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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受傷讓女鬼紅妝不得不花費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調息療傷,但效果平平,重傷讓她的靈力流失嚴重,當下除了那張堪輿圖目前還在她掌控之下,那五枚傀儡棋子中,代表鳩夫人和紅雀的那兩枚棋子一毀一損,徹底斷去了與紅妝的聯絡不知去向、代表富態中年男人和蠻族少年的兩顆則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若即若離的狀態,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脫離她的掌控。
而唯一還能完全由她掌控的,也僅剩下用來監視矮小男子的那顆孤棋老酒鬼了。她想至少那個與自己有過聯絡的中間人還在自己的視線之中,把這個訊息帶回大明臺,也算是能夠交差了。想到這兒,讓紅妝糟糕的心情稍稍有了一絲寬慰,心情好了一些。
於是她便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老酒鬼身上,待到當天深夜見到那個矮個男子再次回到那處民宅後,她基本可以確定,這裡就是中間人在風塘邑的一處秘密落腳點了。
事不宜遲,女鬼紅妝將堪輿圖收入袖中,化作一道陰風向大明臺急速掠去,同時以蘇起教授給她的獨有聯絡秘術與他取得了聯絡。
一心御風前行的紅妝,卻沒有發覺自己化作陰風從鳳塘邑進入王域時,就被掌管神都夜衛的巡夜使盯上了。這兩名巡夜使一路尾隨她至大明臺,在她自認為此行將平安無恙抵達目的地,精神鬆懈時才選擇動手。
兩道劍氣自她身後追上,當後知後覺的她發現這兩道迅若奔雷的劍氣時,也只能倉促應戰。勉強抵禦住一道劍氣的正面進攻,卻被另一道劍氣從側面洞穿了腹部,她強忍著劇痛拼死逃入大明臺,多虧大明臺御衛出面阻攔,她才在巡夜使手上撿回了一條小命。
蘇起聽完紅妝的講述,收回借給她的堪輿圖後,只丟下一句好好養傷就退出了書齋。在一牆之隔的暗室裡見到了旁聽全程的太子秦慕璟和大明臺實際掌控人大宦官廉公,以及偽裝成傀儡棋子的徐六斤與那個蠻族少年,而那套名義上用來贈送給蘇起兄妹的酒爵、玉釵與一對骨白色棋子正擺放在一張梨花木大方桌上。
“見過世子。”見蘇起進來,徐六斤和蠻族少年向他恭敬施禮。
蘇起擺了擺手,示意他倆不必多禮。“徐叔叔、陸輿,這次辛苦你們了。我為了掩人耳目,在那些施加在你們身上遮蔽氣息的術法中夾雜著更加難以察覺的旁門術法,最近幾個月你們一定要勤加調息,才能消去那些術法帶來的不良影響。”
徐六斤點點頭說道:“世子放心,老徐和陸小子精神得很,那些小小影響不妨事的。”
蠻族少年陸輿也點點頭,說道:“徐老頭說得對,世子你不必擔心。”
見兩人都如此表態,蘇起便不再多說什麼。他來到秦慕璟和廉公面前,將從紅妝處取回的鳳塘邑堪輿圖緩緩展開,又叫徐六斤和陸輿圍攏過來,幾人開始分析紅妝帶回來的情報。
廉公指著五鳳坊那處玉器鋪子首先開口道:“按照那個鬼物以及徐先生和陸小弟帶回來的訊息,這處玉器鋪子應該就是所謂中間人在鳳塘邑的接頭處,或者最少是接頭地點之一。順此條線索追查下去,應該可以牽出獵鹿人的行蹤了。只可惜鳩夫人和紅雀突遭不測,讓我們原本的計劃夭折,不過好在這個鬼物夠聰明,還知道用老酒鬼繼續監視了一天那個矮漢子的行蹤,確定了他們在鳳塘邑的另一處落腳點後再回來覆命,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廉公以眼神詢問著秦慕璟,在得到他肯定的回覆後,繼續說道:“至於徐先生得到的玉器店掌庫人老丁頭和睦王私自回京的訊息,則是意外之喜。不出意外的話,那個老丁頭就應該是十六年前陛下北征凱旋時路過定州遭遇的一次刺殺里名叫丁丑兒的內應了。我之前去拜訪太僕寺卿曹六丁,也是為了打聽此人的訊息,既然銷聲匿跡這麼多年後再度出現,就別指望著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況且這麼多年過去了,想必這個丁丑兒也已經是獵鹿人裡身份不低了,而他又與酈清宮有所往來。那麼......”
