一時有些語塞。
阿木古楞搖了搖頭,輕夾馬屁股繞向林雪君,回頭答道:“她說她在北京看了好多書,她還會一點蒙話,說是蘇倫阿媽他們教她的。她有個本子,記了好多跟草原相關的東西。”
林雪君看到阿木古楞過來接替她趕畜群,這才將小羊羔遞給飼養員,自己也跟著跳下蘇木。
大黑馬蘇木站在大隊長面前,威風地踢踏了下前蹄,又甩了個響鼻才老實走向林雪君另一邊,留下個屁股朝著大隊長。
“大隊長,孟天霞他們回來了嗎?”林雪君揉了揉屁股腰,剁剁腳,開口問道。
“衣秀玉和二喜叔回來了,不過這會兒二喜叔又去接羊了,他們放牧的時候,也有一頭母羊產了只肥羔。”大隊長摸著下巴上的青茬仰頭看天,黑透了都,也不知道那母羊和羊羔還在原地等著沒有啊。
林雪君便跟著阿木古楞去大隊食堂了,衣秀玉正領了粥在食堂裡喝,看見林雪君忙招呼一塊兒吃。
飯後,林雪君跟衣秀玉搭伴回大瓦房。
進院子後,她先去倉房裡找出1箇舊門板、1箇舊面板,分別攤開在院子左右兩邊。一邊攤開擺放草藥,拿石頭和木頭之類壓住了,繼續風乾。另一邊則攤擺她回程路上從雪下刨出來的幹牛糞,再曬一曬晾一晾也能當燃料用。
大瓦房門一推開,熱騰騰的空氣鋪面。
林雪君和衣秀玉一瘸一拐地走進屋,正坐在炕上看書的穆俊卿將書本往炕上一蓋,便跳下來給她們倒熱水。
兩個姑娘才費力地脫下袍子襖子和羊氈靴子,便有熱水遞過來。兩人都是捧高了咕咚咕咚地喝,像武松喝酒一樣豪爽。
水杯遞還穆俊卿,兩個姑娘都第一時間撲向大炕,坐定了一旋屁股,腳就被壓在了褥子底下。
一瞬間冰屁股和冷腳丫子就都暖和了過來,兩人皆是長聲地輕嘆。
家裡真暖和啊。
“怎麼這麼熱?你們今天去撿柴了嗎?”林雪君探頭看向灶臺。
“大隊長找還有柴的人勻了些給我們。”穆俊卿又倒了兩杯熱水遞給她們,這才繞回大炕另一邊繼續看書。
衣秀玉見大家不再看她們了,才小聲跟林雪君咬耳朵:
“你大腿磨破了嗎?”
“好像破了一點點,太冷了,也不方便檢視啊。”林雪君小小聲回覆。
“我好像也是……”衣秀玉皺起鼻子,小聲哀嘆。
…
又過了1個小時,四個隊伍才全部放牧結束趕回大隊。
除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這一隊之外,其他隊伍都要回大隊送畜群后,再派人去草場接母羊和羔子。
又過了3個小時,回去找母羊和羔羊的牧民折返大隊。衣秀玉和二喜叔隊伍裡的母羊和肥羔被找回來了,剩下兩隊的3只母羊和5只羔都沒找到,草原上的食肉動物不少,狼、狐狸、鷹等都可能是叼羊的兇手。
大隊長跟放牧回來的四個本地牧民趁夜開小會,阿木古楞這個13歲的娃娃盤腿坐在大隊長家的炕頭,像個老前輩一樣給其他人分享他們今天放牧的經過和經驗。
二喜叔聽了直搖頭:“阿木古楞這個方法不行,得城裡來的知青馬騎得很熟練,草原上的方向感根強,膽子很大,會用投石繩有一定自保能力才行,不然非得丟了不可。”
其他牧民也表示認同,這個辦法不能通用,還是隻能用老辦法。
“大隊長,不然明年我們也像第一大隊一樣,搞人工配種嘛,每隻母羊都標記配種日期,咱們就能更好地預估產期,就不用所有母羊都帶著放牧了。”短髮蒙族牧民道。
“這個可以申請,但要想所有母羊都留圈待產,還得有一個充分條件啊,咱們大隊的冬儲草得夠。現在別說把所有待產的羊都留圈餵養了,就是現在留圈的產羔母羊,都喂不起了。等路上的風雪清乾淨,我們隊就得立即開拖拉機去場部買草料,不然母羊斷草,羔子們斷奶,啥也養不活,這一年咱們都白乾。”大隊長捋了一下下巴,嘆氣道:
