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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帝丘的燈一盞盞滅掉,整個縣府處於靜謐下,天空一輪彎月,在雲層起伏間時隱時現。

陸安然給傷腳換了藥,秋蟬端著水出去,她拿了本書靠在窗旁翻動幾頁,快要打瞌睡時,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

“周管家記得朱阿福,說他潛入周府偷了不少珠寶首飾,因此被周府家丁帶回去狠揍過一頓。”觀月在說話,“不過沒有要他的命,後面朱阿福回村裡躺了幾天,再一次出門後人就突然不見了。”

陸安然推開窗,對面燈影下,觀月正和雲起稟告,“至於胡天和胡來,周管家印象不深,原先的賬冊都找不見了,周府外面的事不歸他管,所以不能確定。”

雲起似笑非笑,“周管家已經很能幹了,那麼多賬冊,不見的明明白白。”

陸安然出聲道:“鹿陶陶跟在周管家身邊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雲起輕嘖一聲,朝她走過去,“就你操心,這麼晚不睡覺。”

陸安然其實不困,傷口用了藥有些發麻,火辣辣的灼燒,只是這些沒必要拿出來說,“看了一會書。”

觀月身體不動,滿臉正經的樣子,不過不停來回瞟的眼珠子出賣了他心思,“鹿陶陶說周管家可能腦子有問題,整天縮在陰暗祠堂裡面,口中常常唸叨什麼,有些不正常。”

雲起倚靠窗臺,嗤笑道:“她有臉說別人腦子不正常。”

觀月要退下前想起一件事,“對了,尋清問屬下夜叉案查得如何,是不是道場結束查不出來就不管了,說是周管家很關心案子進展,私下問過他幾次。”

陸安然合上書,手掌蓋在書面上,抬眸道:“既然這麼關心,為何不去官府詢問。”

雲起黑眸幽深,牽起嘴角一笑,“小孩子和大人的區別是什麼?”

觀月遲疑道:“不設防,更容易套話?”

雲起兩根手指在窗臺上輕敲幾下,思忖道:“這樣,你帶幾句話給鹿陶陶,讓她找機會告知周管家。”

觀月一一記下,趁著夜色從別院離開。

陸安然看向雲起,“你打算對周管家使計?”

雲起勾唇笑,夜月淺淡的光芒下,流轉出一絲邪魅,“那也要他心術不正,我的計策才管用。”

陸安然一想確是這個道理,查到現在,周管家的嫌疑不可謂不大。

“藥味這麼重。”雲起視線下瞥,“腳傷好些了?”

陸安然點頭:“外傷不要緊。”

雲起支著身體靠過來,“我一直有個疑問,顯然你醫術不好,為何在外傷方面很有經驗,比如,傷藥做得很不錯。”

陸安然隨著他目光移到桌上的瓷瓶,拿起來放在手裡,道:“一開始沒接觸太多,後來雪雪經常受傷,又覺得自己在醫藥有些天賦,理所當然認為應該從醫。”

這些話陸安然沒有對誰說過,但這樣一個朦朧月色下的夜晚,她輕輕說道:“其實從醫與否並非我心裡執念,或許你不知道,我母親曾經是一名醫者,不自醫的醫者。”

一縷墨髮從裡面飄出來,雲起握在手心,垂目道:“因為想要繼承亡母的遺志嗎?”

“不是。”陸安然仰面,昏暗燈火當中,黑眸如雪清明,“為了弄清楚,我的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雲起手一鬆,黑髮從他手心溜走,他抬高了手,將髮絲從她臉龐撥開至耳後,手指沿著右臉猙獰的線條走下來,眸光波瀾不驚,“要不要我幫你。”

陸安然避開他的目光,“不用,並非什麼重要的事。”

雲起收回手,手指輕輕捻摩,“雪雪是誰?”

“陸學卿。”

“陸宥嫡子?”

陸安然沒有意外,以雲起的訊息來源知道這點很正常。

藥膏最起初的不適消失,隨之泛起一片清亮,像是那一塊地方都被冷凍了一樣,可謂冰火兩重天。

雲起食指在鼻子下方遊走過,眉頭蹙起,“你用了千錘膏。”

正如這膏藥名字,千錘百煉,玉汝於成。

對傷口的效果很好,癒合速度比普通膏藥快上數倍。

但正所謂事不有餘則虧,任何東西到了極點必然伴著相應的反噬,一旦敷上千錘膏先是冷熱交替,半個時辰後猶如跗骨之蟻,從肌理開始被啃噬一般,疼痛非常人忍耐。

陸安然已經感覺冰冷在慢慢消退,隨之而起的是綿密的針扎似的疼,然而這樣的程度對於陸安然來說不是不可忍受,甚至神情都沒有一絲變化。

“恢復得快些。”她只淡淡說道。

雲起喟嘆道:“原來只以為你對待屍體手狠。”