廉公頓了頓,再次看向秦慕璟,問道:“太子殿下,老奴接下來的話,都是揣測,可說可不說,殿下認為老奴當如何?”
秦慕璟沒有絲毫猶豫,正色道:“即是揣測就不必說出來了。父皇常教導臣子們,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全憑揣度,毫無根據之事。廉公就不用開口了。”
廉公低頭施禮道:“殿下教訓的是,是老奴食言了。”
秦慕璟擺擺手,示意他繼續。
“既如此,老奴就繼續了。”廉公說道,“丁丑兒即在玉器鋪子做掌庫人,那麼玉器店老闆黎東泉的身份就值得懷疑了。根據通商司與鳳塘邑少尹府提供的檔案看,這件玉器鋪子原本是一位自玉龍州而來的蠻族客商所有,從事的也是皮革和糧食交易。
直至章元九年,自北扶搖州而來的黎東泉花重金盤下了這間鋪子,改成了玉器店,專營北扶搖州特產的玉器。這七八年裡,他一直不顯山露水,表現得也不像個逐利的商人,玉器店的生意也是平淡無奇,可以說是勉強餬口。但從三年前開始,他開始頻繁用手中玉器敲開神都各位將相公卿的大門,甚至與皇城之內的一些人也建立了聯絡,玉器店的生意隨之逐步起色,黎東泉也是從那時起聲名鵲起。丁丑兒被招募到黎東泉的店鋪中的時間,差不多也是在三年前,一開始就掌管與北扶搖州玉石產地交接貨物一事,常年奔波於大恆與燕部之間,至於黎東泉與徐六斤所言其擔任掌庫一職之事則未見於檔案之內。
再則,黎東泉與那身為中間人的矮漢子曾同乘一駕馬車回玉器鋪子,可見兩人關係非同一般,大膽推測下,是否黎東泉也是獵鹿人中級別較高的存在,甚至比那中間人級別更高。如果有條件證實老奴猜測,那麼拿下他就離抓到行刺太子殿下的幕後黑手僅有一步之遙了。”
聽完廉公的分析,秦慕璟低頭沉吟片刻後,抬頭問道:“我記得紅妝曾坦言,僱傭她的大老闆出手闊綽,是個一擲千金的主兒,不知道這黎東泉的手筆是否一樣呢?”
“那就需要再與他接觸接觸了。”蘇起漫不經心地說道。
腦筋靈活的徐六斤聽聞此言,一個方案的腹稿在他腦海中快速成型。在略加思索後,他便胸有成竹地開口說道:“世子,在下倒是有個不成熟的想法。”
“徐叔叔請講。”
徐六斤又看了眼秦慕璟,在得到後者的首肯後將自己的想法道出:“在下雖然早年已脫離雲霄軍軍籍,混跡於商海之中,這些年靠著定國公和一幫老兄弟的幫襯,也算是小有富足,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經歷了世態炎涼,不是我老徐自吹自擂,無論什麼人,只要跟老徐喝一頓酒,我就能把他看個八九不離十。”
他說得稀裡糊塗,眾人聽得一知半解,但秦慕璟卻從這幾句話語中聽明白了徐六斤的想法。他問道:“徐先生是想找個機會繼續深入虎穴?”
徐六斤抱拳笑道:“殿下英明,生意人做生意嘛,講究個互通有無,黎東泉有他的玉石和皮革,我有我的鐵礦和書畫,只要許以重利,沒有商人是不動心的。即便他不動心,恰好能印證廉公的觀點,這個黎東泉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商人。”
“可否需要人手以作後援?”
徐六斤笑而不答,眼神卻看向了大宦官廉公。廉公立刻會意,笑問道:“徐先生可有咱家能幫上忙的地方?”
徐六斤拱手道:“望廉公能派出手下一名小公公與小人同去。”
“徐先生需要何樣人物?”
“聰明伶俐,能讓人一眼看出他出自大內即可。”
廉公點點頭,顯然已經知曉了徐六斤的真實意圖,他一口答應了下來:“明白了,咱家自會安排。徐先生不愧是常年浸淫商海之人,果然好算計。何時出發,知會咱家一聲,自會有人將人送到。”
“那就多謝廉公了。”徐六斤說罷,便退到一邊,等待著秦慕璟和蘇起進一步的安排。
在徐六斤與廉公兩人協商之際,蘇起獨自走到擺放酒爵、玉釵的方桌前,沿著這些貴重禮物的外壁,一一摩挲過去。之後隨手拿起一個酒爵把玩了起來。
蘇起難得有雅興把玩這些平日裡根本看不上的東西,今天卻主動上手讓秦慕璟大感意外。他來到蘇起身邊,問道:“怎麼?徐先生的眼光不錯,挑到了能入得了蘇大少爺法眼的稀罕物件?”
