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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酷暑天氣稍微涼快了一點,木瀆鎮大碼頭彩旗招展、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滸墅關關署下轄木瀆港分關的開關儀式,正在這裡舉行。
到場祝賀的官員的有戶部主事兼滸墅關稅使王之都、長洲縣知縣袁宏道、吳縣縣丞郭通、木瀆巡檢司巡檢金知謙。
王稅使與袁知縣站在一起,寒暄並閒聊著。
只聽王稅使道:“本官久仰袁中郎之大名,卻難得一見。開關儀式完結後,袁令尹還有其他事務否,不妨與本官小聚。”
自家二大哥王司徒說過,王家的人以後要加強文壇影響力,彌補文壇短板。
這袁宏道可是個文壇大佬,非常值得結交。
袁知縣很期待的答道:“我已經約定好了,在林主吏的陪同下,去考察太湖和胥江水況。”
嗯?王稅使忽然計上心來,但該著他率先講話了,也就暫停了與袁宏道的交談。
先前王之都還擔心,林泰來年輕少經驗,會把開關儀式辦得不倫不類。
結果沒想到,雖然開關儀式有點與眾不同,但卻又似模似樣,很有大場面感覺。
數百社團夥計被喊來冒充民眾,聚集在土臺下,人人手持小旗,得到暗示就使勁揮舞。
而官員站在土臺上,按品階輪番致辭,然後又有士子大聲向眾人宣讀各位官員的賀詩。
其後有分關吏役代表馬英明上前,向官員們表決心。
再後面,又有不知哪來的商號代表、本鎮居民代表輪流露臉,致辭表達對分關的支援。
所有發言完畢後,王之都親手揭開了一塊牌匾上的紅布,然後在分關正堂升匾。
最後,分關所屬的四十名河快分乘十艘船,在胥江上一字排開,氣勢如虹的齊聲高呼口號:“為國收稅,報效朝廷!”
整套儀式流程你方唱罷我登場,當真是有條不紊、面面俱到。
王稅使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十八歲武生員策劃出來的。
想到這裡,王稅使不由得向今天全程低調的林泰來看去。
卻見此時林泰來沒搭理自己這個上司稅使、沒搭理名望最高的袁知縣,卻只與場內品級最低的官員金巡檢說說笑笑,聊得熱火朝天。
忽然又看到,林泰來將一張疑似銀紙的東西,塞進了金巡檢的手裡,然後一起開懷大笑。
王稅使不由得暗罵一聲,真沒見過林泰來這樣的年輕人。
明明做事很莽,但說奸猾也真奸猾,總是能知道關鍵在哪裡。
按照慣例,巡檢司要聽從縣衙命令,接受縣衙指揮排程。
但在設有稅關的地方,卻優先聽從稅關命令,算是稅關稽查走私的武力保障。
比如說滸墅巡檢司,就服從於滸墅關關署。
而木瀆港分關開關後,木瀆巡檢司也要服從於滸墅關總署了,同時配合分關工作。
所以林泰來此時抓緊時間,與木瀆巡檢司金巡檢拉好關係,是非常“機智”的行為,這對以後關務是很有用。
王之都大喝了一聲:“林主吏你過來!”
林泰來只好暫時離開金巡檢,對王稅使問道:“王公有何吩咐?”
王之都說:“把你的神威烈水號借出來,給我用幾天。”
林泰來很奇怪:“這船借給王公是沒有問題,但王公您不是有官船麼?”
王之都答道:“剛才我和袁知縣約定好了,這幾日一同遊覽,啊不,考察太湖以及湖東地區的水況。
官船有點招搖,怕被不明真相的人所非議,所以借伱的大座船用用。”
臥槽!林泰來吃了一驚,你王稅使學壞了,竟然想截胡!
袁宏道明明先答應過,攜帶自己一起遊覽太湖的!
畢竟袁宏道是公安派大佬,文壇上的一塊金字招牌。
只要蹭著袁宏道的大名發表幾篇詩文,就是一次文壇揚名的機會,尤其是可以透過袁宏道的書信向全國傳播。
現在復古派肯定不帶他林泰來玩,靠著公安派就是一個必須的選擇了。
按下心裡的詫異,林泰來忍不住問道:“袁知縣那種風流倜儻的大文學家,怎麼會想著跟您一起旅遊,不,考察?”
