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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呼……”

雞毛撣子的淒厲風聲再起,眼前那個身材最矮,鼻涕牛牛吊著老長,還穿著開襠褲的,就是程家夫妻倆最小的兒子程江海。

也是這個家裡沒一刻消停的“混世魔王”。

此刻的他,厚重的棉褲腿上到處沾染著一坨坨黏糊糊的羊糞,不時地散發出陣陣酸腐的惡臭。矮小的身軀緊緊貼著牆面上不敢稍動,表面上像是很乖巧的樣子,其實額前那副沒有一刻安定,賊溜溜到處亂轉的眼睛,早已將他頑劣好動的本性暴露無疑。

程江海的眼珠子先是左閃閃,瞄了瞄佇立在自己身邊,正在提心吊膽、抖如篩糠的哥哥——程江河。

這個一貫以儒雅文氣為形象標誌的孩子,算得上是程家的“長房長孫”了,如今已經是團場紅旗子弟小學三年級的學生。

打眼瞧去,程江河長得眉清目秀、清新俊逸、挺鼻薄唇的,很有點文人的胎氣。雖說他也有著幼小稚童的好動愛玩的天性,可勁頭比起同齡的孩子那完全算是個另類。

這娃沒事就愛搜刮些哥哥姐姐的課本,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縮在角落裡翻看。也不知道看得懂看不懂,反正身上老是飄逸出一股寧靜的書卷氣息。

每當這個時候,程家安夫妻倆就很納悶。

自家的種是不是有點奇怪啊,咱身上可沒這種文縐縐、酸溜溜的基因,難道是生孩子的時候抱錯了?

相反,精靈古怪,整天撒尿和泥,沒少讓人頭痛的老么程江海,卻是李秀蘭妥妥的一塊心頭肉。

家中老么嘛!

護著、寵著,多一份他人沒有的關愛也屬正常,這恐怕是天下母親難以克服的一個通病了。

靠牆站立的程江海,眼神再一次飄飄悠悠,偷偷又瞄了瞄站在程江河身側的程江水。

這位俏然而立的女孩,則是在這個家裡,除了溺愛的母親外,最疼愛呵護自己的姐姐了,而且歲數整整比程江海大了一輪,這時候已然上了初中。

做為家中的長女,程江水不僅和李秀蘭當年的家庭身份差不多,連樣貌都活脫脫繼承了母親娟秀美顏的模子。

正如她的名字那般,時刻散溢著一股溫潤如水、清新淡雅的純潔氣質。膚若白雪、麗質天生的臉頰上,一雙燦若星辰的明眸被長長的睫毛所覆蓋,折射著一副自然靈氣和倔強韌性的星光。櫻桃般的小嘴鑲嵌在一片粉色當中,柔絲般的秀髮編成兩條垂肩的油亮辮子。

正印照那句“青絲馨香多股成,巧手編織亦是繩”。

實在是個難得的塞外佳人胚子。

在姐姐程江水的旁邊,那個叫做何亦安的大男孩,高出她半個頭去,身上的氣質除了有些與程江河同樣的儒雅清秀外,還有點英俊灑脫味道。

他,也是程家夫妻的孩子。

姓何!還是程家夫妻倆的孩子?

是的,這個異姓的男孩還真是他們的孩子,也就是程家安三個半孩子裡的那個“半”了。

這是夫妻倆的——義子!

說起這個義子,還真與程家夫妻有著扯不斷剪還亂的複雜緣分。

五十年代,何亦安的生父何偉國,生母杜婉玲同樣都是上山下鄉來到大西北的知識分子,算是與程家安在一個鍋裡刨食的同事。

尤其是何偉國,來自東部的大城市,長得那叫一個文質彬彬、儀表堂堂,連說話都帶著一股子江南水鄉嗲嗲的水氣。不僅出身書香門第,而且腦瓜子那叫一個活泛,筆桿子下的錦繡文采,更不是程家安這種胸無點墨的土狍子所能相提並論的。

於是乎,有心眼、有能力的何偉國,職務自然升遷的也快。歲數比程家安還小,就在團場擔任起了幹部股長的職務,算是程家安上級的上級。

只是,像他這種帶有“小資”背景的人物,不乏有著與生俱來的孤傲高冷和自我優越感。那身土黃色的中山裝上,時時刻刻都要在胸前上別上一支亮晶晶的派克鋼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顯露出自己知識分子的高貴。

能主動來到大西北墾荒,何偉國不乏有著自己的小算盤。懷揣著出人頭地、獨領風騷的人生夢想,來這裡撈取些仕途資本,以圖將來實現自己更加遠大的抱負,這才是他想要的。

這麼想其實也無可厚非,可想象和現實完全是兩碼事!

當筆桿子換成了鋤把子,江南水鄉變成了荒漠戈壁,腦力功夫用在了體力上,整日裡像個農民般的勞作在田間地頭上,完全沒有了詩歌一般的憧憬,只剩一身沒完沒了的臭汗,他那副文人弱不禁風的身軀因此也遭了不少罪,為此何偉國沒少懊悔過。

可沒辦法,顧及自己的前途,還得咬牙堅持著。作為管理幹部的幹部,場面話、場面事都得做得漂亮利索,絕不能在群眾面前露怯,要不然扯起嗓子教育其他同志的時候,怎麼能挺得直腰桿呢?

