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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夜裡柳芷溪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記得不久前,她還沉浸在冷江溫柔的告白裡,還在為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冷江暗暗加油,怎麼現在,他就成了林素錦的男朋友呢?難道,他對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場欺騙,抑或是不需要負責的玩弄?她不相信他是那樣的人,可是從今天林素錦親暱的動作看來,似乎又給了她肯定的回覆。
“嘀嘀嘀。”放在枕頭旁的手機發出振動的聲音,她的心忽然被提到了高空,有一種恐高的不安全感,卻又伴隨著緊張的快感和期待。她迅速劃開介面,是蘇淮傳來的簡訊,蘇淮今天一個晚上都沒有露面。從肯德基回到家,文利和蘇前正在和男孩熱切地拉家常,彷彿要把這十七年來缺失的愛,一次性補齊。男孩叫石月,簡簡單單的名字,像他的性格一樣,沉默堅強如石頭,乾淨謙遜若月光。
石月穿著嶄新的阿迪達斯外套,臉上是靦腆的笑容,而文利和蘇前商量著,如何讓初中就輟學、去煤窯拉礦的石月,重新返回校園。蘇前建議讓他去讀職高,學習一門技術,到時候畢業了去自家公司上班。文利則主張還是讓他去讀高中,功課跟不上就花高價請家庭教師,儘量考上大學,不管是公立的還是民辦的,重點大學還是野雞大學,總算是有個大學文憑。
柳芷溪的手機裡顯示了蘇淮發來的資訊——
芷溪:
我走了,感謝你兩年多來的陪伴,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我喜歡你,這句話在我心裡重複了千百遍,而現在,請允許我最後一次說這句話。石月回來了,他可以為爸爸媽媽膝下承歡,而我也該走了。儘管我愛這裡、思念這裡,千百般地不願離開,可是我不能那樣自私,石月離開了我的父母,而我就該回去侍奉他們了。我知道,一旦做了這個決定,我的人生和命運都將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可是有些事情,就像手裡套住的兔子,總是試圖逃出我們的掌心,奔向未知的地方。對了,我在潭柘寺許的願望,就是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知道,這將永遠只是一個願望了。我喜歡你,但僅此而已,我們不要再聯絡了,也不要再來往了,各自安好,相忘於江湖吧。畢竟遺忘,或許是我現在最好的解藥,而那段記憶,我就讓它只出現於我的夢境吧。祝你安好。——蘇淮。
蘇淮走了,徹底從柳芷溪的生活裡消失了,他們的曾經,就像一個泡沫,曾在陽光下反射出美麗的光彩,給她絢爛的美夢,卻一觸即破。她去了他親生父母的家,那是一間位於破敗的陰暗小巷盡頭的一處危房。她和曾瀟走到門口,一個化著劣質妝容的風塵女子,光腳站在潮溼的青苔上抽著香菸,看見他們兩個青春少年,眼神裡露出鄙夷,不屑地吐出煙霧。柳芷溪怯怯地問:“請問,蘇淮是住在這裡嗎?”女子斜著眼睛,嘴裡撥出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她不禁輕輕咳嗽,女子的眼影沒有塗抹均勻,在陽光下像是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曾瀟見狀,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離開。她的淚水,忽然就落下,她上前拉住女子的手,懇切地說道:“您認識他嗎?如果認識,求求您告訴我,他在哪兒。”女子抽出了她塗著豔俗指甲油的手,砸吧著嘴,“我不認識什麼蘇淮,我只知道這兒曾經住了一個漂亮的男孩,我喜歡他,可他不愛我,他拒絕了我。”
