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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曹啞巴在夜色中將車子開到海河邊的時候,已經擦掉了滿臉白粉的美香卻並沒有下車,只是再次點燃了一顆香菸,安靜的看著遠處河面,以及仍在河邊勞作的窮苦人。

“小姐,咱們到底怎麼辦?”茉莉終究耐不住擔憂,壓低了聲音追問道。

“什麼怎麼辦?”醉醺醺的美香漫不經心的問道。

“植田那鬼.”

“這是好事兒”

美香的態度依舊心不在焉的,彷彿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窗外。

“啥啥意思?”茉莉茫然的問道。

“植田拿我搭橋,我又何嘗不能借植田乘涼?”

美香嘴角噙著一絲冷笑說道,“事情反倒簡單了,只要能瞞過植田,無論我們做什麼,鬼子也不會懷疑到我們的頭上。”

說到這裡,美香朝著窗外噴出一團煙霧,指著外面那些窮苦人,語氣愈發漫不經心的說道,“無非擔上一些罵名,做個他們眼裡不知亡國恨的婊子罷了。”

“小姐.”

美香正要說些什麼,一輛奶白色的轎車也越過他們搭乘的這輛車子,緩緩停在了正前方的路邊。

“好了,拿上咱們的東西下車。”

美香說著,第一個推開了車門,幾乎前後腳,衛燃和曹啞巴也不分先後的推開了車門。

等茉莉也抱著車廂裡的那一團鬼子和服下來,曹啞巴也將後備箱裡的東西取了出來,跟著美香和衛燃的身後,走向了那輛屬於他們的奶白色轎車。

“染谷先生,順子太太,給你們添麻煩了。”美香用日語感謝對方的同時,也彎腰鞠了一躬。

“美香小姐不用客氣”

順子扶住了美香,“是你願意把車子借給我們,該我們感謝你才對。當然,也該感謝你的表弟衛燃。”

“客氣的話就不必說了”

美香微笑著轉移了話題,“有時間來書寓打橋牌吧。”

“等空出時間,我們會去的。”

染谷順子應下了美香的邀請,和她的丈夫染谷由紀夫鑽進了屬於他們的那輛黑色鬼子轎車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回家”

滿身酒氣的美香招呼了衛燃等人一聲,第一個鑽進了屬於她的那輛奶白色轎車。

一路沉默的趕回了書寓,帶著醉意的美香等衛燃鎖死了院門之後,卻招呼著他和曹啞巴以及茉莉一起上了二樓。

“情況有變”

明明舞會結束就在路邊吐過,在海邊時,乃至在下車前還一臉醉意的美香此時眼神卻格外的清明,“今天在舞會上我得到了一個重要的訊息,鬼子恐怕要重點搜捕喃開大學殘存的抗日力量。

我們雖然在英租界,但英國人還不如路邊的狗靠得住,所以我們要儘快把馮先生送出津門。”

接過楊媽遞來的醒酒湯,美香灌了一大口之後繼續說道,“我今天約了染谷夫婦和沃爾克明天下午來家裡打牌,稍晚點的時候,小關也會來家裡借車。表弟,到時候你和他們,尤其是和染谷夫婦多喝幾杯。”

“灌醉?”衛燃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至少把他們夫婦灌到桌子底下去”美香笑眯眯的給衛燃定下了任務。

“沒問題”衛燃頓了頓,接著又說道,“可是他們不是你的朋友嗎?”

“假戲也要真做”

美香笑眯眯的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接著卻又補充道,“這件事不好讓他們知道,所以就讓他們稀裡糊塗的幫幫忙好了,這也是為他們好。”

“安迪小姐也要一起送走嗎?”茉莉問出了她關心的問題。

“她不用”

美香搖搖頭,“地下室裡還需要她,而且她又沒有被通緝不說,腿腳也不方便,她身邊更沒有個人照顧她,所以還是讓她在地下室養著吧。”

說完這句話,美香稍稍轉移目光看向了曹啞巴,站起身格外正式的說道,“啞巴叔,我有個忙需要你幫我。”

聞言,曹啞巴立刻用拳頭輕輕錘了錘自己的胸口來表明了態度。

看了眼樓梯口的方向,美香壓低了聲音說道,“馮先生還沒從喪妻之痛裡走出來,他這一路外逃肯定會有不少磨難,啞巴叔,你能不能護著馮先生離開?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這段時間裡你只管照顧好馮先生,護他周全。”

聞言,曹啞巴立刻急了,咿咿呀呀的比劃著。

“我知道,我知道。”

美香安撫著曹啞巴,“你看,現在衛燃在書寓裡呢,況且還有燦華在呢。”

聞言,曹啞巴立刻用手在自己胸口比了比高度,接著又指了指衛燃和自己的右手臂,隨後便是連連擺手。

“燦華不小了”

美香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而且表弟只是骨折又不是截肢了,總有痊癒的那天。

再說了,這津門但凡知道我陶美香的,誰不知道我身邊有個衷心的啞巴叔?

