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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維確實已經過了需要靠過分炫耀自己能力來體現價值的年紀,多年臨床工作的經驗讓他養成了提前做風險評估的習慣。面對莫拉索右下腹的腹股溝疝,在做了反覆評估以後,他選擇了噤聲。
這是一個多方因素疊加後的結果,從站上手術檯那刻開始,這個疑問就在他腦袋裡打轉:到底要不要幫伊格納茨做疝口縫合?
他首先想到的還是手術的目的。
手術是一種破壞病人身體組織的行為,每一刀都得有目的,每一刀帶來的收益也都該超過破壞成本才行。而眼前這臺手術,自伊格納茨的手術刀剖開莫拉索腹股溝開始,性質就變了。
普通的難復性腹股溝疝和腸管嵌頓壞死有著本質區別。
前者的腸管是好的,只需要做粘連鬆解將凸出的腸子回納到腹腔,重點在於疝口縫合收緊,目標是讓病人恢復健康。而後者的腸管已經壞死,必須做壞死腸段切割,重點在小腸斷端的吻合,目標是讓病人活下去。
莫拉索的情況是後者,解決掉腸吻合就算基本完成了手術目標,疝氣本身不危及生命,縫錯了也只是復發而已。
其次他要考慮的是手術所需的縫合技術。
卡維之所以能在腸吻合的時候提出自己的意見,是因為腸吻合技術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成熟,在各種手術書籍裡早就有過記錄。他一個小助手肯定做不了手術,但看過幾本書不足為奇。
之所以伊格納茨在縫合上出現了紕漏,還是狀態、熟練度和助手配合的問題。
相比腸吻合,這個年代的疝氣缺口縫合技術是一片空白,不論手法還是入針位置,都和十幾年後Bassini醫生創立的複發率不足15%的修補術【1】大相徑庭。
卡維的能力肯定沒問題,只是時機還不成熟。
一位連書都沒讀過,才第一次上手術檯的助手就這麼大咧咧地把一套能適用到現代的縫合技術說出口,實在太過驚世駭俗。他必須要有一個練習和總結的過程,才不至於惹人懷疑。
最後,也是最麻煩的一點就是消毒。
即使卡維真的冒險提出了Bassini修補術,伊格納茨也真的採納了他的意見,病人依然要面對彷彿抽獎一般的傷口感染。細菌可不是憑手術縫合技術來挑選聚集地的,用什麼縫合都會遇到感染問題。
與其現在爭一時長短,還不如先放一放,等徹底解決了手術消毒,再給莫拉索做第二次手術。
當然,這一切都得等莫拉索完全恢復才行,卡維要做的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綜合了這些因素之後,他選擇閉嘴。
......
在卡維的幫助下,伊格納茨狀態神勇,很快就完成了缺口縫合,後續只用了不到15分鐘。
“......縫合結束。”伊格納茨宛如一位唯我獨尊的君王,像周圍的觀眾敘說著手術最後一個環節,“接下去只要把面板貼合在缺口兩邊,結束!”
15:45分,這場歷時近兩小時的手術在卡維的震驚中終於落下了帷幕。
伊格納茨自然收穫了滿堂喝彩與掌聲,也成為了所有人的焦點。即使是那些彼此攻訐、相輕嫉妒的同行們,也都紛紛離席上前,禮貌地表示了紳士該有的最基本的祝賀。
“這場手術絕對有著特殊意義!”
觀眾席上的一聲高呼驚動了在場所有人:“不止第二次腸吻合的縫合速度打破了記錄,手術本身的時長也已經打破了奧地利外科手術界的記錄。《Vienna日報》明天就會刊登它的全過程,那些見慣了您截肢術報道的讀者們,一定會對這臺手術感興趣的!”
發話的是日報記者,伊格納茨一直都是這份報紙頭條的常客。
媒體是傳播聲望最有力的武器,伊格納茨深知這一點:“謝謝,瓦雷拉先生。”
“明天的日報又會大賣的......我就先走一步了,諸位下次再見,哈哈哈......”
