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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又出外公幹數日。等我再回到離人閣再見到荊嬰時,她也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規規矩矩的真像個大家小姐了,說話也順暢了好多。她偶爾做些她的家鄉美食請我試吃,我見她一番好意,便也卻之不恭。有時她也會拿著一本書來問我一些問題,我只要不是很忙,也會耐心解答。聽雲煥說,她在離人閣無所事事,每天都在讀書,還專門請趙無雙為她指點儀態,學著做個閨秀。我聽了只覺得她古古怪怪的,可能是為了討好幫主,這才學習這些規矩,也沒多心。”
“不多久,荊嬰就被蕭幫主接到上凌煙去了。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蕭幫主寵信她寵信得了不得。不多時便封她做了奉燈使者,還專門建了平意軒給他住。就算是放眼天王幫歷史之中,荊嬰也可謂享盡恩寵,一時風頭無兩。”
小葉子嘆道:“聽你這樣說,這個荊嬰姑娘雖然出身貧寒,但心思細膩,對愛情亦矢志不移,肯為蕭幫主改變自己,確實是一朵柔情解語花。難怪蕭幫主對她念念不忘。”
楊一釗沉默一會,搖搖頭道:“我起初和你想的一樣。直到有一次雲煥喝多了說走了嘴,我才知道——荊嬰在離人閣見我第一面起,就不自禁暗中鍾情於我。她對蕭幫主的感情,只是感恩亂世相救的恩德,對我才是刻骨銘心的愛慕相思。”
小葉子一怔,不知該作何回應。
楊一釗嘆了口氣:“我乍聽到雲煥所言,也如你此刻般錯愕。遙想當時我楊一釗身邊鶯歌燕舞,哪兒注意得到她這麼一個清水掛麵一樣的女孩?但沒想到她情深一往,竟為我默默學習改變了那麼多。但就算我當時瞭解了又如何?我也不喜歡她,更不可能為了她和蕭幫主產生齟齬。雲煥給了我一封信,是荊嬰臨走之時寫給我的。信中文筆雖然稚嫩,但字字句句情真意切,說此生雖然無緣,但仍願為了我在上凌煙做內應,替我探查有關蕭幫主的種種事宜。我讀了信只覺愧疚難當,也不知該不該拒絕她的這番心意。”
“但云煥卻不這麼認為,言道既然之前安插的近侍都不給力,此番機會不容錯過。他說,荊嬰孤身背井離鄉錯過真愛已是傷心,若我直接拒絕荊嬰的好意,豈不是更增她在上凌煙的孤苦?我心下為難,又怕雲煥急功近利,便與雲煥約定,除非荊嬰自願為之,否則絕不強求。雲煥見我堅持,便只好答應。”
“面對荊嬰情深一往,但我們二人身份懸殊,再糾纏下去也無益。我實在無法,只好避免和她單獨見面,希望時間能改變一切。她自始至終從未怨恨我,只是默默的在上凌煙幫我暗地查探情報。也許是她怕我心中愧疚,也不和我照面,只用秘密渠道與雲煥聯絡。雲煥也怕我聽了難受,除非得到特別重要的情報,不然也不會與我商議。”
“過了一段時間,荊嬰與蕭幫主的關係越發親密,給雲煥提供的資訊也越來越少。雲煥也曾經問過荊嬰有關蕭幫主神功的問題,但荊嬰沉默許久,只說了‘釋靈心經’四個字之後,便再不肯透露了。”
“在這次情報交換之後,荊嬰漸漸患病,最後不幸離世。蕭幫主公告天下,將她水葬洞庭湖中。這孤苦孩子的一生,就此戛然而止,身後只剩無盡傳言。”
說到此處,楊一釗的眼神亦漸漸堅定銳利:“我不知道荊嬰到底在上凌煙經歷了什麼,但無論我如何推脫,我仍是參與了她的人生,影響了她的選擇,她的命運結局和我脫不了關係。她原本無辜,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卻因為喜歡了我,才走上了這條不歸路。不管怎樣,我都虧欠她的。自她去世以後,我便將所有斥候都撤了回來,也再不參與這些明爭暗鬥。我不希望再有人因為我的私慾而死,無論直接還是間接。這樣的事,絕不能再發生在我楊一釗身邊。”
小葉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心中充滿著對他的認同和讚賞。她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腰,昂首一笑:“放心,我一定在你旁邊支援你。”
她閉上眼,幻想著。一身白衣的荊嬰彷彿就在眼前。此刻,她覺得自己無比的接近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子。但這一次,她沒有因為自己接近某個影子而難過,反而多了些堅定的勇氣。她還想再說什麼,誰知天公不作美,肚子已餓得咕嚕嚕的叫了起來,令她臉上一紅,忙放開楊一釗翻身跳了起來。
