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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閣。”周滿重複一遍,然後故意問,“怎麼,不太好辦嗎?”

——豈止是不太好辦?簡直難如登天!

長老韋玄皺眉緊盯著她,許久沒說出話來。

孔無祿更是一臉震撼。

邊上那名自打進屋以來便沒出過聲的勁裝青年,都罕見地開了口:“姑娘知道劍閣是什麼地方嗎?”

周滿想了想,說:“不太瞭解,願聞其詳。”

那青年一臉冷肅:“劍閣修在劍門五千尺劍壁之上,歷代劍修大能無不在此悟劍問道。三百年前武皇應曌一統天下後,在劍壁下設立劍門學宮,每年只收二十名弟子入閣,要求極其嚴苛,至今未改。除蜀州四大宗門各有兩個名額外,六州一國也不過各有一個名額。能進劍閣者,無一不是天縱奇才,十萬人裡也未必能有半個。姑娘憑什麼覺得自己進得?”

周滿淡淡道:“能進劍閣的,都是天縱奇才,十萬人裡未必有半個;那不知天生劍骨者,算什麼才,十萬人裡又能有幾個?”

“……”

陋舍內頓時一片靜寂。

周滿也懶得再看他們,轉過身自顧自收拾起桌上的杯盞,只道:“何況我聽說,除了蜀州四大宗門、六州一國有名額之外,三大世家也有名額吧?尤其神都王氏,還多出一個,據傳可舉薦兩人進入劍閣。”

青年被她噎住,半晌後,忽想起她方才說“不太瞭解”,一時冷然:“你這不知道得挺多嗎?”

周滿謙遜一笑:“略知一二罷了。”

青年氣結,還待要辯。

但韋玄擰眉,在旁邊喚了一聲“商陸”,青年到底將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又退至老者身邊。

韋玄道:“神都王氏確有薦人入劍閣的名額,只是老朽有一惑不解,姑娘先前稱自己已斷半指,縱然學劍也有大大的破綻,現在又為什麼提出要入劍閣學劍,且還要一年的時間?”

周滿問:“你在懷疑什麼?”

韋玄道:“姑娘言行前後矛盾,老朽怎知姑娘不是緩兵之計,意圖拖延,另有算計呢?”

周滿道:“那便是韋長老多慮了。試問誰測得天生劍骨後,卻對學劍沒有半點憧憬呢?即便這副劍骨終要借出,我也想試試學劍的滋味,不給自己留下遺憾。堂堂神都王氏,難道長老擔心,這一年的時間能讓我長翅膀飛了?”

說到這裡時,她露出了一個興味的眼神。

韋玄也意識到,自己的確多慮了。

別說她只是天生劍骨、此前並沒有任何的修煉基礎,即便她是武皇應曌再世,難道僅憑一年的時間就能修成大能、翻天覆地?

說到底只是個有些不甘心的小姑娘罷了。

韋玄考慮了許久,才道:“寬限一年,也不是不可;只是要薦你入劍閣、進學宮,卻並非一件易事。”

周滿道:“長老之意,是可以一試?”

韋玄道:“此事牽扯甚廣,且劍門學宮今年的名額半月後便會結束,老朽不敢保證一定能成,只能勉力一試。”

周滿當然知道,即便是在神都王氏,要拿到去學宮的名額也非易事。

蜀中四大宗門能各有兩個名額,乃是劍閣本就位於蜀州,原就是蜀山的一個部分,自然要惠及蜀地修士;

六州一國各有一個名額,則是各州每年在年輕修士中公開決選,最終的唯一勝者才能拿到名額;

至於三大世家的名額,乃由三大世家自己內部決定,能得舉薦的,要麼是天賦過人者,要麼是身份尊貴者。

神都王氏乃是龐然大物,縱然每年兩個名額,只怕也是打破了頭才能搶出來。

她開口便要佔去其中一個,背後的牽扯豈能小了?

只不過,周滿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想借劍骨,不付出點代價怎麼行?

王氏不好過,她才能好過!

所以周滿僅僅考慮片刻,便答應下來。

雙方達成約定,只要韋玄能為她搞來進入劍門學宮的名額,她便願意在一年後借出劍骨,隨韋玄離開蜀山,前往神都。

按照她先前提出的條件,韋玄從隨身攜帶的功法中,挑出了一部《神照經》交給她,只道:“這部經書乃是我王氏三大修行功法之一,素日裡只有族中天驕和立功的族人方能被賜予,如今雖只有上篇,但已經囊括了修士從後天、先天、金丹到元嬰四大境界的修煉之法,想來供姑娘前期修煉,該是足夠。至於姑娘所說的第二個條件……”

話說著,他看向周滿。

周滿了然:“在借劍骨之事八字尚未一撇的時候,長老就肯先滿足我的條件,已是誠意十足。剩下的,自然是等劍骨之事落定,再談不遲。”

韋玄於是拱手躬身:“姑娘能理解,再好不過。如此,韋玄提前謝過姑娘大恩大德,半月後,無論劍閣之事是否落定,必給姑娘一個答覆。”

這時的韋玄倒好似一片誠心,面容和藹,然而周滿看了也全不放在心底。

事既談妥,當然也沒有多留的理由。

韋玄當即帶著眾人告辭。

只是才從裡面出來,那名叫“商陸”的青年便沒忍住,道:“長老怎能答應,還把《神照經》給她!平白多出一年,焉知不會夜長夢多?”