蘇起沒有搭理他,一手把玩著酒爵,另一隻手將桌上那隻玉釵拿起,塞到了秦慕璟手裡。
秦慕璟看著被塞到手裡的玉釵,疑惑問道:“什麼意思?”
蘇起撇了這個遲鈍的太子殿下一眼,眼神複雜。
“你看我的眼神怎麼好像在看白痴?有點大不敬了吧,蘇大少爺。”秦慕璟語氣略帶譏諷。
蘇起無奈說道:“這玉釵是當作禮物送給小婕的。你說該誰去送?”
“誰買的誰送啊,自然是徐先生了。”
看著秦慕璟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蘇起突然覺得自己的這個死黨的腦子在某些時候真像是被驢踢了一樣,死不開竅。
就這還想當自己的未來妹夫?做夢去吧。
他一手拿起桌上一枚骨白色的棋子,他衝秦慕璟笑了笑,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之碾成齏粉,骨白色的粉末順著他指縫流逝,散落一地。
秦慕璟立即發現蘇起神色中的異樣,這不禁讓他想起了在遊學路上,練刀偷懶時的蘇起看他的眼神,兇狠且陰冷,這種眼神只有在自己惹惱了他時才會出現。
當蘇起拿起第二枚棋子,以同樣的手法碾成齏粉後,在秦慕璟眼裡,蘇起的笑容裡已經帶上了濃濃殺意。
秦慕璟嚥了口口水,趕緊將手上的玉釵收入袖中。連忙說道:“我去,我去,明天一大早我就去。”
蘇起這才滿意地將手中的粉末拍去。
秦慕璟看蘇起怒氣漸消,拍拍自己的心口,嘴裡小聲罵道:“蘇蠻子,你也就敢嚇唬嚇唬我。唉,堂堂太子被一個伴讀威脅,要是傳出去成何體統。”
蘇起不去搭理髮牢騷的秦慕璟,反而將蠻族少年陸輿叫過來,與他一起收拾滿地的棋子粉末。
蠻族少年陸輿麻利地將地上的粉末收拾乾淨,而後走到蘇起身旁,似乎有話要說。
蘇起看到少年似乎有話要說,但仍舊面無表情地問道:“怎麼?”
少年陸輿撲通一聲跪倒在蘇起身前,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蘇起沒有附身去將少年扶起,而是坦然受之,等少年一連磕了三個響頭後,才淡然說道:“起來吧。”
陸輿站起身來,站在蘇起面前仰頭看著這個被自己視為兄長的男人,充滿感激地說道:“陸輿這條命,以後就是世子的了,刀山火海,縱死無悔。”
蘇起突然出手,在陸輿額頭蹦了個腦瓜崩兒,疼得陸輿捂頭蹲在地上,哀嚎不止。蘇起蹲下身,看著陸輿,少年倔強地直盯著他,視線真誠。蘇起突然輕嘆一聲,說道:“傻小子,好好活著,死什麼死。”
一旁的徐六斤此時也來到蘇起面前,他剛想下跪就被蘇起一把拉住。蘇起語氣中帶著埋怨,“徐叔叔,你這樣做,讓小侄如何自處?”