不是他林泰來看不起人,你王之都能應付得了與袁宏道的詩文唱和麼?
王稅使自豪的說:“我們不但會一起考察,而且袁知縣還答應,在他所作詩文題目里加上我的名號!”
林泰來立刻說:“那在下也可以一起前往,與袁縣尊唱酬,亦為雅事也!”
王稅使不屑的回應說:“這是我們文人士大夫的聚會,我們都是兩榜進士。
而你這個武生員湊什麼熱鬧,還想搶我這進士的風頭不成?”
林泰來不服的說:“話不能這麼說,事情總有個先來後到。王公你截走機緣也就罷了,還不讓我去,這就太過分了。”
王之都語重心長的說:“九月就是武鄉試了,你最遲八月中旬就要去南京趕考了。
而現在時間已經到了七月,你備考時間所剩不多,還有心思到處考察?
我都是為你好,讓你可以專心備考,武鄉試也要考文筆的!”
林泰來與王稅使沒有共同語言,又找到袁知縣,悄聲問道:
“縣尊你為何出爾反爾?王稅使的詩文,不足與縣尊相匹配啊!”
袁知縣苦笑道:“王稅使說,他會給兄長寫信,對今明年長洲縣的錢糧考核放寬鬆些。”
林泰來:“.”
可惡!這就是權力對文學的腐蝕!
開關儀式的同時,木瀆鎮上香溪樓裡,也有幾人圍著喝茶。
新吳聯大龍頭、安樂堂堂主陸義斌坐在居中首席,太湖東岸五個堂口的堂主分列其餘席位。
今天也是新吳聯與湖東五堂會盟的日子,林大官人實在分身乏術,乾脆把會盟和開關儀式都定在了同一天。
與大碼頭上的喧鬧不同,這裡略顯冷清。
陸義斌也是江湖老人了,場面上不會差了事,笑呵呵的與五位堂主敬酒和閒聊。
茶過三巡後,陸大龍頭依然沒有說到正事,反而扯起了下半年新一屆蘇州城“花魁選舉”的八卦。
“我聽說,在上屆花魁選舉,校書公所的徐總管砸了不少銀子,把白姬推上了狀元位置。
而到目前為止,白姬這清倌人仍然頂著狀元名號待價而沽,所以那徐總管上次砸進去的銀子完全沒有收回來。
眼看著新一屆花魁選舉又到了,徐總管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如果不繼續砸錢,白姬失去了狀元名號,身價必然要大跌,先前投入更收不回來。
可是如果要繼續砸錢奪狀元,投入了更多後,成本就太高了,能不能回本同樣是個疑問。
聽說現在徐總管天天茶飯不香,夜夜焦慮失眠,心裡苦的很啊,哈哈哈哈!”
花魁選舉,本該是所有男人都感興趣的話題,但其他五個堂主此時卻完全心不在焉。
位於胥口鎮的湖安堂堂主彭有為聽了半天陸義斌的扯淡,終於忍無可忍的開口說:
“你們安樂堂聲稱要與我們湖東五堂會盟,我們五堂答應了下來,今日已經全部赴約,這就是我們的誠意!
所以你陸堂主到底有什麼章程,還請亮明瞭說話。
我們都很忙,沒有在這裡聽陸堂主漫無邊際的東拉西扯!”
胥口鎮位於胥江和太湖的交口,所以因此得名,地理位置十分要害。
所以胥口鎮的湖安堂才有資格,代表其他幾個堂口說話。
其實陸義斌這個所謂的新吳聯大龍頭、會盟的發起人也很想知道,這次會盟到底有什麼章程?
如果他真知道章程的話,還能不停的扯閒篇?
忽然有另一個湖東五堂之一的堂主拍案道:“彭兄弟你想問陸堂主,也是找錯了人!我估計,他同樣什麼都不知道!”
大龍頭陸義斌登時臉色就不愉了,這個安樂堂機密是誰洩露出去的?
難道他這個大龍頭兼堂主,不要面子的嗎?
彭有為大笑幾聲,又對陸義斌問道:“是這樣的麼?
