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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春節
春節的到來,總會讓這片土地變得祥和喜氣,連寒磣的酒字巷也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大街小巷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硝石和香燭的氣息,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程江海穿著母親縫製的新衣,提著一根細香,正和玩伴們在巷道里放著鞭炮。
在團場的年月裡,孩子們是沒什麼壓歲錢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那還有餘錢糟蹋在這些聽個響就什麼都不剩的東西上。
現如今搬進了城,日子也寬裕了不少,孩子們也能如同其他城裡孩子一樣,給點壓歲錢討個吉利。只不過這數量上是少了點,程江水不在,程江河分到了三塊錢,程江海直接減半。
一塊五毛!
一盒一百響的鞭炮就要五毛錢,也就是說,程江海傾盡所有,也只能買到三盒可憐的鞭炮。類似煙花、二踢腳、火箭炮這些高階娛樂產品,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沒辦法,壓歲錢可憐的日子裡,每一個鞭炮都分拆下來,放上一個,要等好久才捨得放第二個,“連環炮”是絕對放不得的。可就算這般節省,也會有彈盡糧絕的時刻。
陸元碩摸索著空蕩蕩的口袋,向一邊的程江海詢問道:“江海,你還有幾個了?”
程江海撅著嘴,看著手裡孤零零的幾個鞭炮,沮喪地道:“快沒了?你呢?”
陸元碩遺憾地搖搖頭:“也沒了,連小軍的也被我們放完了。”
賀小軍在一旁慫恿著:“我們去再買點吧!”
陸元碩撓撓頭問道:“呃,江海,你還有錢嗎?”
程江海耷拉個腦袋,愁悶地道:“沒有了!”
“啊!”賀小軍驚訝地道:“這就沒了啊,你媽給你多少壓歲錢啊?”
程江海舔了舔嘴唇,訕訕的:“一塊五毛錢!”
陸元碩露出個鄙視的眼神:“咦,才這麼點啊,真夠可憐的,那你怎麼辦啊?”
賀小軍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給程江海出著主意:“江海,你們家不是來親戚了嗎?他們準會給你的,你回去看看啊。”
陸元碩頻頻點頭道:“就是,就是,我舅媽、伯伯們都給我壓歲錢了呢,比我媽給的都多!”
“哦哦哦!”經過提醒,程江海眼睛裡閃閃發光,扭頭就往家跑去:“那我回去瞅瞅去!”
程家裡確實是來了很多的親友,但卻不是母親李秀蘭這一系的,而是程家安的兩個哥哥和妹妹。
人心啊,總有貪心不足、無事生非的時候。
進了城,這日子剛有了盼頭,李秀蘭就開始板著指頭算起了往日的舊賬。
那些在隴佑團場最艱苦的歲月裡,是程家安、李秀蘭省下工資支撐著甘泉兩邊的親戚,這都是應該的,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現在日子好過了,程家安在鄉下務農的兩個哥哥程家國、程家民,將各自的屋子賣了分完賬,半賣半送地把祖屋留給了妹妹程家麗,自己兄弟倆先後跟著進了城弄到了房,日子過得比程家夫妻這邊都還紅火。
嗯,這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可你看看,從搬回甘泉來,裡裡外外都是李秀蘭孃家人忙忙碌碌地捯飭著組建起來的,那都是掏心掏肺地在幫忙啊。
一到農忙完,兩個弟弟妹妹大包小包地就開始往城裡送,連曲大石都把程家的兩個孩子當做自己親生般的疼愛,這可都是鄉下人啊。
可婆家呢,都城裡人了,屁都沒放一個。
每到個節日的時候,這兄弟倆就腆著臉,空手白咧地來搓一上頓,然後拍拍屁股就走人,啥都不帶,啥也不說。也只有妹妹程家麗還時常地往城裡跑一趟,送點這個送點那個的,少是少了點,可禮輕情意重麼,這讓李秀蘭也沒得話說。
至於那兩個吝嗇的程家兄弟,李秀蘭就只能送出一個字的評價:呸!
