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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話的工夫,天色已經大亮,樓下街道也已灑掃完畢。

從陸惟他們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見都護府軍士分作兩股奔向緩緩開啟的主城門。

看來都護府那邊也已準備妥當,西州都護李聞鵲很快會過來。

按時辰來看,公主車駕也快抵達城門附近了。

劉復沒精打采,還沒反應過來。

陸惟看了自己身旁隨從一眼。

後者直接一手抓在劉復肩膀上把人提溜起來,雙手扶好,再推著他往前走,一邊客客氣氣道:“侯爺,該上路了。”

劉復打了個激靈,彷彿已經看見自己黯淡的下半生。

劉復站了好一會兒,陸惟才慢騰騰下樓。

西州都護李聞鵲的隊伍也正好過來了。

但這會兒劉復已經沒什麼心情寒暄了。

西州都護府是朝廷將張掖重新納入版圖之後新設的衙門,雖說地處偏僻,但無論從編制還是戰略位置上都是一州重鎮,都護之位相當於軍政一把抓。

由於直面番人外族,西州都護比一般州刺史還多一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許可權,可謂是位高權重。

而李聞鵲,剛年過而立,就得到這個職位,升遷不能說不快,要知道他之前還只是原秦州刺史沈源的部將,沈源因罪受死之後,李聞鵲非但沒有被上司連累,反而平步青雲,很快就坐到與當年老上司平起平坐的位子。

權力是最好的春||藥,首任西州都護李聞鵲黝黑的臉似乎都年輕幾分。

他也看見劉復和陸惟了,沒等對方上前,就下馬親自迎過來。

“李某今早讓人去請二位郎君,方才知道二位已經提前出來了,怠慢之處,還請恕罪。”

李聞鵲拱手道,沒有剛剛立下潑天功勞的武將驕橫,態度謙虛有禮。

“邊城簡陋,招待不周,侯爺與陸少卿歇息得可還好?這邊已經為兩位備了馬,若是不習慣的話,也有馬車備著。”

劉復擺擺手:“多謝李都護關心,這邊確實比京城要冷上許多,要說住嘛——”

他下意識確實打算抱怨,好懸瞥見陸惟仙風道骨面無表情的模樣時及時剎住。

“其實也還好,就是床褥硬了點兒,沒事沒事,哈哈哈!”

李聞鵲面露歉然:“是我疏忽了,今夜必會讓下面人為兩位多鋪幾層褥子!”

對方越是身段柔軟,劉復越是不好挑剔,雖然他不僅覺得床鋪硬,還覺得被子不夠軟不夠香,覺得爐子裡的煙太嗆,比不上京城的銀絲炭,更覺得晚上沒有伴隨美婢的體香入眠很難習慣。

劉復扭頭看了看馬,又看了看這陰沉沉的天,正準備說那自己就坐馬車去,結果陸惟先他一步上了馬。

劉復:……

在其他兩人的注視下,劉復只好放棄乘坐馬車的念頭,捏著鼻子騎上馬,跟李都護並駕而行。

陸惟則策馬落後半步,跟都護府楊長史低聲交談。

“我聽說昨夜死亡那女子的身份查明瞭?”

“是,”楊長史苦笑,“讓您見笑了,說起來還與我們都護有些關係。那女子名喚木娘,乃是李都護側室的侍女。”

陸惟微微沉思,“我記得,李都護駐紮此地,並未將妻女帶來。”

楊長史:“是,李家父母年邁,又有幼兒無人照顧,李夫人就留在老家,孫氏是李夫人在老家做主納的,千里迢迢來邊城幫忙照料李都護起居,李都護在這裡也只此一妾。”

這句話的意思是,孫氏雖為妾室,在主母缺席的情況下,就相當於幫李聞鵲打理內務,算是半個女主人了。

陸惟:“那木娘,在孫氏面前得用嗎?”

楊長史:“是,孫娘子跟前有兩名侍女,這木娘就是其中之一。年關將近,木孃家中老母重病,她向孫娘子告假兩日回家探望,孫娘子就準了。今日本該是她歸府,結果昨夜卻被發現死在離家不遠的牆下,死時懷中所揣便是藥包,據家人與藥鋪東家所供,她應是去給老母抓藥回去途中出事的。仵作勘驗,死因初步認定為後腦重傷,失血過多,在她屍體周圍,道路溼滑,也有可能是不慎滑倒所致。”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陸惟的臉色。

都護府侍女寒夜暴斃,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楊長史身份使然,肯定要過問調查,但他覺得陸惟身為堂堂大理寺少卿,勳貴子弟,眼高於頂,按理說,不應該也沒必要過分關注這種小事。

“滑倒撞傷,失血而死,楊長史確定嗎?”陸惟忽然問。

楊長史一愣,忙笑道:“這都是仵作的初步檢驗,不過話說回來,這木娘身份尋常,生前也未與人有過口角,下官今日已經遣人去問她的左鄰右舍了,只因今日出城迎接公主,方才無法親自跟進,之後若有訊息,定會馬上稟告您。”

他說完,沒等到陸惟的聲音,正想鬆口氣,陸惟忽然又開口。

“木娘不是你們都護從老家帶來的老人,是到了張掖之後才找的?”