徐六斤激動得老淚縱橫,他哽咽著說道:“多謝世子,您救我和陸輿脫離苦海,我等無以為報,這條命也交給世子,徐六斤以後唯世子馬首是瞻。”
蘇起搖搖頭,對徐六斤和陸輿沉聲說道:“徐叔叔,小陸,這次能擺脫傀儡身份,我不過順水推舟,不值得你們如此。區區小事,不必掛在心上。”
兩人依舊對蘇起千恩萬謝,讓一向冷麵的蘇起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只得求助於秦慕璟,但秦慕璟卻對蘇起方才的威脅耿耿於懷,裝作視而不見,最後還是廉公出面,為蘇起解了圍,安排兩人拿著廉公的私印去找大明臺臺輔銷燬契約,兩人謝過廉公後,這才離開了暗室。
徐六斤和陸輿離開後,廉公讓大明臺御衛奉上茶水,三人歇息片刻,又開始了議事。這一次的焦點不再是黎東泉矮個男子這些所謂的獵鹿人,而是將注意力放在了那個楊錦夜口中,那個有能力同時與紅妝一同操縱傀儡棋子之人身上。
廉公將徐六斤從小築現場偷偷帶回的幾片鳩夫人身上的碎瓷一字排開,擺放到黃花木大方桌上。
待廉公擺放好之後,看向蘇起。後者伸出右手覆在這幾篇碎瓷上,一團熒光在蘇起右手掌心浮現,而後這團熒光忽然化作幾條白色的小蛇鑽入這些碎瓷之中。片刻之後,這幾條小蛇露頭鑽出,隨後聚攏再度凝結成一團熒光。
這團再度凝聚的熒光與之前相比並無兩樣,蘇起將這團熒光託在掌心上,與廉公仔細端詳了許久,才揮手將之打散。
“廉公,您怎麼看?”蘇起對這位大宦官十分尊敬,這份尊敬不光在於年少時出入皇城,時常得到廉公的照拂。還在於廉公在蘇起陪秦慕璟遊學前,曾秘密傳授他自己的一些獨門術法,兩人之間有著半分師徒情誼。在老師與前輩面前,蘇起的表現一向乖巧伶俐,別看他在同輩裡一直給人冷言冷語,不諳世事的形象,但他的長輩緣卻是好得讓人妒忌。
一個是自己未來的主子,一個是自己傾囊相授的弟子,廉公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他說道:“鳩夫人的殘身被紅雀帶走,這兩枚棋子如今都不知去向。在大明臺看來,這已經是自成立起最大的一起叛逃了,不過也好,正可以查漏補缺。不過現在想要從這幾片碎瓷上找出幕後黑手的蛛絲馬跡已是奢望,且不論這種級別的高手根本不會在傀儡上留下任何痕跡,即便真讓你找出一絲殘留的氣息,大恆子民億萬,修道之人以十萬記,又該如何尋起呢?”
蘇起眉頭微皺,還想爭辯幾句,但廉公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蘇起心有不甘地沉默不語,見此情形秦慕璟開口問道:“廉公,可否從棋子來源查起,找出是誰動了手腳?”
廉公道:“殿下放心,老奴已派人去查過了。這次使用的骨白棋子都是用分散於大恆各州,數百年陰魂不散的古戰場那些鬼物遺留的屍骨製成的,雖說使用棋子時需要施術將傀儡棋子與被施術者神魂繫結簽訂血契,藉此約束被施術者,使之聽命於大明臺。但實質上這就是一種咒術,一旦簽訂血契,無論將來能否解契,都會對被施術人的神魂造成不可逆的影響。
除了大明臺豢養的那些咒師,沒有人敢於冒險擅自接觸這些棋子,原因在於在棋子製造的過程中,沒有辦法確保骨材中可能寄宿的邪祟能被完全抹殺。一旦被這些邪祟侵身,那是生不如死的結果。大明臺內瞭解內幕的人,都不敢隨便接觸棋子,所以出現內鬼的機率微乎其微。”
對於此類秘聞,秦慕璟還是第一次聽說,當聽到擅自冒險接觸會被邪祟入侵,會極度痛苦生不如死時,他猛地抬頭看向蘇起。這位蘇大公子可是剛剛才親手碾碎了兩枚棋子,解除了徐六斤和陸輿的血契。秦慕璟瞪大了眼睛,關切地注視這蘇起。
面對秦慕璟投來的關切眼神,蘇起反倒不以為然,“我沒事,那點邪祟還不能把我怎麼樣。”
他邊說邊對秦慕璟施著眼色,讓他注意面前還坐著一位大宦官廉公,別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把兩人那點小秘密抖摟出來。
秦慕璟這才想起來年幼時發生在蘇起身上的那樁奇遇,方才的擔心馬上煙消雲散。他心忖道,我怎麼忘了蘇起身體裡那位大爺了,有那個老祖宗在,哪個不長眼的邪魔歪道活膩歪了敢去招惹他。
秦慕璟伸了個懶腰,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麼,將鳩夫人打碎,重傷紅雀的師徒倆究竟是什麼來頭?”