然而程家安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此刻家裡的飯桌上擺滿了菜餚,可李秀蘭臉上怎麼都看不出一絲樂意的樣子,程家安已經在桌底下暗自提醒了很多次了,李秀蘭這才耐著性子一聲不吭地作陪著,旁邊的程家麗也是略顯尷尬。而程家安的大哥、二哥卻完全沒注意到這些,依舊擺著當家老大的姿態,頻頻舉杯!
程家國說道:“來,家安啊,我們哥三再來上一杯!”
程家民介面道:“就是,來,好事成雙!”
程家安訕訕地舉起杯,賠笑道:“好好好!”
一口好酒下肚,大哥程家國砸吧著嘴,說道:“家安啊,我和你二哥前幾年就搬進城了,現在你也回來了,咱們啊以後可以常聚聚,方便著尼?”
二哥程家民嘴裡嚼著肥肥的肉片,口齒不清地說道:“就是,祖屋那塊我也留給家麗了,現在兩口子過得也蠻紅火的!”
“呵呵!”
程家安乾笑了兩聲,衝著妹妹疑問道:“家麗也不把妹夫一起叫來,大家一起過個年。”
“家裡得有個看門的,所以沒讓來,回頭有的是時間。”
程家麗訕訕的笑了笑,溫言地暗示道:“我們家那口子都知道三哥以前是咋幫我們的,心裡感激著,想來著呢!”
邊上的程家國舉起的筷子停頓了停頓,臉色有點微微發紅,但很快便消失不見了,揮了揮手打岔道:“哎呀,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那時候實在是窮啊,現在的日子都好了,就不提以前的事了,來來,家安,再來一杯!”
以前的事是不提了,還是提不起?
亦或是乾脆不值得一提呢?
人和人對於恩情的認知不同,根本上說就是做人的品質不同。同樣的情,有的人恩情似海,有得人清淡如水。
對於此,程家安卻是哪邊都認可,哪邊都不付諸於評價。做人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人,這樣既沒有什麼心裡負擔,也不用自尋煩惱。
“哦,好好好!”看著大哥頻頻舉過來的酒杯,程家安輕輕地碰觸了一下妻子,暗暗提示了一下:“秀蘭,你也陪一杯吧!”
李秀蘭糾結著臉,應付道:“哦!”
這時候程江海輕手輕腳地走進屋來,眼珠子滴溜溜衝著一眾賓客打量了一番,李秀蘭將其召集到了身邊,夾起一片肉來,說道:“來,江海,吃塊肉!”
程江海低眉順眼地走到媽媽身邊,眼睛卻是滿含“深意”地看著眾多的親戚,心頭渴望極了。
程家麗伸手摸了摸程江海的腦袋,隨口誇讚道:“江海挺乖的啊!”
程家安斜了斜眼,躊躇地道:“乖啥呀,整天就知道瞎胡鬧,我和秀蘭頭痛著呢。”
程家麗溫婉地笑了笑:“孩子嘛,都這樣,呵呵!”
程家安扭頭衝著程江海道:“江海,叫人了嗎?”
程江海裝作很乖巧的樣子,頻頻點頭,眼睛依舊灼灼地盯著大家:“叫過了啊,大伯、二伯、姑姑,都叫過了!”
程家安點了點頭,一點沒察覺出來什麼不妥,隨口說道:“哦,吃一點自個出去玩吧!”
要按往常,程江海立馬就會轉身跑出去,可如今卻像個釘子一樣站在那裡,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大大的眼睛想是張會說話的嘴巴,沖沖這個,又瞄瞄那個,可對面的人好像都是睜眼瞎一樣,絲毫反應都沒有。
李秀蘭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抿了抿嘴,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屁股,最終程江海還是失望地撅著嘴出了門。
在這個時候,只有程家麗才跟了出來,叫住程江海。順手掏出兩塊的錢來,塞程序江海的口袋裡
“江海啊,來,姑姑給你個壓歲錢!”
程江海眼睛一亮,甜膩膩地說道:“謝謝姑姑!姑姑新年好!”