要說人虛偽點也就罷了,算不得太大的毛病。

最令人無語的,還是何偉國那種自視其高、人以群分的性格。總喜歡先入為主地將自己擺在金字塔的最頂端,然後把人劃分為三六九等,和自己涇渭分明。尤其最瞧不起的,恐怕就是程家安這種土生土長的泥腿子工農幹部。

一個三把刀的蒙古大夫而已,算是那瓣蒜哪根蔥。

可就是這樣一個被自己鄙夷加蔑視的小人物,卻鬼使神差地救下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兩條人命,和自己沾上了甩都甩不掉的恩怨因果。

當年的杜婉玲,有著與何偉國類似的家庭出身,二人在學生時代就相戀,婚後志同道合地來到大西北支援邊疆建設。那時候的杜婉玲,絕對算得上是個鍾靈毓秀的人物。

一頭齊肩的秀髮辮成兩條幹練的短辮,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

即便不用像何偉國在口袋別上鋼筆,那一身文雅的氣息,也早已顯露出知識分子天然的恬靜和自若。

同樣的,年紀輕輕的杜婉玲也有著極強的事業心,只是沒有何偉國對名利仕途那般的急功近利。加之她的學歷不低、文采不俗,早早地便當上了隴佑縣晨報編輯部的副主任,比起何偉國來也絲毫不遜。

可沒想到,正當事業要蒸蒸日上的當口,她卻意外地懷了孕。以至於待產期無法工作,只能滯留在團場的陋室裡,這讓杜婉玲一度很是惆悵。

不要孩子?

這是不可能的!

引人非議不說,作為三代單傳的何偉國,對這個孩子寄予了多少期望,她是很清楚的。

那就要吧,可誰想到懷個孩子也天有不測風雲這回事。

一個沙塵暴遮天蔽日肆虐的夜晚,杜婉玲起夜時意外摔倒,致使羊水破裂即將臨盆。這個時候送去遠在六十多里地的隴佑縣城,兩條命非交待在半路上不可。

驚慌失措的何偉國沒了章法,慌不擇路地找到了團場後勤股的婦女龔玉蘭,連同政治處自己的頂頭上司,女性主任秦丹萍,七手八腳地將杜婉玲抬到程家安的衛生所,希冀讓有過生育經驗的秦丹萍幫忙接生孩子。

可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杜婉玲的胎位不正,根本無法自然分娩。這下眾人完全傻了眼。眼看著奄奄一息的杜婉玲馬上就要一屍兩命了,手足無措之際,還是秦丹萍果斷地定了調子。

讓程家安出手,剖腹生產。

這下再次讓眾人傻了眼!

先不說程家安有沒有這個能力,單就何偉國就過不去心裡那道坎。

男人給女人接生,說出去要多丟人有多丟人!

這讓歷來自我優越感爆棚,又極度好面的何偉國情何以堪,羞憤的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被危機和抉擇攪渾了大腦,惶恐間完全沒了理智,何偉國甚至表達出一種保孩子不保大人的荒唐潛意識,這讓在場的眾人都為之瞠目結舌。

持反對意見的不僅僅是何偉國,同樣也有程家安!

程家安恨不得舉起四肢來反對,開什麼玩笑啊,能不反對麼?

要知道,那個年頭還沒有哪個男人“敢為人先”地擔任婦科醫生,接生那是要觸及女人隱私部位的,這是大老爺們能幹的事麼?

事後這個女人怎麼辦?

自己又該怎麼辦?這是要頂著多少閒言碎語的口水壓力啊。

再說了,救得活還算其次,可這種事情他壓根就沒有啥經驗。以前倒是給村子裡的牛馬接過生,可如今對付的可是活生生的人,這能一樣麼?這要一刀切下去,萬一女人和孩子任何一方有個三長兩短的,這責任豈能是區區一個程家安瘦弱的肩膀所能揹負得起的?

於是,兩個堂堂大老爺們,在危難之際,一個心胸狹隘、自私自利,一個畏首畏尾,談虎色變。

作為領導的秦丹萍更是怒其不爭,總不能眼瞅著杜婉玲母子命懸一線,死在自己面前吧。於是在其強硬的做派下,一面用仕途前程脅迫何偉國就範,另一面用醫者大義來說服程家安。

程家安愣住了!

是啊,從赤腳醫生的父親手上接過醫學典籍的時候,學到的第一課不就是醫者仁心四個字麼。眼睜睜地見死不救可不行,兩條命和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名譽以及承擔的風險比起來,算個啥!

於是,想通了的程家安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拿起了手術刀。結果還好,杜婉玲母子都能平平安安,算得上是個“醫學奇蹟”了。

令誰都沒想到的是,事後,知恩感恩的杜婉玲在何偉國面前強硬了一把,給孩子取了個名字:何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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