廉公神色有些古怪地說道:“殿下,此事老奴不便透露,相信不久你們就有見面的機會了。”
秦慕璟點點頭,不再詢問。
廉公藉口要處理一些事情,先行離開暗室。他沿著樓梯向上,直到大明臺最高處,也就是那第十一層的頂樓處。與其他十層相比,這一層由於山勢原因無法再建樓閣,只在山體中掏出一個狹小洞穴,建有一間簡陋茅屋,屋中有一張老舊床榻,榻前擺有書幾和兩把木椅。
而屋外則是一片鋪滿青石板的開闊地帶,站在屋前舉目眺望,可看到大明臺左右兩尊石質神將的側臉、懸在天幕上的一輪明月以及月下的大半個神都城。這裡是大明臺的禁區,是大明臺機密所在,除了廉公自己,不許任何人隨意出入。
當他沿著樓梯踏上頂樓時,就看到幾個面覆鐵甲的黑衣人正規矩跪在茅屋門前。這是大明臺御衛中的黯羽,廉公的心腹爪牙。透過面甲,廉公能從每個人的眼睛分辨出他們的身份,他熟知每一個黯羽的一切。今天召集他們幾人前來,是有任務要交代他們去做。
廉公將自簡陋小屋中拖出一把木椅,在這幾位黯羽面前坐下後,輕描淡寫地說道:“今天召你們前來,有件事交代你們去做。今夜有兩位巡夜使打傷了咱家的一位線人,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為避免節外生枝,你們去找到這兩個人,明天天亮前把他倆人頭帶回來。”
幾名黯羽齊齊跪拜後,悄無聲息地起身離去。在確定他們離開此處後,廉公站起身來走入茅屋,在書幾前坐下,書記上一盞老油燈被點亮,他攤開一張絹帛,開始給皇帝寫起了奏疏。這份奏疏除了將女鬼紅妝、徐六斤等人得來的情報如實上奏,還加入了廉公自己的一些猜測,包括之前被太子阻攔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
不多時奏疏寫好,廉公將絹帛小心卷好收入袖內,吹滅油燈,又沿著樓梯走下。他像個喜歡打理菜園的老農,一間間屋子走過,一層層樓閣走過,這是他常年在宮中當差養成的習慣,總喜歡將手中一切事務管理的井井有條,他常常以秩序維護者的身份自居,看著手中所有的規矩和秩序都能有條不紊地執行,在他看來這無疑是種極大的成就。
一路巡視而下,再次走到七層書齋。書齋內女鬼紅妝還在運功調息。一旁的暗室裡,蘇起已經離去,只留下太子秦慕璟獨坐在方桌旁,守著一盞孤燈,愣愣出神。見廉公進來,秦慕璟連忙起身相迎,叫聲了廉爺爺,這是兩人私下裡的親密稱謂。侍奉過兩代皇帝,看著秦慕璟長大的廉公,自然當得起這句稱呼。
廉公笑著走進秦慕璟,問道:“太子殿下也開始喜歡獨處了?”
秦慕璟自嘲笑笑,說道:“無非是想效仿古人偷得幾時逍遙,獨思獨悟,暗自愁傷。”
廉公點點頭,深有感悟地說道:“能開始體悟孤獨,看得出殿下這六年遊歷確實經歷了不少,也成長了不少。古來帝王多寂寞,不然也不會稱孤道寡了。王道孤途,可敞開心胸交心者寥寥無幾,等殿下將來榮登大寶,像你皇祖父、皇父那樣君臨天下之後,連說說心裡話的人都要沒有了。”
“所以,希望父皇能長命百歲,再給我些時間好好體悟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秦慕璟神色有些悵然。
廉公拍了拍秦慕璟的肩膀,“殿下,無論如何逃避,該面對的總要面對。一味退讓那些環伺的豺狼就會起歪心思,這三年頻頻發生在你身邊的各種行刺就是最好的證據。同樣,你也不能心軟,既然踏上了這條路,每走一步都會艱辛無比,隨時都是你死我活的死鬥,既要小心,也要膽大。”
秦慕璟沉默不語。
廉公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這位少年儲君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適應,讓他放棄幻想和忍讓,把心變得堅如金鐵。
廉公換了個話題,說道:“老奴還有六層沒有巡視,殿下可否陪老奴走走?”
秦慕璟點頭答道:“沒問題,陪廉爺爺走走。”
廉公笑著提起桌上那盞孤燈,燈光搖曳,映照著兩個人,把他們長長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過道中能聽到兩人的腳步聲和不時傳出的輕微交談聲。
秦慕璟刻意放緩腳步,走得很慢。他與廉公花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走完了餘下六層,待到兩人走出大明臺那扇巨大的紅漆大門時,遠方的天色已經微微透亮。
樓前停著兩架馬車,秦慕璟扶著廉公踏上其中一駕,等廉公坐進轎廂,秦慕璟轉身要走時,他的耳邊響起廉公略顯疲憊的聲音。“殿下,酈清宮捲入此次事件,老奴已寫好奏疏將向皇上如實稟報,殿下可還有什麼囑咐的嗎?”
