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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悽悽,葉兒嘩嘩。

像是在低聲吟唱著一首離別的悲歌。團場高豎的喇叭悠悠地傳來鄧麗君的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歌聲悠悠,心兒幽幽,卻問斷腸人何所求……

從團場一路到火車站,程江海就沒有停止過哭鬧。先前眾人都沉浸在悲傷之中,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到了最後,持續不斷的嘶嚎就變成了一件呱噪惱人的事情,不得已李秀蘭黑下臉來,衝著屁股給了一記,程江海這才從嚎啕大哭轉為低聲的抽搐哽咽。

到了車站,司機師傅幫著卸下行李就得趕回去了。小件的東西可以隨身帶,這樣也省錢,大件的就需要託運了。

再者,李秀蘭收拾的東西太多了些,雜七雜八地堆了一地,也不知道窮嗖嗖的家裡哪來的那麼多零碎。估計是看著這個不願意丟,那個也不捨得扔,盆盆罐罐、針針腦腦的。除了大件的傢俱和必要的生活物資要給女兒,其他的能帶都得帶上,到了新家不得繼續用著麼?

這就叫會過日子!

李秀蘭、程家安忙著往託運站搬執行李,這時候的程江海就完全是個累贅,只能坐在車站口的隨身行李堆上,由程江河看著。兩兄弟一個時不時地抽泣著,另一個沉默中帶著傷感。看著遠處忙不迭的父母,程江河扭頭交待著程江海。

“江海,你乖乖坐在這別動,我去幫爸爸媽媽拿行李!”

程江海抽抽著鼻涕答應道:“哦!”

看著哥哥走遠,程江海的大眼睛裡噙著淚,撇著嘴,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鬼使神差地往外走去。

程江河剛跑到行李堆旁準備幫忙,滿頭大汗的李秀蘭勾了勾臉頰處溼漉漉的髮絲,蹙眉問道:

“你怎麼跑來了?”

“行李這麼多,我來幫你和爸的忙。”

程家安皺了皺眉頭:“江海呢?”

程江河費力地抱起一個碩大的行李袋,吭吭哧哧地說道:“他一個人坐在那邊等呢,我交待過不要讓他亂跑。”

聽著程江河把老么一個人丟在車站裡面,疲憊的李秀蘭頓時有點火了:“你腦子抽抽了,他多大點人你就敢一人放在那!趕快回去,江海要是出點什麼事,仔細我揭了你的皮!”

程江河鬱悶地放下行李,訕訕地應了聲,這才轉身回去。可沒想到返回原地,卻發現程江海真的不見了。

這下程江河算是徹底慌了神,臉色變得煞白。聽說車站裡最是魚龍混雜,說不定就有傳說中的人販子存在,這萬一程江海被誰拐走了,自己就算是屬貓的,有九條命也不夠母親削得。

身體不由地打了頓擺子,實在是不敢告訴爸媽,自己跌跌撞撞、魂不守舍地到處奔走尋找,一邊找一邊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

就在絕望地要哭出來的時候,終於看見在不遠的交叉路口,程江海一個人傻乎乎地佇立著。程江河頓時感覺身上一陣輕飄,隨即怒火上湧,疾步奔上前,一把揪住弟弟脖頸處的衣襟,氣急敗壞地罵道。

“你這個慫球東西,跑到這裡來幹嗎?”

程江海害怕地縮了縮脖子,委屈地用小手抹著眼淚:“嗚嗚嗚……我要去找姐姐,我要姐姐跟我們一起走!嗚嗚嗚……”

“混蛋玩意,都這麼大了,啥球都不懂!”程江河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本來就被離別的愁緒攪擾的十分煩躁,這貨還堪堪地送到槍口上來。

一時間程江河那張文雅的俊臉被憋成了個黑李逵,趁著父母沒在身邊,一腔怒火全部宣洩在了弟弟身上。

“我他媽的打死你!”

說完程江河擼起袖子,就站在路邊對著程江海的屁股,一通的拳打腳踢,絲毫不顧忌周圍的行人投過來的疑惑眼神。

這一下可算是把程江海給徹底打懵了,被哥哥一頓雨點般的拳腳暴揍過後,這才反應過來,嘴巴一撇,正準備放聲大嚎,卻被程江河惡狠狠的一句話就給懟回去。

“別給我撇嘴,給我憋回去!”