如果陸堂主你做不了主,就請真正能做主的人出來,與我們共商江湖事。”
陸堂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們信我的,最好不要想著讓他出來。”
其餘眾人就覺得,陸義斌這話實在太裝逼了。
彭有為便回應說:“林坐館的大名,我們自然也是聽過的,但我們今日都是誠心前來會盟,總不能把我們都打殺了吧?
如果陸堂主請不出能做主的人,那我們就只能先告辭了。”
陸義斌憐憫的看了眼其他五位堂主,這可真是天堂有路不走啊。
雖然陸義斌不知道林大官人怎麼想的,但他對林大官人的人品有信心。
等你們五個人見到了那位坐館後就知道,能與自己這個老傢伙喝茶閒扯淡是多麼幸福了。
當林泰來因為被王稅使截胡,心裡火氣特別大的時候,收到了香溪樓盟會現場那邊的傳話。
聽到陸大龍頭鎮不住場子時,林大官人立刻離開了木瀆港,前往鎮裡。
一刻鐘後,林泰來走進香溪樓,大馬金刀直接坐在了最下首空位,樓裡的氣壓自然而然就低了下來,彷彿讓人喘不過氣。
五位前來赴會的堂主觀察了一會兒後,還是彭有為先開口道:“林坐館召集我等會盟,不知有何見教?”
林泰來卻不接話,灌了幾口茶,不緊不慢的說:“我有一個疑惑,先請諸位為我解惑。
之前邀請你們會盟時,你們不情不願推三阻四,但為何後來忽然就一起答應了?”
幾位堂主齊齊無語,你林坐館為何完全不按理出牌。
就算你有所疑慮,也該不動聲色,私下裡偷偷查訪才對。
哪有當面這樣直接問的?哪個傻子能回答你?
而且最關鍵的是,還暴露了你自己的心思!在談判中,先暴露了心思的一方必然是輸家!
彭有為代表眾人答道:“難道我們接受召集,還有錯了不成?”
林泰來突然將茶杯摔在地上,呵斥道:“是我問你們話,沒有讓你反問我!”
彭有為辯解說:“會盟是坐館你發起的,我等答應會盟,反而又招致疑神疑鬼。
坐館你如此氣量,如此首鼠兩端,如何讓各堂口心服?不怕被江湖上人非議麼?”
彭堂主一邊說著,一邊防備動手。
江湖傳言,林泰來酷愛先發制人的突襲,一招袖裡乾坤不知打倒了多少好漢。
但林泰來卻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指著門外說:“覺得我多疑沒氣度,不服可以走啊。”
彭堂主想了想,自認為有禮有節的答道:“今日看來是談不成,在下改日再來拜訪。”
此後他果然走了出去,從眾人眼裡消失了,林泰來也沒攔著。
其他四個湖東堂口的堂主面面相覷,這算什麼情況?就這麼簡單?
忽然從遠方傳來了幾聲慘叫,告訴四位堂主,事情果然沒那麼簡單。
林泰來嘆口氣說:“木瀆巡檢司的弓兵正在外面抓走私,估計那位彭堂主撞上了,就是不清楚是不是生擒。”
四位堂主:“.”
這林泰來實在太不講江湖道義,竟然動用巡檢司!
許久沒有說話的陸大龍頭吹了口茶葉,很同情的對他們說:“我早說過的,你們最好不要讓林坐館出來,與我喝茶閒聊不好嗎?”
林泰來又問了一遍:“現在誰能為我解惑?”
有個仁善堂的張堂主站了起來,叫道:“是席家,席家有人讓我們都答應!”
林泰來又問道:“哪個席家?”
張堂主說:“當然是西洞庭山的席家!”
林泰來愣了下,這個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都知道現在吳縣有四大家族,范家、申家、文家、王家。但如果要評第五家,那應該就是西山席家了。
席家之所以沒列入四大,是因為席家是個純商業家族,乃是洞庭商幫的巨頭,但卻沒有在文壇上搞出名堂,所以落選了四大。
林泰來又問道:“席家為什麼讓你們這樣做!”
張堂主答道:“我等只是拿了銀子照辦,並不知曉緣故!”
林泰來站了起來,慢慢套上了指虎,獰笑道:“看來想聽你們說實話,還是要費些力氣!”
張堂主差點就想哭了,說了實話還要捱打是什麼世道!
關起門來打人,這踏馬的也叫會盟?你林坐館就不怕盡失江湖人心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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