秦慕璟長撥出一口氣,神色複雜,他慢慢說道:“該如何稟報就如何稟報,那是父皇該頭疼的事。至於有沒有什麼囑咐的,那就請廉公轉告父皇一聲,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欣然接受。”
不待廉公回答,秦慕璟已經跳上為自己準備的那駕馬車,讓車伕將馬車駛往東宮。
秦慕璟則躺在寬敞的轎廂內,閉上眼睛,很快就傳出了輕微的鼾聲。一連幾天未睡,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之後的事情,自然有皇帝陛下操心,他只想暫時放下太子身份和那些紛繁複雜的煩惱。未來幾天,他只想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好好陪陪自己的弟弟,僅此而已。———————————————————————————————————————————
燮宮,坐落於神都王域北玄英門旁,是由大恆帝國兵部節制的一處皇家武備學堂,旨在教授射、騎、槍、拳、刀、劍諸術和兵法各派諸學,為大恆帝國儲備人才。
學堂規模龐大,除建有可容納千人同時授課的基本的教課場所外,還設有一座千人規模的大型演武場。
燮宮宮主被授予大恆兵部侍郎虛銜,主持學宮內外一切事務。對外稱大祭酒,對內稱宮主,一般授課講師稱博士。學宮內各位博士授課內容力求面面俱到,為了讓學生們可以直觀瞭解到一些經典案例中的細節要點,歷朝歷代的授課博士們還會動用自身各種關係,邀請當世名將來燮宮授課。這種新奇的授課方式,甚至會驚動到尚武的皇帝陛下親臨燮宮,指導學子們的課業。比如,獻武帝在北伐大勝後,就曾頻繁光臨燮宮,有時來了興致還會親自下場主持沙盤推演,為學子們詳解某場戰役。或者組織一場演武,來小範圍重現自己親征蠻族的某場戰事。再比如當朝大將軍黃宗正,作為學宮出身的前輩,也時常忙裡偷閒,應邀來學宮教授後輩學子們排兵佈陣的要訣,或傳授一些親臨戰陣的心得體會。
起初燮宮是為北征選拔中底層軍官而建立,用以教授軍武。當時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能進入燮宮學習,接受正規訓練,以備戰時能快速補充到軍隊中。在後北伐時代,燮宮喪失獨立性,受帝國兵部節制,不再對全民開放。
此後想進入燮宮學習,需要先進行殘酷的選拔考試,唯有能透過各項考試才有資格進入燮宮學習。除此以外,也有一些人不需要考試便能進入燮宮。由此燮宮弟子們便以是否參加過入學考試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不需要考試就可以進入燮宮的皇室、貴族子弟,被稱為貴族派,他們大多每旬來燮宮旁聽一次,這些貴族子弟大多有家傳或私教傳授武藝兵法,看不上面對平民子弟開放的燮宮課業;另一派則是透過考試一途進入學宮的平民學子,他們自稱平民派。這一派學子出身資歷,自然比不上貴族子弟可以憑藉祖上封蔭,將來有直接進入禁軍的機會。他們只能一心刻苦用功,希望能在燮宮完成學業後,憑藉優秀的成績和燮宮的出師證文,有機會獲得軍籍,最不濟也可在地方衙署內討個差事,混口飽飯。
這天天剛亮,秦慕羽就已經坐在了燮宮對面的早點鋪子裡。今天早點鋪的生意依舊紅火,他在角落找了張乾淨的桌子坐下,與他早已混熟的老闆老鄭,熟練地端上兩屜肉包子、一碗素丸子湯和自制的可口小菜。這是這位自稱秦二的少年主顧,最喜愛的早點搭配。
出了皇城就沒了許多繁瑣的規矩約束,吃相也就不必那麼文雅,可以稍微放肆放肆,這也是秦慕羽每旬到燮宮上課時,最期待的事情之一。他抓起一個熱乎乎的包子,塞到嘴裡,狠狠地咬了一口,果然肉香撲鼻,汁水四溢,越吃越香。他發出一聲滿足的讚歎,伸出大拇指說道:“老鄭,你這包子真是越做越棒了,都能入選這神都城的特色名吃了。”
老鄭一邊忙活一邊笑著說道:“秦少爺哪裡話,不都是託你們這些老主顧的福嘛,常來照顧我老鄭的生意。我也只有在這些吃食手藝上下足功夫,才能好好回饋各位的關照不是。至於什麼特色名吃,真是折煞我老鄭了”
秦慕羽轉眼間已將半屜包子吞下,聽到老鄭自謙的話語,他又掰開一個,指著裡面的包子餡兒對老鄭說道:“老鄭你也別謙虛。就你這包子,個頂個的提似燈籠,落如菊花,薄皮大餡,滋湯流油,軟嫩鮮美。不是我吹,就你這手藝,放在天下十三州哪個地方,不得是一等一的美味?”