楊長史:“是,李都護簡樸,孫娘子來時,身邊僅帶老家僕人兩名,其中一人還是跟過李都護父親的老僕,目前都在李都護身邊伺候。都護府其餘是婢女僕從,包括木娘在內,都是本地人。”

陸惟點點頭,總算不再發問了。

楊長史暗暗抹了把汗,他猜不到陸惟對這侍女如此關心的原因,只能歸結於京城貴人來到小地方之後的新鮮感。

兩人跟著儀仗繼續前行,很快出了城門。

按照規矩,迎接公主歸朝,眾人起碼得離城二十里迎接,李聞鵲為了表示恭敬,主動出迎三十里。

今日總算無雨無雪,雖然天還陰沉沉的,風也依舊很大,但不像前幾日那樣冷得骨頭裡都能滲出冰來。

劉復還是習慣性緊了緊披風領子,他實在是被凍怕了,要不是今日有要緊差事,他能直接縮在官驛裡寸步不出。

“李都護,這公主車駕到哪裡了,可有訊息傳來?總不會今日都到不了了吧?”

劉復百無聊賴,沒話找話搭訕。

李聞鵲笑道:“應該不會,昨日公主便遣使前來告知,公主一行已到前方驛站,今日天色尚可,他們卯正出發,晌午應該就能到了。”

劉復忍不住看了看天。

晌午才到,他們這麼早是要到城外吃風嗎?

腹誹歸腹誹,劉復沒敢把話說出口,畢竟公主出塞十年,頭一回歸朝,別說他們現在只是出迎三十里,哪怕迎到柔然去把人接回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眾人再行進一會兒,天色就漸漸大亮,烏雲居然也跟著散開,晨光在雲後綻露些微,將下面大片陰沉都照亮了。

眼前灰暗一掃而空,視線之內所有景物瞬間染上色彩,連劉復也覺得精神頓時提振不少。

不過這種新鮮感維持不到片刻,他舉目四望,除了身後土黃色城牆,只能看見高低起伏的戈壁石堆,連黃中帶綠的小草都罕見。

也是,這種邊陲之地,寒冬臘月的,怎麼還會有草木存活?

草木尚且如此,那嬌嫩花朵一樣的公主在塞外生活十年,還不知被摧殘成什麼樣。

劉復雖然沒見過公主,但他沒少從長輩那裡聽說過與公主有關的種種傳聞。

據說光化帝后宮嬪妃多年無出,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兒子是後來的景德帝,女兒便是這位和親的公主。

既是獨女,又是帝女,公主自幼就是千嬌萬寵,她要星星,皇帝絕不給摘月亮,她想要太陽,皇帝估計也趕緊讓人搭一條天梯。

公主十二歲那年冬天,她突發奇想,要在自己花園裡搭一座冰雕屋子住進去,光化帝聽說之後,連夜讓人雕出一座冰雪宮殿,從宮殿出去,冰燈掛滿一路,直接連到公主寢宮門口。

當夜幕降臨,公主從自家宮殿門口走出去,便是滿眼冰晶璀璨,光華流轉,宛若天上星辰。

劉復沒親眼看過那場景,但他姐姐當年曾被他老孃帶著入宮去參加公主的生辰宴,親眼看著那冰燈懸掛的盛景,回來之後就鬧著要劉復老爹也幫她整一個,雖然沒有實現,但至今念念不忘,那冰雪之殿依舊是京城權貴印象深刻的談資。

據說公主還很喜歡吃西域蜜瓜,光化帝又讓人每年固定從西域帶蜜瓜入京,甚至尋覓蜜瓜種子,想在京城種植,方便公主以後隨時能夠取用,可惜終因水土不服,那種子發不出芽,直到公主出嫁前,蜜瓜也沒有種出來。

凡此種種,可見公主盛寵,到了何等地步。

然而便是這樣的天之驕女,四年後,卻必須遠離京城故土,父母親人,前往那苦寒生僻的柔然,嫁給素未謀面的柔然可汗。

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劉復仔細回憶。

他記得自己問過老爹,既然皇帝如此寵愛公主,為何不用宗女代替公主去和親?

宗女冊封為公主,這也不是沒有先例的,漢朝還以宮女充作公主去和親呢。

老爹對他說,柔然那邊堅決要求必須以帝女和親,若朝廷這邊弄虛作假,他們就會馬上揮師東進,劫掠邊城,長驅直入。

為此臣子們吵作一團,光化帝也左右為難,最後還是公主自請和親,解了朝廷諸公的難處。

可劉復知道,此事對於光化帝而言,對於本朝而言,就是一根刺。

如鯁在喉,如石在心。

堂堂天子,竟要向蠻夷低頭,獻出自己的女兒。

堂堂天||朝,竟連一名女子都保不住,要靠女人來實現太平。

當時也不乏冷嘲熱諷的聲音,說公主自打生下來就享盡榮華富貴,男兒尚且要為國盡忠,怎麼到了女子身上,就不能為國獻身了?又說若公主是個平民女子,自然是沒有人要她去和親的。

劉復對朝政不大關心,他只是覺得,後來光化帝英年早逝,未嘗與這份心病無關。

天子本該乾綱獨斷,這心病不僅僅跟愛女遠嫁有關,還跟皇權衰弱有關。

再後來,光化帝之子,公主之弟,景德帝繼位,卻又是體弱多病,連個後代都未留下。

命運之莫測,連天子都沒能例外。

劉復不由唏噓。

他是個話多閒不住的人,李聞鵲卻有一句答一句,一板一眼,比陸惟還無趣。

一個武將,一個紈絝公子哥,話題根本聊不到一塊去。

劉復回看,陸惟跟自己離得有點遠,現在調轉馬頭去找人家閒聊也有些無禮。

正百無聊賴之際,他就聽見李聞鵲說話。

“公主車駕應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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