“也不知道去年咱們種的那個什麼優質牧草,今天能不能成功返青,要是都活不回來……”
…
牧民們在開座談會,知青們熄燈後也在床上開座談會。
男知青們每天都累得跟死狗一樣,癱在被窩裡嚎著講述今天他們又幹了什麼慘無人道的力氣活:
“去河邊鑿冰,一鎬頭下去,腦漿子都震成漿糊了,胳膊麻得跟不是自己的了一樣。”
“拽著放了冰坨子的爬犁從河邊回大隊,我覺得我就像頭牛,我頭我都不想抬一下,累得我啊……肩膀上全是血印子,你們知道《海邊的縴夫》嗎?我就是。”
“還得把冰坨子搬到桌子上,不然大隊裡的狗都得給你呲上尿。我彎著腰抱住冰坨子,一用力,腰上就滋~~~一聲地疼啊。”
“我現在腰也疼,我昨天剷雪的時候腳上磨的大泡還沒好呢。”
輪到女知青們分享,可就豐富又多彩了:
“我的那匹馬老想去吃牛糞,有時候我拽都拽不動。”
“我們路上看到鷹追大老鼠了。”
“我手凍僵了,吃餅的時候不小心沒抓緊掉在地上,邊上的大母牛低頭便要搶,我幾乎是撲過去壓住餅子才保住它。就這麼一塊口糧,可不能讓牛吃了。”
“二喜叔有兩條大蒙獒,兩腿站立了比我還高。剛開始我看見它們就躲,它們也不搭理我,後來二喜叔拽著它們脖子上的防狼項圈,讓我摸。我一摸,那個蒙獒就輕輕用大尾巴掃地,掃得它屁股後面的雪左右翻飛。”
“我們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堆了個小雪人,用羊糞球做的雪人眼睛,哈哈哈…”
男知青們羨慕得嗷嗷直叫,捶著枕頭直嚷嚷也想要一匹小馬。捶兩下又低呼說胳膊疼手疼,惹得女知青們齊聲笑。
其實女知青們也有苦的地方,不過是騎馬騎得走路都不敢並腿,不僅大腿內側和屁股上都磨出了水泡,腿上和屁股上的肌肉也疼,胯骨軸子也疼——但誰也沒好意思開口在男知青們面前提出‘屁股’和‘大腿’之類的字眼。
林雪君也給大家講了他們看到狼和禿鷲的故事,大家聽得聚精會神,彷彿在聽一個歷險故事。
座談會終於漸入尾聲,大家昏昏沉沉依次入睡,慢慢都沒了聲音。
林雪君裹緊被子,美滋滋地回味牛肉乾的味道,半夢半醒間腦袋裡還在回想:
今天我還吃到了肉……
…
半夜,林雪君被隔壁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睜開眼發現衣秀玉悄悄爬出了被窩。
晚上的牧區特別冷,白天太陽再大,夜裡也能凍掉耳朵。衣秀玉下地後穿上軍大衣,硬拽了半天也套不上羊皮大德勒(蒙古袍)了。脫掉軍大衣,先穿羊皮德勒後,發現軍大衣也套不上。最終只得二選一了更防風的羊皮大德勒,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你去哪裡啊?”林雪君翻身趴在炕上,小聲問。
衣秀玉見她醒了,湊到炕邊,小聲答:“帶我放牧的二喜叔說馬吃夜草才肥,每天晚上馬倌都會起夜餵馬的。我要是每天晚上給小馬喂吃的,它就會跟我關係好,聽我的話,不會把我摔在地上了。我晚上吃飯的時候留了小半塊饃,帶去給它吃。”
林雪君揉了揉眼睛,藉著稀疏的月光看到小姑娘繫緊了帽子伸手去推門。
厚木門嘎吱一聲敞開,衣秀玉快速閃身鑽出屋,怕熱氣溜走,又快速關好門。
林雪君趴在被窩裡,好半晌仍迷迷糊糊地對著玄關。
在木門開啟的短暫瞬間,她好像透過那道縫隙,看到了一條鑲嵌在湛藍幕布上的閃耀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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