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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面對這些突然出現的上千人,楊巡撫現在的心態只是吃驚,並不是害怕。
第一是因為,他身邊有精銳親兵護衛,城中又有數千揚州衛官軍可以支援,遇上民變也足夠保證自己安全。
第二是因為,他這個巡撫才剛上任,之前就沒來過揚州城,無論現在出了多大的事故,又能有自己什麼責任?
按大明官場規矩,自己或許要被迫善後,但引發事故的責任肯定不能算在自己頭上。
如果對人身安全和仕途利益都沒影響,那楊巡撫又有什麼可擔心和害怕的?
沒準還能壞事變好事,再從處置過程中撈一手利益交換,老官僚都懂。
倒是陪伴在巡撫左右的鹽商領袖鄭之彥有點被嚇到了,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懷疑人生,揚州城到底是誰的地盤?
如果今天這場面還是林泰來暗中指使和組織的,要不要這麼誇張?
前些日子調動幾百人就已經夠驚世駭俗了,今天又搞出了上千人的場面!
這踏馬的都是從哪來的人手?你們這幫人給林泰來賣命都不要錢的嗎?
所以揚州城到底是誰的主場?為什麼一個外地來的林泰來,隨隨便便就能如此興師動眾?
正當眾人心思各異的時候,堵住了城門的上千人群裡,忽然有人高呼:“河漕總督包庇鹽商,殘害漕軍!”
眾人:“???”
這句口號且不論對不對,前半句大家還能理解,畢竟楊巡撫和鄭鹽商看著像是一路人。
但是,後半句“殘害漕軍”又是什麼鬼?
楊巡撫在轎中吩咐了幾句,於是旗牌官按劍而出,對著上千人群斥道:“爾等何人,膽敢在此聚眾生亂!”
突然不知從哪扔出一塊石塊,直直的砸中了旗牌官的頭部。
這旗牌官在外面向來趾高氣揚慣了,捱了這麼一下,登時勃然大怒,習慣性的拔出了劍,大罵道:“哪個潑才找死!”
然後人群聳動,便有人帶頭一擁而上,對著旗牌官拳打腳踢的圍毆起來。
周邊幾個巡撫標兵想上來搶救,結果也被一起圍毆了。
隨即場面秩序大亂,上千人一起鬧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
其餘巡撫標兵連忙收縮,緊緊的將巡撫大轎護在當中,保證巡撫不受到侵犯。
但前面的巡撫儀仗就倒黴了,官牌旗幟之類的不是被踩碎就是被扯碎,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
所幸這些亂黨似乎很有分寸,打了旗牌官和幾個標兵,衝撞了巡撫前導儀仗之後,就收手了。
接下來並沒有去衝擊巡撫大轎,也沒有波及無辜或者在周圍亂打亂殺。
這種該死的分寸感,讓遠處的吃瓜群眾很有種熟悉的感覺。
上次在小東門附近十字街頭,數百蘇州人毆打鄭家打手時,也是這樣的分寸感!
忽而又有人叫道:“鄭鹽商在那裡!”
揚州城鹽商領袖鄭之彥像是受到了驚嚇,立刻扔下僕役,拼命擠進了巡撫標兵裡面去。
現場唯有在巡撫標兵的保護下,才能稍微有點安全感。
大轎中的楊巡撫臉色鐵青,這場衝突簡直來的莫名其妙!好似是冥冥之中的下馬威一樣!
捫心自問,他什麼都沒做,這群亂民為何要這樣針對自己鬧事?
到底是誰能聚集上千人,並且還能如臂使指?
一切都像是迷霧一樣,讓五十多歲的老官僚楊巡撫完全找不到北。
那沒眼色的旗牌官已經被打的人事不知,統領巡撫標兵的中軍官只好親自上前。
他充分吸取了旗牌官的教訓,沒有叫囂和威脅,只是問道:“有沒有頭領上前說話?爾等到底是何人,有什麼訴求?”
人群無人應答,但是剛才勸巡撫放人的那個蘇州衛武官趙大武趙百戶,溜溜達達的又從後面走了過來。
然後對中軍官說:“他們這些人都是從蘇州過來的漕軍兄弟,氣不過楊軍門偏袒鹽商,對漕軍兄弟濫抓濫捕!”
巡撫一般兼理軍務,武官對巡撫尊稱為軍門也是常見的。
中軍官一臉懵逼,就算是捏造,能不能專業點?