程江河瞪起充血的眼睛,咬牙切齒地道:“我告訴你程江海,現在姐姐不在跟前了,沒人護著你,你再敢給我調皮搗蛋,小心我打不死你!你聽到了沒有?說話呀!”

失去了姐姐的保護,父母又不在身邊,現在的哥哥可是最大的,他的拳頭也是最肆無忌憚的。

對於眼前的“形勢”程江海很會“審時度勢”的,看著哥哥兇巴巴的眼神,他不由縮縮腦袋,趕緊地用小手匆匆抹去眼淚,忍著屁股和後腦勺的疼痛,委屈地哽咽地道。

“嗚嗚嗚……我,我聽到了!”

程江河狠狠地瞪了一眼,厲聲呵斥道:“聽到了還不把眼淚鼻涕給我擦乾淨!”隨即又將沙包大的拳頭在程江海面前晃了晃,補充了一句嚴厲的威脅:“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給爸媽告狀,小心你哥我的拳頭!”

“哦!”程江海身體又是一顫。

“還愣著幹什麼?走,跟我回去!”

程江海捂著小屁股,顫巍巍地跟在程江河的身後,心驚膽戰之餘一點哭聲都不敢發出來,既委屈又害怕。

這是程江海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挨哥哥的揍!

而這一次的捱揍也使他懂得,哥哥並不僅僅意味著是自己的保護神,他同樣也可以隨時隨地化身為制裁者和懲戒人。

從這一刻起,哥哥的威嚴、強勢和恐懼,算是深深地扎進了他幼小的心靈裡,以至於程江河的拳頭,是程江海日後最害怕的東西了……

兄弟二人一前一後回到了車站,搬完行李的程家安和李秀蘭正在焦急地四處張望。看到兩個孩子出現,二人頓時鬆了口氣。

“你們跑哪去了?”李秀蘭橫眉豎眼地道。

程江河眼珠子一轉,機靈地道:“呃,江海要撒尿,我帶他去找廁所。”

程家安擦了擦頭上的汗,不滿地絮叨著:“他多大啊,隨便找個地方解決了不就成了。”

“嗯……”程江河吭吭哧哧地道:“他後來還想大便!”

李秀蘭看了看邊上擰巴著小臉,忐忑的眼睛滴溜溜在哥哥身上打轉的程江海,嗔怪道:“這孩子,事真多!”

聽著母親的責怪,程江海更是委屈地看向哥哥,程江河順眼一瞪,程江海不自覺地後退一步,本想告狀的嘴巴哆哆嗦嗦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個下午,一家人像是集體乞討般地坐在火車邊上苦苦等待著。好不容易等到了火車,緊接著又是一陣大包小包的忙碌,堪堪在行李架和座位底下塞滿,這才撥出一股長氣。

畢竟年歲尚小,程江海立刻就被眼前的新奇所吸引,這可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坐火車啊!

哥哥暴揍帶來的委屈,離別姐姐後不捨,通通都隨之拋於腦後,興奮的小手拍得通紅。

“哦,坐火車咯,坐火車咯!”

程江河心情煩躁地瞪了一眼:“安靜點!”

“哦!”程江海低眉順眼地應了聲,可沒過多久,實在是憋不住好奇,湊過小腦袋,小聲地衝著母親詢問道:“媽,火車啥時候開啊……媽,火車開的快麼……”

疲憊的李秀蘭摸了摸江海的小臉蛋,憐愛地道:“就開啦,就開啦,瞧把你興奮的!哎!”

聽著妻子的嘆氣聲,坐在對面程家安蹙了蹙眉頭,問道:“咋了?”

