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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字巷,程家。
毫不知情的程江水正忙著給母親按摩,日復一日,無怨無悔。正當稍作喘息的時候,就聽到門外傳來曲大石的聲音。
“江水,江水在嗎?”
程江水放下手中的活計,趕緊上前去開啟門,只見曲大石扛著一個白色的面袋子站在門外,肩頭前襟上到處沾染著白灰。幾年下來,曲大石也變得蒼老了許多,頂著一頭短簇、發硬的灰白頭髮。興許是長年累月勞作在田間地頭,曾經壯碩的身軀變得稍許佝僂,連帶著臉上的面板也變得焦黑暗淡、皺紋密佈。
“啊,是姨夫,你怎麼來了,快快進屋。”程江水趕緊讓開了身子。
曲大石哼哧哼哧地放下面袋子,稍稍喘氣道:“我給你們送點面過來,新磨的。等等,外面還有呢。”
說罷,曲大石阻止了程江水的幫忙,扭頭又下了樓,來來回回地搬上來一大堆的農副產品。
自從李秀蘭病倒,孃家人一如既往地送吃送喝,從不間斷。
不管是農忙還是農閒,曲大石都不用李秀梅催促,有點什麼積攢下來的好東西就大包小包地往城裡背。
到底是歲月不饒人,都已經年過半百了,曲大石也不再是那個年富力強、拔山扛鼎的活力青年。幾趟搬運下來,腰痠背痛的,坐倒在凳子上喘著粗氣。
他捶捶發酸的膝蓋,欷吁不已地感嘆道:“哎呀,還真是老胳膊老腿了,扛上兩回面就撐不住了。”
程江水面帶著幾分感激與歉意,柔聲說道:“姨夫,以後就別送了,我們現在買糧方便著呢,不用你一趟一趟地送,看把你累的。”
曲大石揮了揮手,淡然地說道:“沒事,城裡的糧咋能趕上自家磨得呢,這些都是精粉,頭一茬的。再說了,你姨催著趕著,少來一次都得叨叨好幾天呢。對了,你媽咋樣了?”
程江水垂下頭,黯然地道:“還是不見起色!”
“哎!”曲大石沮喪地嘆了口氣,心頭湧上一股酸楚,悽然地道:“我去看看她吧!”
曲大石拖著微微佝僂的身軀來到裡屋,看著李秀蘭亙古不變地躺在床上。幾年過去了,那張紅潤明朗的面頰早已深深地陷了進去,顴骨隆起,帶著一種不堪直視的蒼白。
那個記憶中佇立在荒原戈壁上的俏麗身影,揮舞著鞭子趕著羊,纖巧的身軀裡蘊含強大的倔勁,任它狂風驟雨也絕不倒下的李秀蘭,如今卻變得如此奄奄一息孱弱不堪。
曲大石心中一陣陣地難過,眼淚不由自主地在眼眶裡開始打轉。程江水看到這些,輕輕地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悄然地退出了屋子。
曲大石顫悠悠地坐在了床沿,眼神裡透露出無盡的淒涼。都到了這個歲數了,憨厚質樸的他心裡還深深地藏著對李秀蘭那份淳樸的情感。
可如今,一切都猶如恍然隔世一般,那個能擰著自己耳朵踹出三里地的人兒,咋就變成了這副模樣呢?
妹妹子你要嫁就嫁遠些,
別管哥哥額想你的心。
日頭頭轉轉月亮亮個閃哩,
直直跟到那天邊邊……
那一首悲涼的信天游從曲大石乾涸的唇邊,磕磕絆絆地飄蕩了出來。時光倒轉,當年鄉下那個寸草不生的土坡坡上,他就唱著這首哀傷的情歌,遠眺著李秀蘭出嫁,看著她遠去了隴佑……
再回首已是物是人非了,初心雖故,人非少年。
曲大石的淚水滴落在床沿,他囁嚅著嘴唇,沉浸在情意綿綿的回憶中,像是依舊是那個打小就跟在李秀蘭屁股後面,像條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
“秀蘭姐啊,你這罪要受到啥時候才算個頭啊?你看看,轉眼間連我也都老了,這乾點粗活啊腰也疼腿也疼的。這回來啊,秀梅也讓我給你帶著話呢,國強的二小子都已經生下了,你這個小弟啊現在還真是能幹,現如今都到村委會去當主任了。大家都在盼著呢,啥時候你醒了,我們就接你一起到鄉里的祖屋住上幾天,再吃吃你做的面片子,哪怕弄上個包穀麵糊糊也是個香啊。你就快點好吧,別讓大家都等著急了……”
曲大石在裡面絮絮叨叨著,聲音越來越低沉,到了最後已然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程江水靠在外間的牆壁上默默地聽著,緊緊地咬著嘴唇,眼淚不斷地滑落下來。曲大石與母親的情感,程家的幾個孩子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這還是從程家安的戲言裡聽來的。
也因此,在全家孩子的心目中,這個姨夫比舅舅都要親得多。
程江水默默地抹去眼淚,來到邊上收拾起來曲大石帶來的糧食。不一會,兩眼紅腫的曲大石便從裡屋出來,在程江水詫異的眼神裡,摸索著自己帶來的袋子,拿出些錘子、起子類的工具,四周打量起來。
程江水上前一步,疑惑地問道:“姨夫,你大老遠帶著這些幹什麼?”