你在我身邊,別人肯定以為這敘情書寓是鐵板一塊,只有你暫時離開了,別人才會對咱們這裡放鬆警惕。”

這一番誇獎雖然勉強打消了曹啞巴的疑慮,但卻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是以都沒等其他人開口,衛燃卻追著這個話題問道,“表姐,你打算做些什麼?”

這個問題一丟擲來,不僅曹啞巴和茉莉,就連在一邊聽著的秋實和楊媽都看了過來。

看了看周圍的這些人,美香一口喝乾了碗裡的醒酒湯,起身走到落地窗邊,點燃了一顆香菸慢悠悠的說道,“躲在地下室裡的那幾天,馮先生教會了我和安迪一些道理。

我陶美香雖是個連伶人都不算的歌妓舞女,但我和安迪也想像關家姐弟那樣心懷大義為國抗爭。

我只讀過幾年英國人的教會學堂,安迪倒是比我多讀了幾年書。但這些年我們都陷在風月場裡,想加入零露她們的女同學會大抵是不夠資格的。

所以加入女同學會我們是不想了,只想盡我們的全部力氣幫幫那些都不比秋實大幾歲的孩子,哪怕只是給他們留一個能藏身地下室也行。

你們看他們,小小年紀就敢上街遊行示威,就敢和鬼子們抗爭,咱們這些虛長几歲的,又哪來的資格在這書寓裡心安理得的享樂?

與其就那麼渾渾噩噩的活著,活成別人眼裡無家無國的婊子樣。我寧願現在頂著罵名做些於這個國家有用的事,也不想等百年之後,像秦檜兒一樣被人戳脊梁骨!”

“小姐,我幫你。”茉莉第一個站出來說道,“不管你做什麼我都幫你。”

“閨女,我也幫你。”

楊媽攥緊了圍裙,接著不忘踢了她外甥衛燃一腳,“你小子要是慫了,今天晚上就給我收拾東西買張船票滾回你的德意志去。”

“我的家可不在德意志”

衛燃說完看向美香,格外鄭重的表明了態度,“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嘭嘭”曹啞巴格外鄭重的錘了錘胸口。

見狀,美香笑了笑,“說回正事兒吧,等明天牌局結束,啞巴叔你駕駛染谷夫婦的車子把他們送回家,到時候楊媽看我暗示,找機會提前讓馮先生躲進染谷夫婦的車子後備箱裡。”

稍作停頓,美香繼續說道,“另外,明天晚上小關會開走咱們的車子,拉著秋實,到時候你和燦華去咱們的車子裡坐著,讓小關拉著你們去義大利租界好好轉一圈兒。

啞巴叔,你到時候拉著喝多了的染谷夫婦去法租界兜個圈子,零露小姐已經提前安排好了人接應,具體位置明天的時候小關會告訴你。

等你們在法租界碰面之後,你只管帶著馮先生透過零露小姐安排的渠道離開津門,染谷夫婦自然有人駕車把他們送回家。”

說完,美香等曹啞巴點點頭,立刻看向秋實,“去拿五根小黃魚下來。”

聞言,秋實立刻跑上了三樓,美香也繼續說道,“對外,我會說是安排啞巴叔去刺桐港看望安迪了。

茉莉,楊媽,你們對外要放出風言風語,說是我表弟衛燃囂張跋扈,排擠走了和他不對付的啞巴叔。”

“哎!”茉莉和楊媽異口同聲的應了一句。

“秋實”

美香等秋實拿著五根一兩重的小金條過來之後,一邊示意她將其交給啞巴叔拿著一邊說道,“你也要放出訊息,是啞巴叔從家裡偷走了幾根小黃魚跑了。”

“啊?”

秋實為難的看了眼曹啞巴,後者卻一臉憨厚笑意的點了點頭,同時還不忘晃了晃手指頭縫裡夾著的那幾根小金條。

“行行”秋實點點頭,“我到時候.”

“茉莉”

美香不等秋實說完便繼續說安排道,“到時候你讓燦華給植田那邊放出訊息,就說很可能是我表弟衛燃為了擠走曹啞巴,用我房裡藏著的金條栽贓他的,啞巴叔不堪受辱選擇了不告而別。”

“到時候我會把他教明白的”茉莉立刻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

美香說完便打了個哈欠,踢掉鞋子一邊赤著腳往樓上走一邊說道,“大家都早點睡吧。”

“小姐這腦袋瓜怎麼長的”茉莉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你真以為是小姐自己想出來的?”

秋實壓低了聲音,皺著鼻子說道,“別忘了,咱家的老鼠洞裡還住著一隻鬼聰明鬼聰明的大狐狸呢!”