程家麗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欣慰地說道:“好,快去玩吧!”
程家麗看著程江海蹦蹦跳跳地跑遠了,轉頭看看裡屋,臉上卻是一片的無奈之色。自己沒有當著眾人的面拿出壓歲錢,也是顧忌到自己兩個哥哥的臉面。雖說他們早就沒什麼臉面了,但也不能當面讓他們下不了臺。
酒席散去之後,程家安無奈地只能自己獨自收拾著飯桌,因為李秀蘭已然“罷工”了。
看著妻子一臉的憤慨地坐在裡屋,程家安也知道她在糾結什麼,於是訕訕地上前去,底氣不足地勸解著。
“你就不能忍忍,都是親戚,臉色都掛了一晚上了,多尷尬啊!”
李秀蘭狠狠地翻了個白眼,憤憤不平地道:“你就知道說我,我尷尬,他們咋不尷尬呢?你看看你的大哥二哥,大過年的,好不容易上個門,空手白咧地就來了,還城裡人呢!連個家麗這樣的鄉里人都不如,家麗還知道給家裡帶些年貨呢。”
程家安皺了皺眉頭,敷衍搪塞道:“哎呀,我大哥二哥他們可能是疏忽了,再說了咱還缺那一口?”
“屁,這大小是個禮!這都能忘?”
李秀蘭赫然而怒,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哦,就算是疏忽了,孩子可還在呢。你看看江海可憐巴巴地圍著這些大伯、二伯,叫著那個殷勤,可結果呢?啥球都沒有!連給孩子個壓歲錢也能疏忽了?我呸!”
聽著妻子憤慨之言,程家安頓時感覺一陣頭痛:“嘶!你這是幹啥嗎?”
“幹啥?”
李秀蘭瞪起來眼睛,衝著程家安義憤填膺地道:“他們都忘了當年我們是怎麼從嘴邊裡省出一口吃的來接濟他們了,你大哥還好意思說不提了,人咋就這麼能忘本呢!你看看,從我們搬到城裡來,這裡裡外外都是我孃家人操持整理的,你們那些親戚呢?除了家麗,其他人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個,給過一釘一鉚沒?”
程家安訕訕地道:“呃,各家有各家的難腸嘛!”
李秀蘭恨恨地說道:“你少來!別再給你們家那幫人打馬虎眼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有的人記恩,有的人只記仇!以後啊讓他們少登點門,看的我堵心,你自個收拾吧!”
說完,李秀蘭憤慨地出了門,程家安看著滿桌的狼藉,頹然地坐了下去,無奈地嘆氣。這年過的,還真有點糟心!自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從那以後,李秀蘭對婆家的這種怨念與日俱增,甚至將情緒傳染給了三個孩子。
孃家有事,立馬打發程家安和孩子們去做,而婆家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你就看著李秀蘭千不肯萬不願地翻白眼吧。照此以往,程家的下一代,確實是在母親的威勢下,逐漸對父親一系的親戚疏遠了許多。
這是沒辦法的事,這個家,母親才是最大的天啊!
在孩子們心中,程家安、李秀蘭二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母親,即便他們身上有著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甚至是難以擺脫的世俗毛病和狹隘觀念。即便生氣起來棍棒、雞毛撣子能交相輝映,那也都是普天下父母同出一轍的疼愛。
而程家安的性子已然定性了,強勢的婆姨和弱勢的漢子就像兩個標配的零件,死死交織在一起,這才如剛似鐵、剛中帶柔地撐起了這個家。
其實程家安的心裡亮堂著呢。
沒有李秀蘭就沒這個家,也不會有如今的程家安。從風風雨雨中走出來的患難夫妻,那種以命換命的樸質情感是最經得起歲月洗練的。即便面對強勢的毫無道理可言的李秀蘭,程家安的態度是軟乎的,心頭卻是滿足的。
以至於最後的結果就是:我啥也不說,你想咋搞就咋搞吧。
該退讓時就退讓,別去爭誰對誰錯,這是家庭的智慧,這是長久的法寶,也是和諧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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