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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介意。”林從沚說。
他當然介意,介意得要命。因為他不記得那幅畫的簡介卡昨晚被他放哪兒去了。
搞不好還在露臺門口的窗臺,也可能被帶回臥室放在床頭櫃——最要命的,他朦朧中有一段記憶,不確定是夢境還是現實,他躺在被窩裡捏著卡片在摩挲。
也就是說它也極有可能在自己枕頭旁邊這類曖昧的地方。
他太介意了。
蕭經聞料到了。所以他有預備地壓制住了情緒,面上泰然自若,依然是溫和的語氣說:“好的,我名片,私人號碼,有任何需要隨時聯絡我。”
他的手機號碼沒換過,但他不確定林從沚有沒有存。名片被放在飲水機上,蕭經聞退後一步,讓出一些空間。五年前第一次見面在路邊吐得昏天黑地,那恐怕是蕭經聞人生裡最狼狽的樣子。更多的時間裡他都維持著理智和風度,情緒穩定,剋制得體。
“嗯。”林從沚點頭應下。
“下次取畫前我再跟你助理聯絡,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蕭經聞說。
今年33歲的拍賣公司總裁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為,這項能力其實五年前他也維持得很完美。蕭經聞人生中失控的次數都在林從沚身上,一次是初見時候,那把傾到自己頭頂的雨傘讓他心跳得像要猝死;另一次失控是分手。
有時候他像個符號,端在那兒,在拍賣公司無數奇珍異寶面前無慾無求。他被買家和賣家信任,做生意的,無非就是有穩定的客戶群體,穩定的往來,穩定的商品質量。在這一切之上,他蕭經聞也需要保持穩定。
所以他穩定地面朝林從沚退後一步,放下名片後,剛轉過身……
“哎您好這邊點的外賣對吧。”一位外賣員推門進來,手裡拎著咖啡,核對袋子上的外賣單,對蕭經聞問,“尾號3331的林先生點的……大杯冷萃冰美式對嗎?”
蕭經聞頓了下,回頭。
“我嗎?”林從沚迷茫地看著外賣員,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片刻後恍然想起:“噢,還真是我。”
睜眼點杯咖啡是他的肌肉記憶,儘管今天醒過來的時候嗓子又痛又啞,但仍有一股奇怪且強大的精神力控制著他的雙手在外賣上下單一杯冰咖啡。
外賣員遞進來給他便離開了,他拎著沉甸甸的超大杯,還能聽見裡面冰塊啷啷響著。
四目相對,蕭經聞側過身,問:“今天上午畫廊有員工來上班嗎?”
林從沚微微抿唇,搖頭。
旋即,蕭經聞轉過身來:“那這杯可以給我喝嗎?還是說你自己加熱一下?不過感冒了還是不要攝入咖啡/因,你決定一下。”
蕭經聞循循然善誘人,林從沚心知肚明。曾經是如此,如今也是。蕭經聞擅長用對方能夠接受的方式和理由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像是自然界富有耐心的捕獵者,真誠地狡猾著——你知道的,我真的想吃你。
“那就麻煩了。”林從沚說。
林從沚病了兩天,這兩天幾乎都在睡覺。
生病的時候給市裡畫室老師請了假,那邊老師叫他多休息幾天。這陣子嶼城要入梅了,忽冷忽熱,很多學生也病了。
五月末六月初就是這樣,一整夜都睡不安穩,蓋著棉被嫌熱,掀了又冷。林從沚氣得開空調裹著被子睡,結果一覺睡醒頭更痛。
感冒的第三天上午,林從沚醒了。
他慢吞吞地坐起來,耷拉著腦袋,然後晃了晃感受一下,已經不太疼了。接著吞嚥一下,喉結在白淨的面板下滾動,嗓子還有點疼。
微信上有兩條張渺的訊息,第一條問他醒了沒有,感覺如何,第二條是……
[你前男友在樓下。]
林從沚不是傻的,蕭經聞已經這麼明顯了,他就差把‘我想跟你複合’貼腦門上了。他坐在床上嘆了口氣。時間是早上十點,雨還在下。432赫茲音高的雨伴隨低頻雷聲十分助眠。其實他還可以再睡一會兒。隨著手機螢幕到時間暗下去,他還是掀開被子下床。
踩在地上還有點暈乎,刮鬍子洗漱換衣服。油畫系畢業生決定大病初癒後更新一下精神面貌,從衣櫃裡拿一件素青色短袖T恤,外搭繡鶴的黑色苧麻開衫,一條深鈷藍棉麻長褲。
褲子拎上來了才覺得不對勁。等一下,自己這是在為了見前男友而打扮嗎……
林從沚在衣帽間的等身鏡前咳嗽了下,莫名其妙被空氣嗆了一下,然後調整呼吸,呼吸。張渺那條微信是十五分鐘前發來的,說不定蕭經聞早就走了。
好的,下樓。
畢竟他要吃飯。
他定了定神,抓了幾下睡得糟亂的天然卷頭髮,手法不精,又頹又喪。
“蕭總,再往前就是畫室了。”張渺說,“那邊不對客戶開放的,不好意思啊。”
從二樓下來的樓梯轉過來就是畫室,所以剛好他和蕭經聞迎面碰上。林從沚走下最後幾級臺階,站定,泰然自若地掖著手,抬眸,微笑:“蕭總。”