“他現在在哪兒?”柳芷溪忍不住哭喊道,“求求您告訴我,我可以給您錢。”她從隨身的包裡掏出一個做工精美的皮夾,數了一千元,塞進女子的手裡。女子卻擺擺手,她以為是錢不夠,把皮夾裡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一股腦掏給女子。女子繼續吐著菸圈,不緊不慢地看著她,像在觀看一場精彩的表演,曾瀟第一次看見柳芷溪如此驚慌失措,於心不忍,又碰了碰她的手臂。女子戲謔地看著他倆,柳芷溪卻毫無知覺,此刻她的腦海裡,只有一項任務,就是找到蘇淮,她像一個盲目的機器人,機械地重複著目標指令,對其他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他在郊區的煤礦,他爸爸很早就過世了,只剩下一個瘋了的母親。”末了,像是看夠了熱鬧的表演,女子轉身進屋,丟給柳芷溪一句話。
“蘇淮!蘇淮!”柳芷溪和曾瀟去到了郊區的煤礦,那個女子告訴了他們煤礦的名稱和地址。嘈雜不堪的環境,陰暗潮溼的住所,一群光著膀子的壯漢戴著安全帽,沿著狹長見不到底的巷道,深入井下勞作,不時有礦工推著載滿原礦的運礦車來到地面。“嘭!”劇烈的爆破聲讓柳芷溪冷不丁嚇了一跳,幸好有曾瀟一直默默陪伴,她覺得此時曾瀟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像一個溺水的人,抓著最後可以握住的求生希望。
她瘋了一般衝入人群,一個個仔細辨認,礦工們的臉上都是黑漆漆的礦渣,他們詫異地望著這個女孩,甚至有人開起了葷段子玩笑,柳芷溪無暇顧及,她只是想找到蘇淮,她明白他的愛和苦楚,縱使她對他早已沒有戀人之情,但是她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家人。曾瀟衝上前去,一把拉住她,沉聲說:“芷溪,他已經走了,不在這裡了,別找了!”柳芷溪忽然伏在他肩膀上,失聲痛哭,他的手猶豫著想抱抱她,卻還是隻落在了她的長髮上。“既然他不想讓你找到他,你就照做吧,當作是對他最後的成全。”他柔聲在她耳邊低語道。
“芷溪!來看看!”她一進家門,文利就迫不及待地叫住她。她望著眼前這個養尊處優的女人,即使年紀已經不年輕,卻仍舊有一種小女生的情懷。曾經,她是那樣恨她,她把她獨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大院門口,不守信用地離開,再也沒有回來。可是現在她想,如果她沒有遺棄她,她就不會遇上那麼善良的父母,不會有和奶奶相依為命的清貧而快樂的時光。她就也不會有機會認識蘇淮,不會經歷這樣一段坎坷而難忘的時光,縱使現在仍舊是兩手空空,可是她已經真切地體味過了幸運的滋味。
柳芷溪循著文利的聲音,進了衣帽間,文利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條波西米亞風長裙,在她面前筆劃。“好看”,她有些敷衍地回答,“試試”,文利把裙子遞給她,“給我的?”她掃了一眼裙子的標籤,上面寫著“4986RMB”,她不禁後退了一步推辭著。“沒關係”,文利望了一眼客廳,蘇前正和石月在看新聞節目,“你蘇叔叔是好人,他不介意的。”“可是,”柳芷溪慘淡地一笑,“可是我介意。”
蘇淮走後,林素錦便很少再來蘇家,有時候兩家聚餐,氣氛也不如從前。蘇前很想活躍氛圍,也想讓石月融入他們的圈子,常常帶著石月出席各種場合,而文利則一直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柳芷溪仍舊像一個局外人,彷彿只是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她學會了在聚餐時禮貌地微笑,學會了熟練地使用刀叉,學會了偶爾在聚會時彈彈吉他、清唱幾首歌曲。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業主聯誼會,柳芷溪站在窗前,聽著屋外的鼎沸人聲,輕輕撥動了放在牆腳已久、落了塵埃的烏克麗麗。她忽然聽見屋外有歌聲傳入,仔細辨認,是那首《EndlessRoad》,是冷江,她的心一緊。有人輕輕敲著她的窗戶,她閉上眼睛,繾綣過往在腦海裡回放,淚水像春日的雨簾,上演了一場春江花月夜。她沒有應允,那敲擊聲越來越響,她索性開啟窗戶,冷江站在窗外,一段時間沒見,他的臉部輪廓更加立體分明,下巴處冒出了青青的鬍渣。他看起來有些憔悴,卻在目光觸及柳芷溪時,眼神瞬間活泛,變得炯炯有神。