“是安迪小姐?”茉莉立刻便猜到了那隻狐狸是誰。

“可不,要不還能是誰?”秋實小聲說道,“早幾天她們就提前計劃好了各種情況了。”

“安迪小姐的情況怎麼樣?”衛燃適時的問道。

“和之前幾天一樣,情緒一直不太好”

秋實說起這個不由的嘆了口氣,“自從許自從他走了之後,安迪小姐一直都非常自責,她總覺得是因為她沒處理好傷口才

總之這幾天她天天睡不著,有時候一晚上能抽一整包煙,連嗓子都抽啞了。”

“我去看看她”衛燃在心裡嘆了口氣,轉身下樓,鑽進了地下室裡。

愈發熟練的推開大鏡子,衛燃進入那條狹窄的通道,又穿過這些天通道里掛起來的那一層又一層的棉布簾子,最終站在了那地下空間的入口處。

隔著最後一道棉布簾子,他隱約可以聽到廣播電臺裡傳出來的有關目前局勢的新聞播報,也能清晰的聽到馮懋耘和孟大爺的唉聲嘆氣,以及陳狗魚和許克勤均勻的呼吸聲。

緩緩撩開簾子,衛燃一眼便看到,在最靠近其中一個通風口的床上躺著的孟大爺,和正坐在鋼絲床上的馮懋耘守著兩人中間凳子上放著的一臺收音機,兩人的手裡,還各自夾著一顆香菸。

稍遠一點,陳狗魚和許克勤也各自躺在架子床和鋼絲床上睡的正香。而在房間更盡頭那扇棉簾子的另一側,昏黃的燈影清晰的映照出一個正在抽菸的人。

“衛大夫來.”

僥倖活下來的孟大爺第一個發現了衛燃,緊跟著背對著門口的馮懋耘也扭過頭準備打招呼。

“噓——”

衛燃比了個噤聲姿勢,隨後朝著二人笑了笑,抬手指了指睡的正香的那倆孩子。

見狀,孟大爺和馮懋耘朝著衛燃點頭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衛燃也輕手輕腳的走到棉簾子的邊上,用指節輕輕在簾子上敲了敲。

片刻之後,這道厚重的簾子被拉開一道縫隙,眼眶通紅的安迪也躲在裡面看向了衛燃,與此同時,還有淡淡的酒精味道順著這道棉簾子縫隙,和煙霧一起飄了出來。

“哪來的酒?”衛燃皺著眉頭問道。

聞言,安迪拿起床頭醫藥箱裡裝有酒精的玻璃瓶子晃了晃,隨後又拿起那個粉彩茶壺,倒了一杯帶著濃郁酒精味的涼茶遞給了衛燃。

暗暗嘆了口氣,衛燃穿過簾子接過茶杯,將裡面混合了酒精的茶水一飲而盡,隨後放下杯子,在安迪略顯驚詫的注視下,將其橫抱起來,轉身就往外走。

“你要做什麼?”臉上帶著醉意的安迪伸手勾住衛燃的脖子,用沙啞的嗓音問道。

“帶你去醒醒酒”

衛燃說話的同時,馮懋耘也主動起身幫著掀開了房門的簾子。

“謝謝”

衛燃輕輕道了聲謝,穿過一道道簾子,最終停在了距離通道盡頭的洞口只剩下最後兩道簾子的位置,將雙腿骨折的安迪放在了貼牆擺著的木冰箱上坐好。

“你要怎麼給我醒酒?”安迪仰著頭一臉魅惑的看著衛燃,只不過那雙滿是醉意的大眼睛裡,卻隱隱藏著一絲絲的警惕。

權當自己沒看見對方藏在袖口裡的那把手術刀,衛燃伸手關掉了頭頂的照明燈,在黑暗中靠著牆緩緩坐下來,自言自語般的說道,“以前,也有好幾個孩子在我面前死了。”

“手術檯上嗎?”安迪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問道。

衛燃搖了搖頭,在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之後,壓抑著情緒答道,“不是”。

“也是破傷風?”安迪痛苦的問道。

“也不是”

衛燃再次否認道,“有個女孩兒,我都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比許克儉還小,更瘦,而且不會說話。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餓了很久了,大概很久吧。”

“她她怎麼死的?”安迪小心翼翼的問道。

“手榴彈”

衛燃用後腦勺的傷疤死死的頂著身後的牆壁,“她找我借了兩顆手榴彈,幫我擋住了追在我身後的敵人,我.我忘了問她的名字,甚至都沒給她拍一張照片,我手裡當時有相機的。”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安迪聲嘶力竭的大喊著,用力抓住自己的頭髮咚咚咚的撞擊著身後的牆壁。

“我們沒辦法挽救戰爭裡那些無辜的生命”

衛燃盡量讓自己平靜的說道,“不管那個無辜的人是男人、女人、老人還是孩子,救不活就是救不活了。”

“別說了!”安迪嘶吼著喊道。

“但我們能想辦法結束戰爭”衛燃說完,安迪卻是一顫,整個人也安靜下來,繼而便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哭出來吧”

衛燃在黑暗中踉蹌著站起來,“等哭夠了,我們就一起努力結束這場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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