“林老師。”蕭經聞一件白襯衫和綢緞質地的暗銀花紋黑領帶,坦白講,是林從沚喜歡的型別。
蕭經聞的長相屬於眼型再長點就陰森,眉弓再高些就兇殘,剛剛好在臨界值以下一點點——林從沚看出了他今天是刻意打扮,林從沚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吃這套。
人嘛,被別人刻意逢迎討好,且討在點子上,還是有點開心的,林從沚也未能免俗。
他先清了清嗓子,老神在在:“想參觀畫室嗎?但裡面挺亂的,你不介意的話……”
話說著,林從沚已經握住了門把手。畫廊裡幾乎每扇門都有指紋鎖,嘀嘀兩聲後,鎖開了。
“就請進吧。”林從沚說。
他的畫室大概是一個舞蹈教室那麼大,畫室只有他一個人用。裡面確實很亂,亂到沒什麼下腳的地方。一地的廢稿,鉛筆灰,空顏料管。以及石膏,攝影燈,各種稀奇古怪的靜物。
蕭經聞沉默了一下,還真是一點沒變。
四面牆掛著畫,從古典主義到印象派,還有具象派畫作,蕭經聞一幅幅認真地看過去。海上漂泊五年的日子裡林從沚的畫作以大海居多,印象派畫作的特性是筆觸光影,海面可以是橙色也可以是紫色。
林從沚在前帶路,這畫室地面的地形複雜,蕭經聞跟在他旁邊,嚴謹地踩他踩過的位置。
“啊,這幅。”林從沚停下,指了下牆邊靠著的畫,“《高僧》。”
“嗯。”蕭經聞點頭,“我看了電子版的。”
畫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張渺識趣地早就溜了。
二人站定在《高僧》前。林從沚還有些病態,咳嗽了兩聲,慢慢地說:“兩年前畫的,當時船準備在大連靠岸。”
蕭經聞點頭,毫不避諱地說:“蝴蝶號郵輪。”
他不假思索地精準說出自己乘坐的船,林從沚並不意外。他接著說:“這位僧人很有意思,他說他出來修行的,當時他包上掛了個草帽海賊團的掛飾。”
蕭經聞跟著笑起來:“挺硬核。”
林從沚攏了下袖子,看著畫:“快靠岸的時候我問他,我什麼時候能下船。他說,船到港口自然就下船了。我說我不明白,他給我解釋:船員要清艙的。”
蕭經聞又失笑。
兩個人站在油畫前輕鬆地聊天,像舊友,也像故人,就是不像久別的戀人。五年裡蕭經聞知道他去過的每一片海域,乘坐的每一艘郵輪,甚至知道他住在哪個艙喝過哪瓶酒。
“那個蝴蝶號上調酒師做的飲料……”林從沚蹙起眉心,“實在是,好難喝,倒海里我都怕把魚毒死。”
“後來藍春號上的調酒師怎麼樣?”
“中規中矩吧。”林從沚說。
接下來的十多分鐘裡兩個人還真的聊起來了,毫無戒備也沒有壓力,搞得林從沚有點想抽菸。他低頭揉揉眼睛,最後問:“所以今天來取畫?還是有什麼事情?”
蕭經聞答道:“取畫,順便買幾幅畫送客戶,你有什麼推薦嗎?”
“還買?”林從沚笑道,“送你得了,下季度別漲我房租就行。”
“好說。”蕭經聞點頭。
要不怎麼說真誠是必殺技,比起虛虛實實的過招,如此真刀真槍反而來的輕鬆灑脫。這畫廊是蕭經聞的房產,儘管租房合同上的名字並不是蕭經聞,但有些事情經不起推敲。他這裡的租金整條街最低,房東有求必應,水電網費全免——講真的蕭經聞做得有點誇張了,大約是總裁沒租過房,演不來。
“走吧。”林從沚整理了下袖口,“去展廳給你挑幾幅畫。”
林從沚給他挑的幾幅畫都是不大不小的尺寸,適合掛家裡也適合掛辦公室的那種。兩幅花草,一幅海。
張渺和蕭經聞的兩個助理一起打包起來,拎到了他們車裡放在後備箱,最後還有參加拍賣的海上殘月。因為是拍品,所以蕭經聞要先過目。林從沚和張渺一起從二樓把它拎下來,拆開牛皮紙和防水布。助理之一用記錄儀慢慢仔細地拍一遍。
然後蕭經聞問:“它的簡介卡呢?”
“簡……”林從沚張了張嘴,鎮定道,“找不見了,回頭給你補一張吧。”
蕭經聞看著他:“你還沒找。”
“但我知道它不見了。”林從沚立刻接上話。
他接話太快,快得不自然。蕭經聞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此行果然沒有白來。
“好的。”蕭經聞說,“那儘快補一下,因為簡介要附在拍品裡。”
林從沚點頭。
待到蕭經聞和助理們帶著畫離開,張渺發現林從沚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一時間不敢上前。屋外雲層的顏色猶如被炭條掃過,世界變成最原始的黑白灰素描結構。林從沚站在明暗交界線,由亮到暗在他身上過渡。
他跟蕭經聞之間大大小小的問題全都無疾而終。
五年前他對蕭經聞說:你要堅持你認為正確的事情,走你認為正確的路,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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