還記得手起刀落,眼也不眨地撈起屍體裡的內臟,雲起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世子有沒有聽過一句話?”陸安然將手裡的藥瓶放在桌上,對上他的視線,道:“醫者的手不能抖。”

雲起哂笑:“可惜你是仵作。”

“不醫活人,但能醫死者。”

雲起直起身,單手揹負在身後,目光看著漆黑如墨的天幕,語氣輕而緩,“陸安然,有一點我們兩個之間很像,都不是願意輕易交託信任之人,不過,你願不願意,從今而後,將信任交託於我。”

回首,目光灼灼,勝過春濃桃花——

“予你悲憫,良善,萬物風華;予你稚初,摯終,始終不渝。”

陸安然忽然覺得腿上的傷痛不堪忍受了,像是什麼東西在一個勁往裡鑽,不止是侵入她的肌膚,還有往她心臟攻擊的態勢。

她一向平靜、坦然,又從容,到了這一刻,才發現並非喪失了凡人的情感,而是從未接觸而生出了惶恐害怕,甚至自卑。

那種自卑壓制在過去的漫漫人生長河裡,被忽略的地方,等到被光亮一照,頃刻間全都湧出來,讓她感覺窒息。

太陽過於耀眼,沒有被照耀的地方才顯得更為陰暗。

她捫心自問,從生下就被放棄、成長過程中遭遇無數厭棄的人,是否有資格手握陽光。

雲起沒有放過她臉上不停變化的神情,有些強勢的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微用力,她仰起腦袋,兩人四目相觸,月光同時落入兩人眼底,流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在想什麼?”

陸安然眼簾半開,臉龐如被夜露照拂,帶著一股清然,“世子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笑話什麼?”雲起深沉如水的眸子微光閃動,桃花眼尾勾起不羈輕狂,“大寧朝第一美男子找了全天下最醜的女子?”

他輕呵,神色全是放肆,“本世子在選美嗎?那不如拿鏡子自照。”

陸安然推開他的手側過身子,心亂如麻沒有頭緒,只是千錘膏的藥效終於發作,半條腿的面板經脈像是被來回揪扯,千萬條螞蟻在當中不停啃噬,痛楚比想象中來得猛烈。

幾乎頃刻間,陸安然鬢角滲出綿密的汗珠,手掌握拳用力抵著桌面,扛著這一波痛苦過去。

“藥效發作了?”雲起馬上看出不對。

一滴汗珠在陸安然抬頭的時候流入眼中,水潤了瞳仁,尤為清透,相較往日,多了一份微不可見的柔弱。

她吸了口氣,道:“一炷香。”

只要忍耐過一炷香,疼痛就捱過去了。

雲起手撐著窗臺一個用力,從外面翻了進來,伸手將她扶起來,另一隻手繞過膝彎,下一刻,陸安然感覺整個騰空。

失重感令她下意識往雲起懷裡撞了一下,鼻間全是幽冷竹香。

頭上傳來雲起低低一笑,“本世子行好人好事,你可別趁機偷吃本世子豆腐。”

陸安然生平所見,確定沒有比雲起更不要臉的人物。

這一夜夢裡全是兵荒馬亂,每次夢結束前,陸安然都恍惚聽見那略顯低沉的嗓音,似乎在她耳邊低吟——

“美男在前,陸大小姐當真不消受嗎?”

次日起來,陸安然腦袋發疼,不知道是糾纏了她一夜的那句話,還是單純因為藥膏帶給她的痛感。

昨夜對話猶在耳邊,夾雜了輕笑漫語,她有些悵然的想著,這裡面帶著多少本心。

秋蟬幫著陸安然洗漱完,端來早飯伺候的時候眼神頻頻看過來。

陸安然嚥下口中的焦糖黃金糕,“有什麼話直說吧。”

秋蟬抿了抿嘴唇,俏臉有些不高興道:“一大早就有個姑娘來找世子,墨侍衛說那是世子的……”

陸安然端著粥碗的手一滯,倒不是為別的,只是突然提起雲起,總免不了想到昨晚的事。

秋蟬吞吞吐吐,才從嘴裡說出三個字:“……老相好。”

有一句她身為奴婢不好編排,心裡頂不滿意——世子不是和陸小姐一對嗎,怎麼還在外面拈花惹草,這種行為不對。

偷偷掃了陸安然一眼,不免嘆息,看來男人終究還是視外貌為重,陸小姐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憐了。

被秋蟬偷偷憐憫的陸安然渾然不覺,問道:“哪裡來的女子,可是縣署那邊?”

一聽不是稷下宮學子,“揹著一個竹筐,臉還好,就是打扮有些土氣。”

陸安然明白過來,估計是那位禾禾姑娘。

正這麼想著,墨言從窗外探個腦袋,“姓陸的,世子讓你過去。”

秋蟬小嘴一扁,世子不地道,居然讓陸姑娘去見他新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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