韋玄出來後,面容也並不輕鬆:“她是不知雙方必先立‘心契’、立‘心契’又必得心甘情願,才會如此輕鬆地同意換骨。若想取之,必先予之。不答應,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難道非得……”

說到這裡,他自己收了聲,顯然有一口鬱氣壓在心頭難吐。

商陸也像想到什麼,一時無言。

韋玄這才嘆道:“再說,公子的身體,眼下未必能承受換骨之痛,請一命先生再調養上一陣比較穩妥。”

商陸便問:“那名額呢?大公子那邊早就發過話——”

韋玄打斷他:“此事自有我去周旋。”

商陸憋了口氣,沉默片刻,不得不提醒他另一個事實:“可公子也在劍閣。”

“……”

韋玄抬頭看著他,久久無言。

*

不速之客走後的陋舍,一片清冷,周滿就站在窗邊,目送那群人走遠,唇畔便掛上了一抹微妙且危險的笑意:“前世未曾謀得一面,今生總該會上一會,較個高下,看看你是人是鬼!”

中州神都,公子王殺!

周滿記得清清楚楚,前世王氏將她接去神都後,並未立刻剔她劍骨,而是讓她等待了足足一年餘三個月,才安排換骨。

在那段等待的時間裡,她曾聽聞——

王殺當時並不在神都,而是在蜀山劍閣、劍門學宮之中!

這便是她敢同韋玄提出一年後再換骨的原因所在,也是她一定要去劍閣學劍的原因之一。

韋玄留下的那本《神照經》就拿在手裡,周滿隨意翻開,便見一片銀色流光閃過,一行行字跡懸浮到書頁上方。

的確是貨真價實的《神照經》。

別說在統御中州的王氏能排進前三,便是在全天下也在十大修行功法之列,絕非凡品。

韋玄不過跟她達成了口頭上的約定,便給了她如此珍貴的功法,要說出去,誰不得誇一句王氏豪奢、韋玄心善?

若周滿心智的確是個剛喪母的小姑娘,此刻只怕已經滿懷感動。

只可惜,她不是。

如今的周滿,誰也不信,心腸冷硬。

上一世,韋玄便是如此,千般照顧、萬般禮遇,彷彿的確將她當做救王殺的大恩人來對待。

周滿真的信了,甚至還想:他們也是為了救人。

可直到換骨結束,被人千里追擊、合圍絞殺……

她才恍然醒悟——

對方對她的一切好,不過都是為了化解她的猜忌,卸下她的心防,好讓她心甘情願,立下“心契”!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尚不敢毀傷;既是天生劍骨,便是受之於天,必得心甘情願,方能滴血立下契約,放棄天授之骨,換給他人。

這便叫“心契”。

心契一立,拿捏在他人手中,便如待宰的羔羊,即便她後來醒悟再要反悔,也已經晚了。

韋玄的剋制也好,大度也好,感恩也好,本質與前世沒有分別,周滿又怎會被這點虛偽的施恩所打動?

拿著《神照經》翻得幾頁,她便目露嘲諷。

換了世間任何一個普通修士,對此經只怕都是求之不得。

可對周滿來說……

她輕輕一搭眼簾,腦海裡便浮現出封禪當日、玉皇頂上那射落萬修的一箭!

“問天下英雄,敢邀明月,看斜陽落虞淵,此生還有憾否……”

周滿低聲一句呢喃,沒忍住一笑,竟是半點也不在乎地將那冊珍貴的《神照經》扔在一旁。

她前世主修乃是武皇金簡上所載的《羿神訣》,配以來歷不凡的倦天弓,縱然缺了半指、身無劍骨,也殺得天下變色、群豪膽寒,連三大世家都不敢同她正面相抗!

《神照經》再好,又怎能與《羿神訣》一較高下?