楊一釗哈哈大笑,伸手將她打橫抱起,攬在胸前柔聲道:“你總是先顧著別人。無妨,還有相公我記得疼你。走,咱們去後山打兔子吃去!”二人嘻嘻哈哈的,繞過螢霞居,往宅子後面的密林走去。
又過了幾日,薛悅也醒了過來。神夜來看著她慢慢睜開的眼睛,心裡暗舒一口氣,側目瞥了一眼站在不遠處望眼欲穿的李厘,心道:“若你再不醒,恐怕又該拖倒一個了。”她伸手為薛悅把了把脈,確認脈象平和,拉下床幔為她換了新藥。
薛悅重傷初愈,還沉浸在初醒的朦朧之中,隔了好一會兒,才認出神夜來,微微一笑,想謝神夜來的辛苦。但她畢竟昏睡太久,氣息尚虛,只從嘴角中喑啞出幾個音節。
神夜來知她心意,忙笑著應道:“照顧姐姐是應該的。可別和我說謝字,說了以後就不認你做姐姐了。”
薛悅長長的睫毛在笑意中微微閃動,輕輕嗯了一聲。
藉著有床幔遮擋,神夜來趁李厘隔在幔外之際,俯身上前在薛悅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薛悅眼神一動,臉上一熱,輕聲道:“這……”
神夜來微微一笑:“姐姐你就聽我的,準沒錯。”她從藥箱之中拿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一點點藥粉,抹在薛悅唇邊,隨即收起所有工具,掀起床幔,換上一副冷臉,衝著李厘道:“藥換好了。累死我了,勞動我這麼長時間,一點好處也落不著。我不管了啊,你自己伺候吧。”說完也不聽李厘說什麼,立刻閃身出門,揚長而去。
神夜來剛一離開,李厘便按捺不住,幾步趕到床邊,半跪著坐了下來,一雙眼直直的只是盯著薛悅,嘴角顫抖,想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滿心滿眼俱是心痛,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
薛悅見他如此,知道他心中苦痛,心下安慰,輕輕伸過左手去,拉住了他右手。
她的手好冷。李厘心中一絞,左手一動,已覆在她手上緊緊握住,恨不能把自己的體溫全部度給她,為她保有一點溫暖。
薛悅被他攥著手,心中思潮湧動。神夜來走之前,叮囑她要問一問李厘,到底對她是個什麼態度,總不能白白為他付出了性命,非逼他給一個說法不可。可此刻眼見李厘如此傷痛的神情,她已是心滿意足,知道她在他心中很重要,這便夠了。
一股渴意自喉嚨中生出,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李厘驚了一下,忙拉著她手道:“可是渴了?”
薛悅剛點了一下頭,李厘便閃電般轉身從桌上為她倒了杯水,左手拿杯,右手想把她從床上扶起來。他剛一動作,還沒等扶起薛悅,手中水便有些灑了出來,濺溼了床邊的布單。他想放下杯子先顧薛悅,卻又因為右手環著薛悅肩膀,不好放下。正在尷尬間,薛悅已倚在他懷中,伸出手接過杯子,低下頭啜了一口,垂眸一笑。李厘怕薛悅靠不牢牽動傷口,瞬間化身石像,雙臂展著,腰間空懸,只維持著一個進退不得的姿勢,僵持著做她的依靠。李厘也不敢垂首,只感覺到她軟軟的靠在自己懷中,一股馨香自她後頸彌散而出,燻人欲醉。
薛悅喝了水,神智也清明瞭幾分,剛想把杯子遞迴李厘手中,卻不經意察覺到李厘的肢體僵硬和不知所措。她微微側首望向李厘,見他臉上漫著可疑的紅暈,平常如狼一般銳利的眼睛此刻也是水蕩蕩的,不知該往哪裡看。
被這般青澀的曖昧氣氛所感染,薛悅也臉紅了起來,恨自己力氣不足只能倒倚李厘懷中,失了男女大防的分寸。她從未有此刻般貼近他的胸膛,只聽得他心跳如小鹿般在胸腔之中狂跳,渾不似平常冷靜的樣子。
兩個人都不擅浪漫言辭,只互相依偎著,卻又相對無言。
強撐了一會兒,李厘姿勢不正,實在是腰部吃力,又念念不忘男女授受不親,只好把空碗叼在嘴裡,顫抖著挪了挪身子,調整好了姿勢,這才將薛悅輕輕放平回床上。他也不敢看薛悅,忽得一聲站起身來,剛想張口說要走,卻又忘了碗在口中。只聽啪的一聲,碗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這一下李厘更慌,生怕薛悅下地會被碎片割傷,忙俯身慌慌張張的撿拾碎片,臉紅不語。忽然聽薛悅哼了一聲,似乎極為不適。李厘驚慌中被割傷手指,顧不得血流如注,猛地撲到薛悅床邊檢視情況。
見薛悅眉頭緊皺,似乎極為痛苦難耐。李厘心急如焚,再顧不得男女之防,一把將薛悅打橫抱起,奔到神夜來房中,完全不顧形象的瘋狂大吼道:“神夜來!神夜來!出來!”