老鄭笑而不語,拿起秦慕羽眼前已見了底的丸子湯,又給他添了滿滿一碗。
秦慕羽抱拳致謝,又大口啃起了包子。
他能與老鄭的包子鋪結緣,起先還有段有趣的故事。幾年前,當他第一次踏足燮宮時,就與幾個小夥伴坐在這間包子鋪裡吃早點。當時有幾個地痞流氓前來鬧事,叫囂著要收保護費,他與小夥伴們看不順眼,便出手教訓了那幾個地痞。雖然得救,但那時的老鄭還一臉驚恐地提醒幾個孩子趕緊逃走,那幾個地痞與此地的巡城吏相熟,頗有後臺,怕不是還要來尋仇。自己給點保護費事小,連累幾個仗義出手的孩子受苦就得不償失了。
當時才七、八歲的秦慕羽笑著安慰老鄭說,在這神都腳下,誰還沒幾個靠山呢。自己和幾個小夥伴的靠山也大得很,讓他放寬心。那幾個地痞再來,自己和小夥伴們自會應付。
不出所料,剛才幾個捱打的幾個地痞很快就出現在眾人視野中。那幾個潑皮在前領路,其後跟著幾個主管燮宮這片,與這些地痞相熟,時常在一起勾肩搭背的巡城吏。背後有人撐腰,地痞的氣焰極其囂張,周圍店鋪的人見了他們如瘟神,都紛紛躲閃,唯恐避之不及,受了牽連。
這群人遠遠地看到背對著他們正吃吃喝喝的秦慕羽幾人就開始指指點點,有幾人手裡甚至還提著短刀棍棒,看樣子為了要討回面子,不惜要致這幾個孩子於死地。
那幾個出自神都尹的巡城小吏平時也是飛揚跋扈慣了,就這麼氣勢凌人地走了過來。可沒走出幾步,那個帶隊的班頭卻出乎意料地呆立當場。只因他看到這群孩子當中,有一人的背影十分眼熟。這班頭很快便想起了了那個孩子的出身。他的表情在一剎那由志得意滿變得驚懼異常,兩腿哆哩哆嗦,幾乎邁不開步子,完全沒有了昔日裡對百姓作威作福時的張狂做派。他身邊的下屬和那幾個地痞見他如此模樣,心中納悶,怎麼?大白天見到鬼了?
可當他的手下剛想開口詢問時,就見那班頭瘋了一樣,猛地推開一眾潑皮,慌慌張張地一路狂奔來到秦慕羽和幾個同伴身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個勁地給幾個孩子磕頭認錯,看得一旁的老鄭目瞪口呆,一時都忘記了給秦慕羽幾人續上丸子湯。
而秦慕羽幾人則說說笑笑,吃著包子和可口小菜,根本就沒把身後這麼個咣咣磕頭的大活人當回事。
不遠處的那群地痞和巡城小吏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敢上前詢問下帶頭大哥為何對這幾個孩子如此低三下四。
等這幾個孩子吃飽喝足後,秦慕羽才慢悠悠轉過身來,見這個巡城班頭已經在地上磕出了一大攤血跡。才語帶嘲諷的問道:“呦,看你剛才氣焰不是囂張得很麼?怎麼,是認出來我們這幾個中的誰了,才嚇得磕頭認錯,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
那個巡城班頭聞言,頭也不敢抬,聲音顫抖著說道:“小的認得您身邊這位是戶部尚書宋大人的長孫,宋小公子。”
秦慕羽一愣,繼而笑著用力拍了拍身邊一個年紀約莫五六歲孩子的肩膀,取笑道:“宋昭武,還是你小子有面子,走哪兒都能被人認出來。”
被識破身份的宋昭武,在一眾小夥伴的嘲笑聲中,臉色鐵青地看著腳下這個不知死活的巡城班頭,冷哼了一聲,說道:“真是個沒半點眼力的東西,瞎了你的狗眼,你知不知道剛才問你話的這位是……”
見宋昭武馬上要點破自己的身份,秦慕羽趕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使勁衝他眨眼睛。宋昭武會意點了點頭,秦慕羽這才鬆開了手。接著宋昭武清了清嗓子,厲聲說道:“去,帶上你的人,馬上到神都尹自首,與顧宣大人說明情況。今天發生的事,我自會一五一十告訴爺爺,能不能從輕發落就看你自己的表現了。”說到這兒,宋昭武的眼神掃過站在不遠處的那些地痞流氓。