楊巡撫剛下船,連城都沒入,哪來的這些黑料?
趙百戶彷彿知道中軍官的疑惑,主動解釋說:“漕軍回程時,可以順路運貨,閣下也是知道的吧?”
在如今大明,有一項特殊政策,那就是漕運船隻空船返程時,允許裝載商品貨物。
這個政策還是很不錯的,有兩個好處,第一是不浪費漕船返程時的幾十萬噸運力,促進南北貨物流通。
第二是負責漕運的漕軍實在太辛苦,可以透過這種方式給予漕軍一定補貼,又不用增加朝廷開支。
中軍官點了點頭,這個政策他當然知道,但與今天的場面又有什麼關係?
趙百戶很平淡的說:“方才軍門下令抓捕的那十幾個蘇州人,都是運送漕糧到揚州倉的漕軍。”
中軍官對此難以理解,剛才那個吳田氏告狀,楊巡撫不受理後,又冒出了十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押著兩個“人證”出現,然後都被楊巡撫抓起來了。
難道趙百戶的意思就是,這十幾個人身份是蘇州衛的漕軍?
可是蘇州衛來的漕軍,為什麼摻乎吳田氏告狀的事情?
趙百戶確實非常明白別人的疑惑點,這事一般人看不懂,或者某位大官人的佈局有點複雜,非要詳細解釋不可。
所以又一次主動的詳細解說:“那十幾個漕軍先前與吳家有過合作協議,用空漕船運吳家的鹽回蘇州,合夥從中取利。
沒想到吳家遭到鄭家的伏擊圍殲,大部分成員和貨物都沒了。
既然吳家覆滅,那十幾個漕軍與吳家合夥取利的計劃自然就落空了。
出於義憤,他們搜尋到了兩個來自鄭家的人證,並於今天帶到楊軍門這裡。
沒想到楊軍門為了偏幫鄭家,竟然不分青紅皂白,把十幾個漕軍都抓了起來。”
聽到這裡,中軍官心神震動,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珠子。
雖然還未清楚事情全貌,但就憑直覺也能感到,要出事故了。
鳳陽巡撫按慣例兼著總督河漕,甚至可以說河漕事務就是鳳陽巡撫最重要的差事!
但一個河漕總督,為了偏袒鹽商,把完成運糧任務的漕軍抓了起來,這聽起來已經很有點“政治醜聞”的樣子了。
從某種角度來說,漕軍賣苦力,為了完成河漕總督的差事。
而河漕總督如果偏幫著鹽商這種“外人”,毫不講理的抓漕軍,就實在有點難看了。
更別說這些漕軍還是江南蘇州衛的,並不是江北揚州衛、鳳陽衛的人,司法管轄權也不屬於鳳陽巡撫河漕總督。
趙百戶還是很平靜,指著那些鬧事的上千人群,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來自我們蘇州衛的漕軍,運送今年第一批漕糧到揚州倉。
我們這些漕軍兄弟,出門在外向來十分團結,一人有難,就有千百漕軍兄弟援手!
今日有十幾個同樣來自蘇州衛的漕軍兄弟控告鹽商鄭家,其他人當然要來聲援。
沒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楊軍門為了包庇非法鹽商,竟然直接下令抓捕這十幾個漕軍兄弟!
其他漕軍兄弟親眼目睹此事,怎能不義憤填膺?怎能不怒髮衝冠?
所以在忍無可忍時,發生這樣的漕軍譁變,實在再正常不過了,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中軍官:“.”
他終於徹底弄明白,發生什麼事情了。
原本眼睛裡看到的情況是,第一步,吳田氏狀告鄭家,楊巡撫謹慎避坑,不接狀子,這很正常。
然後就是第二步,有十幾個人提供鄭家犯罪證據,而楊巡撫為了幫助鄭家,以調查名義將這十幾個人暫時抓起來。
這也很正常,無論告狀的人還是提供證據的人,都是小人物,掀不起波瀾。
根據官場經驗,接這種莫名的案子很可能就是坑,陷入別人的節奏。
但可以另起名義,以我為主,按自己的節奏來辦事,這樣可以避坑。
再然後就是第三步,有上千人莫名其妙的聚眾鬧事,疑似有來自蘇州的神秘人物操縱和組織。
不過這種鬧事對巡撫完全沒有殺傷力,最多就是表面熱鬧。
但是似乎有人變了個障眼法,把所有人的眼睛都欺騙了,其實真相併不是上面那樣!