“芷溪。”他輕聲喚道,聲音略微沙啞。柳芷溪的心,像下了一夜的冷雨,潮溼而混亂,她別過臉去,不願意看他。“芷溪,原諒我,好嗎?”他壓低聲音誠懇地說。“無所謂原諒,冷江,”她淡淡地說,“因為我從來沒有在乎、從來沒有計較過。”冷江的眼神像被冷水澆熄的火焰,他囁嚅著雙唇,想要表達了什麼,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冷江!”一個甜美的聲音傳來,是林素錦,“該我們上場了!”他拿起吉他,匆匆離開,留給柳芷溪一個匆忙的背影,可他不知道,這個背影,曾經撐起了她的整個世界。
“我並不是什麼都輸給你了,柳芷溪。”晚上臨睡前,柳芷溪收到了林素錦發來的訊息,她有些訝異,她從未把自己與林素錦做過比較,而她卻莫名其妙地成了別人比試的範本。
高考前的那個五一,文利和蘇前帶著石月和柳芷溪,去了雲南旅遊。當飛機落在昆明長水機場,柳芷溪看著滿街的碧樹繁花,久久壓抑的心情頗感暢快。一出機場,就有手捧玫瑰的導遊在等候,柳芷溪接過一支紅玫瑰,嬌豔欲滴的花瓣上還有晶瑩剔透的露水。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芳香的味道令她神清氣爽,襲人的氣息繚繞於心,她忽然想起了曾經和蘇淮討論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蘇淮的臉龐彷彿還是那樣親近,可是恍然間,她才發現那只是自己的記憶,伸手可以觸碰的,只是一片虛無。
導遊撐著陽傘,領著他們向外走,果然是人間勝地春城,室外的溫度不冷不熱,陽光柔和而明媚,清涼的微風掃去了他們旅途的困頓。石月穿著“耐克”最新推出的T恤,新理的短髮讓他看起來乾淨又利落,他接受了文利的建議,請了全城口碑最好的家庭教師,正在鉚足馬力準備考試。柳芷溪用餘光看了看,她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她雖然思念蘇淮,眷戀他的溫存和陪伴,可是她並不排斥石月,相反對他有一種憐憫之情。她知道,他之前的日子都過得十分清苦,不僅僅是物質上的,他所受的精神上的關懷也相當匱乏。她有時候,甚至對他有一種抱歉的心理,因為如果不是醫院的疏忽與失誤,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會遇見蘇淮,而這種苦,卻讓石月來承擔了。可是,當她聯想到石月曾經的苦難,她的心裡,就會增加萬分痛苦,因為她知道,現在這一切,都壓在蘇淮肩頭了。
坐在涼爽的旅遊巴士上,導遊用悅耳的聲音介紹著當地的風土人情,柳芷溪的目光望向車窗外,像一部相機般快速抓拍,把頗具地方特色的景緻收納於心。石月坐在她身旁,還在抽空揹著英文單詞,他忽然用筆尖碰了碰柳芷溪的胳膊,“姐,ifIwasaboy,Iwouldloveyou,這句話語法正確嗎?”柳芷溪有些驚訝地望著他,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姐”,可其實,在她的心裡,她早就承認了這個弟弟。
“笨啊,這是虛擬語氣……”話音剛落,她忽然怔住了,她想起了賈歆。那個自稱為微胖界女神的女孩,因為喜歡蘇淮而嫉妒柳芷溪,他們之間曾鬧出過不愉快,而最後以她轉學作為收場。她拿出手機,劃出QQ的介面,賈歆的頭像沒有再點亮過,可是柳芷溪發現,她更新了說說——失去即為得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巴車在寬闊的路面上行駛,街景從眼前一閃而過,像風塵僕僕的過客,僅僅停留在印象中。縱然綺麗的風景宛若驚鴻一瞥,投擲驚豔的倒影,它們的名字,卻只懸掛在嘴角,無法清晰地吐字發聲。柳芷溪百無聊賴地把眼光望向車窗外,導遊拿出了剛買的新鮮鳳梨,介紹說雲南的鳳梨味美汁甜,無需用鹽水浸泡便可直接食用。柳芷溪嚐了一口,飽滿的果肉細膩甘甜,輕輕一咬,清爽香甜的汁液便充盈了整個口腔,唇齒留香、甜而不膩,令人回味無窮。
她的思緒又被拉回了那年,她和蘇淮、林素錦去泰國遊玩,清萊的街頭,隨處可見售賣小菠蘿的流動攤販,一顆顆黃橙橙的菠蘿還沒有她的拳頭大,她一看見那可愛袖珍的外形,便被吸引住了目光,停在攤鋪前沒有挪動腳步。他們愜意地站在街頭,不時有金髮碧眼的外國友人經過,他們一邊用英語和他們打招呼,一邊分享著美味的小菠蘿,爽朗地笑著,天南海北、意氣風發,彷彿生命中所有的糾葛、苦惱都與自己無關,只要盡情欣賞美景、享用美食,生命就如一條平坦的大道,隨著歡樂的步伐不斷延伸,直到看不見盡頭的雲端裡,給人以無限嚮往的遐想。