看了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之後,沒有哪位記者能阻止自己腦海裡的文字風暴,瓦雷拉的每根手指都希望第一時間把它們宣洩在打字機的按鈕上。
“真是個無事不起早的傢伙,前半段我看他都快睡著了。”
“他興奮也是有道理的。”
“明天的報紙將會把這場盛大的手術傳遞到每個Vienna市民的手中,然後會在口口相傳中擴散至全國乃至整個歐洲,甚至大西洋彼岸也會知曉這一切。”
幾位同行再次把目光彙集在伊格納茨身上,臉上顯得很平靜,但內心同樣激動。因為這臺手術預示著,只要縫合的速度趕上伊格納茨,那現如今的麻醉技術就能夠支援外科醫生們完成複雜的腹腔手術。
不管術後感染如何,至少手術是能順利完成的。
“謝謝諸位捧場。”伊格納茨再次欠身,感謝圍在他周圍的那些同行和觀眾,“下一次我將展示自己設計的一組金屬長管【2】,用於處理難治性的尿道狹窄,應該可以幫忙解決......”
“新器械?在哪兒?”
“設計圖紙前幾天剛完稿,已經在找公司製作了。”
“原來還沒成品啊。”這些人對未知器械沒多大的熱情,很快就轉移了關注點,“對了,你的那位助手叫什麼名字?”
“哦,叫卡維,卡維·海因斯,我新收的學徒。”伊格納茨隨口答了一句。
“是醫學院的畢業生?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伊格納茨看了眼還在場邊關心自己兒子的埃倫娜,只是笑了笑,並沒有正面回答。然而這次短暫的逃避,很快就把問題推向了出乎他意料的方向。
“你每個月支付他多少工錢?”
忽然一個奇怪的問題跳了出來,讓伊格納茨摸不著頭腦:“你問這個幹嘛?”
“就是隨便問問,我們醫院學徒領的是週薪,第一年每週3克朗,然後逐年增加,你們呢?”
伊格納茨一愣,再回頭看向在準備區收拾手術器械的卡維,頓時發現早已有兩個傢伙偷偷撇下自己找到了他。這兩人嘴裡問的也都是平時生活上的瑣事,比如有沒有地方住,伙食如何,再然後就是工錢了。
又問工錢......
他們到底要幹嘛!?
忽然伊格納茨意識到了這些人的真實目的:“你們別太過分了,他是我的助手!”
這些人是同行,更是伊格納茨的競爭對手,回話毫不客氣:“你可真夠吝嗇的,竟然如此剝削年輕人。一個月7克朗,這收入可比包吃包住的女傭們還要低【3】!”
“沒關係,卡維先生,你的苦日子到頭了。”一位披著華麗長斗篷的外科醫生挽起了卡維的胳膊,笑著說道,“既然您還沒有和市立總醫院正式簽下勞務合同,格羅茲醫院願意花雙倍工資邀請你去外科病房工作。”
當自己面挖人,伊格納茨怎麼能忍:“喂,我還沒走呢,不把我放在眼裡?”
“不,雙倍遠遠不夠,聖瑪麗醫院願意花三倍工錢邀請您去外科病房工作。”
“哈羅德醫院願意......”
“你們夠了!!!”伊格納茨強壓著怒氣,“請容我再重申一遍,他是我的助手,我發掘的外科人才!而且他未滿21歲,並沒有成年,根本沒辦法籤勞務合同。”
“不不不,你忘了一件事。”
“事?什麼事?”
“按新頒佈的《未成年勞工保護法》,只要年滿15歲,即使父母不在身邊,卡維先生自己也有籤勞務合同的能力。既然現在沒有籤,那我們就有邀請他的自由,同時他也有參與選擇的權利。”
“確實,大家合理競爭嘛。”
伊格納茨沒了聲音,這時再回想卡維剛才的助手工作,確實完成得非常漂亮,絲毫沒有新手的感覺。他沒理由放棄這個好苗子,何況為了把卡維拉攏到身邊,自己也砸了上百克朗,那可都是錢。
但情況不容樂觀。
沒有合同是硬傷,之前需要院長的稽核,所以和卡維之間只有口頭上的協議。口頭協議沒有法律效力,面對金錢的誘惑,換做是他也會動搖,7克朗的工錢確實太不合理了。
就在伊格納茨後悔的時候,卡維卻沒有遲疑,彷彿對收入並不在意:“我只想找奧地利最好的外科醫生,請問奧地利最好的外科醫生是伊格納茨老師麼?”