李秀蘭的眼眶有些發紅,看著程家安喃喃地說道:“他爸,我想江水了……”

程家安一陣默然……

車輪滾滾,鳴聲嗚咽。

像是為離別的人兒,奏上一曲傷感的離歌。

失魂落魄的程江水獨自一人回到了空曠的家中,看著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傢俱陳設,淚水婆娑。

那一刻,父親的木訥、母親的彪悍、江河的不屈、江海的頑劣正如一場交響樂,在耳邊紛紛擾擾、電光火石般地鳴奏著。突然間一切喧鬧又戛然而止,歸於沉寂,一股孤獨的情愫湧上心頭……

程江水緩步走向桌櫃上的那臺上海牌收音機,那是父母擔心自己寂寞,特意將家中最貴重的東西留了下來。她抿了抿乾涸的紅唇,清淨淡雅的臉上帶著無邊的落寞,輕輕地旋開旋鈕,希冀弄出些響動來,沖淡這孤寂難耐的陰冷。

不一會,收音機中傳出滄桑低沉的噪音,迴盪在空寂孤冷的陋室裡,聲聲侵染著程江水蕭瑟的心靈。眼簾下,那一滴滴湧出的淚水,如同晶瑩的冰珠,每一顆都包裹著自己青春的故事。跟著那個熟悉的旋律,程江水低聲吟唱著,不知不覺,淚水沾溼了檯布……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

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的這麼想。

風車在四季輪迴的歌裡它天天地流轉,

風花雪月的詩句裡我在年年的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被光陰的故事帶來的愁緒,困擾著的不僅僅是程江水,還有遠在蘭州的何亦安。

毓秀湖上,微微盪漾的水波承載著片片枯葉,悠悠地飄向遠方,像離人的歌,像悲慼的音。

此刻的何亦安正拿著程江水寄來的信,孤冷地佇立在冰冷的湖水一側,凝望著那遠去的落葉久久地不語,身後杜婉玲緩緩上前詢問道。

“是江水寄來的?”

“嗯!”何亦安輕輕地應了聲,瑟瑟的聲音傳來:“媽……乾爸乾媽他們都搬回甘泉了。”

“嗯!”杜婉玲黯然的發出鼻音。

何亦安緩緩地轉過頭來,那曾經俊朗陽光的面龐如今卻是清瘦骨立,高高的眉梢下微微塌陷的眼眶顯得有些頹廢,下顎處久未修飾的鬍鬚更顯稍許的頹廢滄桑。對於母親的反應,何亦安有些錯愕。

“您一點都不驚訝嗎?還是您早就知道了?”

杜婉玲抿了抿嘴,眉宇間帶著若有若無的愁緒:“你乾爸乾媽本來就是甘泉人,在外漂泊了這麼多年,是該回去的時候了。人啊,老了就難免思鄉,故土難離啊。”

“可是……可是江水卻留在了隴佑?”

“哦?”杜婉玲蹙了蹙眉頭,這個訊息恐怕是她始料未及的:“江水留下來了?”

何亦安凝望著母親,實在是看不出什麼,這才黯然地垂下頭說道:“江水信上說等著畢業了,她就接替乾爸的工作,留在團場衛生所。”

“這也是個辦法吧!”杜婉玲蹙眉思索少許,看著垂首不語的何亦安,憂心地問道:“亦安,你在想什麼?你不會還在想著畢業回隴佑吧?難道你還在堅持自己初衷?”

何亦安緩緩抬起頭來,悽悽的眼神裡似乎依舊秉承著當年的那份執著,一分不減:“媽,有些人有些事,是刻在骨子裡的,想忘又怎能忘啊。”

“哎!”杜婉玲無奈地嘆口氣,心神俱疲的臉上掛滿了無奈:“我就知道,你是不會輕易去改變的。亦安啊,即便是這樣,媽媽還是想勸勸你,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放手,不要努力了卻發現是在努力地傷害自己。”

何亦安淒涼地看著母親,自嘲式地扯了扯嘴角的肌肉,說道:“媽,你知道什麼才能令人快速的成熟嗎?”

“是什麼?”杜婉玲瞪著眼睛看著何亦安。

何亦安眯著眼睛看著湖面上那遠去的落葉,喃喃地說道。

“痛!錐心刺骨的痛!”

是的,就是痛!

便如蝴蝶蛻變,破繭而出,經歷一番痛苦方能展開斑斕的雙翼;便如鳳凰涅槃,經歷烈火的反覆煅燒洗禮,不死即是重生。

人生亦是如此,成熟不在歲月的積累,而是在傷愈的心靈上結出耐磨的老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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