“蘇淮,你在哪呢?我很想你。”柳芷溪在心底輕輕說,這句話她曾在心底重複過千萬遍,可是卻無法親口對他說出,他就像一滴清晨的露珠,曾滋潤過她乾涸的心田,而今,他卻混入了茫茫人海,她再也無法清晰準確地辨認哪一滴是他,只好望洋興嘆、無可奈何。街邊一個擔著扁擔的小販走過,身材高大而瘦弱,戴著一頂草帽,走路的姿態有些眼熟,柳芷溪的心猛地一震,盯著那個身影,汽車卻飛馳而過,待她的目光再次追尋,那個人早已不見蹤跡。“不可能的。”她慘然一笑,心中的悲涼如山洪暴發般,席捲了她的心,只剩下滿目瘡痍。
一天的舟車勞頓後,他們抵達了官房酒店,酒店位於一片別墅群內,一家人住一戶別墅,還配有管家和廚師。柳芷溪沐浴過後,穿著清涼的睡衣,回到臥室,臥室裡被裝扮得十分有情調,自動窗簾已經拉上,壁燈的光線十分柔和,空調溫度剛好適宜,桌上的花瓶裡還插著奼紫嫣紅的鮮花,散發出陣陣馥郁,就連乾淨整潔的床上,都用玫瑰花瓣拼湊了精美的圖案。管家上樓來敲門,告訴她廚師已經準備好了宵夜,她用電吹風吹乾了溼漉漉的頭髮,穿著文利送她的GUCCI拖鞋,下樓去了餐廳。他們三人已坐在餐桌前,卻沒有動筷子,顯然是都在等她,文利的眼中,不再是以前害怕東窗事發、秘密被揭穿的惶恐和敵意,她的眼神裡溢滿了慈愛。文利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蘇前的既往不咎和寬宏大量,讓她真正體會到了愛的感覺,而今自己兒女雙全、生活無憂,她安安心心做著快樂的妻子和母親。只是她不曾聯想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往,都有不能深究的故事和難言之隱。
廚師端上了熱騰騰的過橋米線,還搭配有生薑、海帶絲、雲耳、榨菜等輔菜,葷素搭配、賣相誘人,柳芷溪愉快地大快朵頤,卻仍舊注意著吃相的斯文,一碗米線下肚,吃得心滿意足,她收拾好碗筷,和他們打了招呼,便拿起一本英文雜誌,上樓去複習英語單詞。雖然是外出旅遊休閒,但是旅遊減壓的目的還是為了更好地應對高考,所以柳芷溪不敢也不願意過度放鬆、落下功課。
“芷溪,雲南很美,它有湛藍的天和碧綠的樹,有植被茂盛的熱帶雨林西雙版納,有涼爽宜人的香格里拉,有極具特色的古城麗江,還有蒼山洱海的壯麗大理。雲南的玉石爭奇鬥豔,品種繁多、色澤動人,有黃龍玉、南紅瑪瑙和翡翠,在能工巧匠的精雕細琢下,它們造型精美、形態各異,晶瑩欲滴、溫潤膩手,佩戴在身上可以乞求佛祖庇護,保佑平安健康、事事順遂。”柳芷溪開啟手機微博,看見暖陽私信了她,暖陽是她一位網路上未曾謀面的好友,有的時候,她會有一種錯愕感,她覺得暖陽就像她生命中一位重要的人,他是那樣地瞭解她、理解她。她有時候會希望,暖陽是蘇淮,希望他仍然在不遠不近地關注著她。她有時候,又暗暗希望他是冷江,因為她不能欺騙自己,她其實還愛著冷江,只是她不能說服自己。
她白皙纖細的手指滑動著介面,又把白天在七彩雲南拍的照片發給了他。照片裡,她一抹淺笑,站在金色的陽光下,乾淨的眼神像天使一樣純潔,一頭秀髮被隨意地紮成馬尾,就是一個鄰家女孩。照片是文利給她拍的,很顯然她遺傳了文利的美貌,可是她卻有些排斥這種親近。她發自內心地愛文利,可是隻是因為文利是她的生母,她覺得自己要烏鴉反哺。可如果撇開這層關係,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會對她產生任何好感。她最懷念的,還是從十多年前,那個下午從院子裡走出來,把她抱在懷裡給她一個家的養父養母,他們在遭遇車禍的千鈞一髮時刻,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她的平安。她最眷戀的,還是和奶奶相伴的那些歲月,生活雖然艱辛而不易,每一分錢都要用在刀刃上,什麼東西都必須物盡其用,就連去肯德基買一包薯條都是一種奢侈,可是她卻覺得心靈是那樣富足,生活裡充滿了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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