事實的真相是:巡撫兼河漕總督枉法,為了包庇鹽商,導致漕軍大規模譁變!
中軍官發現,此時他已經沒有資格回覆趙百戶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轉身,向巡撫稟報!
大轎中的鳳陽巡撫兼總督河漕楊俊民聽到中軍官的稟報後,當即陷入了驚愕。
並沉浸於最深刻的哲學問題中,久久不能自拔。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
剛才在下令的時候,只想著抓的是十幾個蘇州人,可以順藤摸瓜的查出這些蘇州人的黑後臺。
但沒想到的是,這十幾個人居然是漕軍,更沒想到,還有快速連鎖反應在後面!
下船後每一步的本意都在避坑,但沒想到,每一步卻都在踩坑!
如果他直接收了吳田氏的狀子,啟動司法程式,就沒那麼多事了!
如果他採納了十幾個漕軍提供的人證,同樣也沒那麼多事了!
河漕總督引發漕軍譁變,這踏馬的到底是哪個王八蛋編出的劇本?
楊巡撫實在坐不住了,從轎中出來,抬眼就看見了鄭之彥。
直接遷怒道:“這是你惹出來的禍事!眼下你說怎麼辦!伱能不能去把事情解決了?”
鄭之彥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大魚吃小魚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更別說鹽業這種資本密集型行業了。
自己搞掉了吳家,又算什麼大事?何至於此?
其實鄭之彥這樣的想法,站在大鹽商的角度來說也不能算錯。土地有兼併現象,在鹽業一樣有。
舉另一個時空的例子,為什麼清代大鹽商看起來比明代鹽商更豪富十倍幾十倍?
除了人口和產量增加等因素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鹽業發展到了清代,更呈現出壟斷態勢。
在晚明時期,揚州鹽商有一二百家,但到了清代中期,揚州鹽商就是由二十四總商來壟斷,其他所有中小鹽商都是依附於這二十四總商的。
所以在這個兼併劇烈的行業裡,立志鞏固頭號鹽商地位的鄭之彥,真心不覺得搞掉吳家算什麼大事,一直就沒太當回事。
哪怕吳田氏跑到了林泰來的屋裡去,在鄭員外看來,只不過是敵人合流而已。
但他萬萬沒想到,有人能利用吳家的事情,做出這麼花的文章!
這樣的佈局,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能力,還把最關鍵的靠山巡撫拖下了水。
現在巡撫直接甩鍋,自己又該怎麼解決問題?
關鍵是他該找誰去對話?他並沒有這個本事和威望,去面對上千外地“亂軍”啊。
想了想後,鄭之彥小心翼翼的來到距離趙百戶不遠處,詢問道:“趙大人是否能約束一下蘇州漕軍們?”
趙百戶斜著眼看了看鄭員外,婉拒說:“就算我是個百戶官,也不可能違逆所有漕軍兄弟的意願,強行壓制他們的憤怒吧?”
主要是策劃劇本的某大官人只給了他現場排程的權力,卻沒有給他談判和結束的權力。
其實混社團的某大官人和蘇州衛的關係也就那樣,被蘇州衛官兵追捕過,還在武秀才考選中打過軍戶子弟。
從蘇州運漕糧到揚州倉的趙百戶本來是個錚錚傲骨的漢子,但奈何某大官人給的實在太多了。
等回了蘇州城,江南巡撫趙志皋會奏請提拔他趙大武到副千戶!
而且會把他趙大武從又苦又累、常年奔波在外、還容易擔責的漕軍體系中調出來,換到更輕鬆的城防系統,或者是巡撫標營,可自由選擇。
趙百戶拒絕不了這些條件,就帶著漕軍兄弟們,一起配合林大官人了。
反正他軍籍隸屬於蘇州衛,歸江南巡撫管轄,江北的鳳陽巡撫沒有許可權處罰江南的武官。
正當鄭員外在趙百戶這裡碰了一鼻子灰,不知道找誰對話時,忽然有個高大的身影衝到譁變漕軍和巡撫標兵之間,心急如焚的喊話:
“都是在江左混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千萬不要傷了和氣,要以和為貴啊!”
有點自我懷疑,這樣解釋說明很多的章節好看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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