這名巡城班頭如獲大赦,他顯然聽懂了宋小公子言語中的意思,又使勁給這群孩子磕了個頭,之後用袖子擦去滿臉血汙,激動地說道:“請小公子放心,小的知道該怎麼做。”
說罷,他起身回頭,做了個拿下的手勢。不遠處他那些下屬見到這個手勢先是一愣,但馬上回過神來,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些巡城吏官職不大,但一個個都是在神都城裡,於三教九流之間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精,太懂得其中的奧妙了。
連班頭都給跪下磕頭求饒了,那幾個孩子來頭能小了麼?還不趕緊把這幾個作死的貨拿下,保全自己的小命?就見這幾個小吏馬上將剛剛還在一起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幾個地痞打翻在地,下手之兇狠完全不念昔日的交情,只打得這幾個地痞哭爹喊娘,哀嚎聲不絕於市。
秦慕羽眉頭緊皺,覺得這些聲音有些呱噪,讓他吃到美味包子的美好的心情都陰鬱了下來,一股無名火悄然自心頭熊熊燃起。他目光陰冷地看著那個一邊向幾個地痞走去,一邊高聲嚷嚷著拿那幾個地痞法辦,似乎恢復了往昔跋扈風采的巡城班頭。
秦慕羽面色陰冷地對宋昭武說:“一看就是平日裡魚肉百姓的貨色,一會差人告訴神都尹顧宣,掌管燮宮這一片的巡城吏統統給我換掉,之後全數下獄嚴查,但凡有貪贓枉法、對百姓作威作福的一律砍了。還有,那幾個地痞也一併砍了。”
面對臉色難看的秦慕羽,宋昭武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秦慕羽心中怒意稍稍消去,他回頭就看見了呆立在一邊的老鄭,此時他手裡盛著的丸子湯早已經灑落了大半,可他還望著巡城吏押著幾個地痞遠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喂,鄭老闆,想什麼呢?也不怕燙了手。”秦慕羽出聲提醒著賣包子的老鄭。
包子鋪老闆老鄭這才發覺自己手上還端著只剩半碗丸子湯的大碗,他哎呦一聲,趕緊把丸子湯填滿,遞給了一位久等的食客,對秦慕羽充滿歉意地抱拳說道:“幾位少爺,給你們惹麻煩了。”
秦慕羽笑著起身,從袖中摸出一片銀葉子放在桌上,說道:“鄭老闆,以後每旬我都會來你這裡吃包子。您記住,我飯量大,一屜吃不飽,得來兩屜。丸子湯和可口小菜,您看著上。至於他們幾個嘛,本公子也就招待他們這一回,以後吃飯得自己付錢咯。”說罷,與那幾個小同伴說笑打鬧著一起過街,去往燮宮。
老鄭將那片銀葉子揣入懷中,看著幾個孩子的背影消失在燮宮大門裡,才將視線收回。
見那幾個孩子離去,幾個關係熟絡的食客這才向老鄭問起,是否瞭解這幾個來頭頗大的孩子們的底細。老鄭搖搖頭,默不作聲,其實他剛才還是聽到這幾個孩子與那巡城班頭之間的一兩句對話,知道那個看著約莫五六歲的孩子是當朝戶部尚書宋萬里宋大人的孫子,那麼那個就連宋大人孫子都馬首是瞻的孩子呢?想來家世只會比戶部尚書更加顯赫吧?老鄭轉念一想,又能有多顯赫呢?至多就是個王公貴胄的子弟吧,可他能一言定人生死,莫非……
想到這兒,老鄭自己把自己驚出了一聲冷汗,心臟咚咚跳個不停,他忍不住又看了眼燮宮的方向,再回頭遠眺那普通百姓遙不可及的皇城,心裡倒吸一口冷氣,該不會是從那兒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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