神夜來正躺在榻上休息,見李厘帶著薛悅慌里慌張衝進來,方才抬眼看了一眼薛悅,登時臉色一變:“快把她放到床上!”
李厘雖然心急難耐,卻也只能依言而為。神夜來把脈良久,一臉哀傷道:“想不到高嵐內力如此陰毒,數日之後竟然還有反噬之力。我從醫這麼多年,也從未見過這般積重難返的傷勢。”她嘆了口氣,“悅姐姐已是油盡燈枯,你有什麼話,就快點說吧。遲了就來不及了。”她似乎甚是難過,抹了一把眼睛,走出門去,把空間留給他們二人。
李厘跪在薛悅身邊,心中天翻地覆,只覺得一隻厲鬼在胸腔之中來回亂撞,尖著嗓子在他的耳邊悲鳴,如泣如訴。本以為薛悅已經好轉,哪知還是救治不得,他這一番絕望更勝從前,只握緊薛悅的手,鼻尖發酸,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他低下頭,一滴淚已從眼中滑落,墜在薛悅臉上,濺起星星點點的水花。
薛悅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只能嗯嗯啊啊幾聲,一雙美麗卻無神的眼睛努力的望著他的方向,眼中繁星點點倒映著無數他的身影,迷濛的眼神之下似乎隱藏著千言萬語。
不多時,她瞳中星光漸漸暗淡了下去,本該明亮的肌膚也失去了生機。灰暗中,她終於緩緩闔目而逝。他聽著她的心跳漸漸微弱,就像是她離開他的腳步,越走,越遠,終於歸於永恆的寧靜和死寂。
這一刻,彷彿整個世界都死了。
他伸出手,將薛悅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裡,沉默不語。
到了這一刻他才承認,薛悅早在他的心中默默的紮下了位置,只是自己想得太多,執念太重,才恍然不覺。此刻佳人已去,只留下殘忍的他獨自餘恨,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不坦誠,恨自己的遲鈍和遲疑。
明明在她在洞庭湖畔喝酒的時候,他就看重了她。
明明從她默默為她吹笛到天明的那天開始,他就依戀了她。
明明自她奮不顧身闖進鋒銳營只為見他之時,他就接受了她。
明明……明明……明明他早點察覺坦誠自己的心意,便不會如現在天人永隔。
他低頭看著她,輕輕地為她擦去沾染在她美好容顏上的淚痕。她靜靜臥在他的雙膝之上,還是那麼美麗,那麼端莊,宛如生時。
說什麼復仇,說什麼執念,都抵不上她的陪伴,抵不上她生前的一縷溫柔笑容。
低下頭,他在她唇邊輕輕一吻。這一吻,是感念,是追悔,是盟誓。
雙唇碰觸的一瞬,他淚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痛心徹骨,俯身深深吻了下去,彷彿吻得越深,便越可能留住她的餘溫,留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淚水在他臉上肆虐,他卻已漸漸不覺得心痛。劇痛過後,只剩心中千絲萬縷釋然圓滿的平和。既然他犯了錯,便也應由他懺悔和還債。
恍惚中,薛悅的手摸上了他的臉,為他輕輕拭去淚痕。
這是幻境麼?他低下頭,彷彿又看到熟悉的微笑——她笑得溫柔繾綣,純潔慈藹如仙子。
他釋懷一笑——她一個人在那邊,一定很孤單。她一定在等他。他不能讓她等得太久。
悅兒,等我。
緩緩抽出腰間的天雪寂,他毫不猶豫就往脖頸之上抹去。
“不要!”
他自裁的動作被人生生拽止。一剎那間,他神智迴歸,垂首卻見薛悅扯住他的手腕,神色痛苦。
……她沒死?她沒死?她沒死!
扔下天雪寂,他緊緊將她籠入懷中,臉上又哭又笑,止不住渾身顫抖,明明喜出望外,卻又止不住聲音中的哭腔,顫聲道:“你……你活過來了?”
薛悅剛才伸手為阻止他自盡,用力過劇牽動傷口,本痛得厲害,但此刻被他緊緊抱在胸口,這一番甜蜜令她將什麼傷痛都忘記了,只溫言低聲道:“……都是夜來鬧得鬼把戲。對不起,讓你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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