這是個非常尖銳的問題。
如果放到現代,醫生好壞還需要看科研實力以及一些富有名望的頭銜,但在當初,手術技術和速度就是最好的衡量標準。
不論是創造手術記錄的數量還是病人術後的存活率,伊格納茨都壓了他們一頭,再加上今天在腹腔領域的兩個新紀錄,無不在證明他就是奧地利最好的外科醫生。
見眾人沉默,卡維這才笑著說道:“我就想跟在最好的外科醫生身邊,剛說的7克朗其實只是起始工資,之後會看錶現作出調整的。”
“原來是這樣。”
“你剛才的表現可抵得上20克朗。”
“唉,沒戲了,都散了吧......”
這些醫生前腳剛走,還沒等伊格納茨要開口做解釋,一旁的埃倫娜便走了過來:“伊格納茨醫生,你又成功了,恭喜你,同時也希望我可憐的弟弟能熬過術後傷口的潰爛期。”
“我每天都會上門做檢查,伯爵身體也足夠強壯,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但願如此吧。”
埃倫娜對貝格特的下臺非常氣憤,怒其不爭的同時也遷怒於伊格納茨的言語刺激。但不管怎麼說,這臺全奧地利沒人肯碰的手術還是順利完成了,她必須替弟弟好好謝謝他:“還希望伊格納茨醫生以後能多提點提點我兒子。”
“那是自然。”
埃倫娜嘆了口氣,這時才看向站在旁邊的卡維:“你幾歲?”
“我?”卡維答道,“17。”
“真夠年輕的,比我兒子還小。”埃倫娜沒再說什麼,視線又回到了自己兒子身上,“貝格特,記得早點回家。”
“額,今晚我恐怕沒辦法準時回家了。”貝格特陪在莫拉索病床邊,為難地說道,“漢斯設宴邀請我們一起去欣賞他的最新傑作,也許會玩得晚一些。”
“漢斯?漢斯·施里亞蒂?”埃倫娜問道。
“對,他現在可是全奧地利最出名的畫師。”
“好吧......”
......
隨著人流慢慢散去,清潔工紛紛入場開始洗刷地面的血跡。
毛刷摩擦木質地板的聲音讓伊格納茨徹底冷靜了下來,又回想起了自己那本畫集。那就是一本解剖啟蒙讀物,手術的內容不少但都很淺顯,根本沒有記錄下Lembert縫合的要點。
可能是記憶有了重合,把其他書上的內容和自己的書搞混了。
“卡維,我怎麼不記得自己的畫集裡寫過這段話?”
“嗯?”卡維愣了愣,問道,“什麼話?”
“腸吻合時漿肌層需要對合。”
“沒有寫過麼?”卡維開始裝傻,似乎對這件事並不在意,“可能和以前的記憶串連起來了吧,我確實記得有本外科書籍上寫過這段內容。”
“以前你也看過外科書?”
“哦,我爸當時在倫巴第做外科助手,家裡一直都有這種書......額,現在它屬於義大利了【4】。”卡維有些尷尬,搖頭道,“可惡的義大利人。”
卡維從沒提過自己的身世,伊格納茨也沒想深究。
卡維的實力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這臺手術能順利結束也有他一半的功勞。想到卡維剛才的話,以及那寒酸至極的7克朗,伊格納茨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第一天登臺就有這種表現,你應該受到褒獎。”
“謝謝,我會繼續努力的。”
“不,我說的不是浮於嘴邊的褒獎,而是物質上實實在在的獎勵。”伊格納茨問道,“你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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