周滿並非真的缺修煉功法,只不過是怕自己從今天開始修煉《羿神訣》後修為增長,惹人懷疑。

畢竟她既無師承,更未入門。

但找韋玄要一部《神照經》就不一樣了。她大可以大搖大擺修煉《羿神訣》提升修為,而不引起他人懷疑。

只不過要修《羿神訣》也並不那麼容易。

此訣畢竟不同於其他純粹的內功心法,乃是專門為用弓箭的修士創立,除卻內功心法之外,還包括箭術修煉與弓箭製作。

心法與弓箭,向來缺一不可。

《羿神訣》九箭九重境,每一箭每一境,都需搭配不同的弓或箭。

比如第一箭“血封喉”,箭矢過處,見血封喉,能射殺後天甚至剛邁入先天境界但防禦還未跟上的修士,只需用凡人所用的三石強弓,配以黑鐵箭頭的鵰翎箭;

第二箭“貫長虹”,則疾如閃電,難覓蹤跡,擁有“破甲”的特殊效果,對付先天境界修士無往不利,但要用的弓和箭必須是在碧玉髓裡浸過,或者箭頭處以沉銀鑄刻;

……

一直到第九箭“有憾生”,威能無匹,逆流江河、倒轉日月,若修到極處,強殺天人境以上的張儀都不在話下,所配之弓,自然是上古大羿射日的倦天弓,所用之箭,也是以扶桑朽木所製成的光陰箭。

心法倒還好,周滿前世練過,今世完全不必擔心。

可弓箭……

天下無二的倦天弓,如今還躺在齊州岱嶽的武皇道場裡,隔著十萬八千里,天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拿到!

這也就意味著——

在沒有倦天弓的這段時間裡,她必須自己解決弓箭的難題。

周滿略一思量,眼皮便跳了一下,先開啟自家箱篋,從裡面取出藏錢的小匣子,仔細盤點起來。

裡面僅有一些碎銀,銅板。

粗粗一算,不超過五兩銀子,可這已經是全部的積蓄了。

“這點錢,夠買一張三石強弓嗎?”周滿沒忍住苦笑,“以前是養得起弓,射不起箭。現在倒好,乾脆連弓都養不起了……”

眾所周知,天下群修,最窮的是劍修,最富的醫修。

蓋因前者提一把劍便可闖蕩天下,養劍又不用花錢,拿塊抹布擦擦也就是了;而後者煉丹製藥,但凡混出點名聲,都有無數修士排著隊來送錢,畢竟靈石沒了可以再賺,小命沒了卻不能重來,若能巴結上一位好醫修,無異於多一條性命。

但少有人知道,這天底下,還有一種修士。

說窮,他們個個身家不菲、花錢似流水;說富,他們卻總捉襟見肘、餐風飲露——

這便是箭修。

打造一支好箭,所需材料靡費。

然而一旦與人交戰,形勢瞬息萬變,除非全殲對手,否則射出的箭矢很難再取回,用一支便少一支;甚至,有的箭本身就只能使用一次,比如光陰箭,一旦離弦便不可能回收再用。

縱然一張好弓或許能用很久,可有什麼用呢?

箭是實打實的消耗品啊!

錢並非萬能,但學弓箭,沒錢卻是萬萬不能!

周滿前世修煉《羿神訣》,已經是在承繼武皇遺志、接管武皇道場之後,絕不算什麼窮光蛋了,可也為尋找各類制弓箭的材料吃盡苦頭,捉襟見肘時,差點沒把岱嶽山門上那塊神木做的牌匾拆來用。

當時她深深懷疑,武皇應曌之所以放著這麼厲害的功法不修煉,怕不是因為不想窮到去拆自己的宮觀道場?

如今更是萬萬沒想到——

自己重生回來,所遇第一大難事,竟還是窮!

周滿當然也能自己製作弓箭,只是光是制一張好弓便要三年,她如今哪裡有這時間浪費?

練《羿神訣》不可無弓箭。

手中銀錢雖然不多,但她考慮片刻,還是決定進城看看:“萬一運氣好讓我撞上點什麼呢……”

此時天色尚早,周滿把那些碎銀和銅板都裝進了錢袋,然後猶豫片刻,也把先前扔在桌上的《神照經》捲了,藏於袖中,一併帶走。

距離村落最近的,便是“小劍故城”,在蜀地東南,算位置也是距離劍閣所在的劍門關最近的城池,所以城中不僅有凡人,也有修士,乃是二者混居之地。

周滿先前測試根骨,便在此城。

這一次再來,已是輕車熟路。

進得城門,迎面便是一條寬闊的朱雀道貫穿整個主城區,將一座城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半。

往左邊看去,是一條街,雕樑畫棟,鱗次櫛比,酒香四溢,仙樂縹緲,仿若雲中妙境,來往的皆是修士,名作“雲來道”;

往右邊看去,也是一條街,瓦肆勾欄,汙泥滿地,吵嚷叫罵,三教九流,令人望而生畏,行走大半是凡人,喚為“泥盤街”。

周滿立在中間,朝左邊那仙境般的街市看得片刻,也不知是想起什麼,唇畔忽然露出了一絲輕蔑,只哂笑一聲,抬步竟半點也沒遲疑地轉向右邊。

嘴裡叼根草芯子,她如一尾魚般遊進了泥盤街。

昏暗的光線,嘈雜的人聲,渾濁的氣味,一時潮湧而來,將她包裹,卻讓她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愜意與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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