曲大石抿了抿嘴,摸了摸身邊的桌櫃,臉上露出幾分回憶,悽然道:“這些傢俱啊,還是你爸媽剛從隴佑來的時候我給幫忙打的,這一晃都十年了。上次來就看著好多地方都松活了,我再給拾掇拾掇。”
程江水輕皺著柳眉,勸阻道:“姨夫,你大老遠來,就歇歇吧,這些不打緊的。”
曲大石輕輕地搖了搖頭,黯然地道:“我還是乾點啥吧!你媽這麼躺著,我們也盡不上啥心,就剩這把力氣了。再說你爸這兩年精神也不濟,這些活總得有人幹啊。萬一你媽哪天醒了,看著東西都舊了、破了沒人管,會罵人的。你還不知道你媽罵起人來多厲害,我當年啊就是怕她這個啊!”
刺痛的內心、笨拙的表達、真摯的情感促使著曲大石悶聲不吭使勁地賣著力氣,將精力匱乏的程家安無法顧及到的地方,力所能及的幫襯到位。
看著曲大石默默地修補敲打,程江水哽咽著答應道:“那……那我給你做點飯去!”
曲大石扭頭過來,拒絕道:“不用了,鄉里遠著呢,做完這些我就得趕回去,騾子還在樓下栓著呢。”
程江水輕輕地點點頭:“唉,我知道了。”
一旁裡,曲大石叮叮咣咣、忙忙碌碌地修補著家裡的桌椅板凳,手腳麻利間帶著一股濃濃的傷感。程江水走進裡屋,摩挲著母親冰冷的手背,悽悽楚楚地道:“媽,你看,姨姨、姨夫、舅舅們都想著你呢,都盼著你早點好呢,咱們一起再努力努力好不好?就再努力一下下……”
說完這些,程江水早已是面頰的淚水,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只要是使力氣的活,曲大石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樸質的心只能盡到這個份上了。做完這一切,他下了樓套好了騾車,轉頭衝著程江水滿臉愁容地交待著。
“江水,我先回去了,給你爸那邊說一聲,有啥需要的就跟鄉里吭個氣,別不好張口的。你爸要是為難啊,你就偷偷給姨夫捎個信,咋都不能讓你媽委屈了啊。”
程江水黯然地點點頭:“唉,我知道了。”
看著外甥女憔悴的臉頰,曲大石也是一陣地心疼,心中糾結了一陣子,帶著一絲鼓勵說道:“江水,你就再辛苦些,你媽這輩子其實就沒享過個啥福,一天到晚的就操心你們這些孩子了,這病落下了,不指望你們還能指望誰呢?”
“姨夫,您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媽的!”
曲大石垂下腦袋,顯得極為蕭瑟,點點頭道:“嗯,有你在,我們放心著呢,回去吧,我就先回了……”
眼見到曲大石那條殘疾的腿一瘸一拐,程江水趕忙上前扶了扶,他慢慢地爬上騾車的前端,再沒說些什麼,架著騾車緩緩地淡出了程江水的視線。
程江水在巷口久久地遠眺著,心頭充滿著苦澀與悲慼,她實在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母親清醒過來的一天。
正如曲大石所說的,母親這輩子將所有的心全操在了幾個孩子身上。什麼是享福,她根本就沒嘗過其中的多少滋味。程江水暗暗下定決心,絕不能讓母親就這樣遺憾地離去。
孝義不是掛在嘴頭上,作為一種自我標榜的噱頭,而是用心去感恩、去堅持。
所謂鴉有反哺之孝、羊知跪乳之恩,不是簡簡單單去說,而要踏踏實實地去做。只有鍥而不捨地去做了,才能用行動去駁斥久病床前無孝子的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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