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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窈在宮中時,訊息閉塞,許多事情無從得知。
哪怕王閔之死在整個建鄴傳得沸沸揚揚,朝暉殿中,也不會有誰到她面前說這些。
如今再提起此事,被壓下的疑惑又在心頭浮現。
那日在扶風酒肆外,王閔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她面前,這樣的場景十天半月是忘不掉的。
蕭窈還記得他脖頸上深可見骨的傷,是一刀致命。若非是有功夫在身,很難做到這樣乾淨利落。
她看向謝昭的目光中多了些期待,寄希望能從他這裡聽來些訊息。
謝昭微怔,但轉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著措辭,大略講了此事。
那日在扶風酒肆的人,無論是酒肆的僕役,還是上門喝酒的客人,統統都被王家的衛兵給帶了回去。
就連那日壓根不在酒肆的東家,也被找去審問。
能在建鄴城中開起這樣大的酒肆,背後的東家也小有名頭,與尋常官吏頗有往來,平素有什麼事花些銀錢就擺平了。
但偏偏這次出事的是王家郎君,誰都救不了他。
可這小半月下來,所有涉事之人都審了不知多少回,有過於緊張而前後說辭不一的,更是被用刑拷打。
卻依舊沒能找出真兇。
王家郎君遇刺,當街橫死,本就是有損顏面的事,唯有儘快找出兇手處以極刑,才能以儆效尤。
眼下多拖一日,街頭巷尾便要多議論一日。
高門顯貴成了升斗小民的談資,王家丟不起這個人,卻又騎虎難下。
“……王閔出事那日,琢玉曾從中帶走自家一位途經酒肆的族妹,這原也沒什麼,”謝昭頓了頓,似是對此頗為無語,“可偏偏一直未曾查明兇手,便問到了琢玉那裡。”
蕭窈眼皮一跳,低頭喝茶,擋去了半張臉。
班漪輕輕叩了叩石桌:“也是走投無路了。”
誰也不會認為,崔氏女郎會與這樁命案有什麼干係,王家此舉,無非是想將崔循也拉進這樁事裡罷了。
“你先問及此事,怎麼聽人講完,反倒不置一詞了?”班漪若有所思地打量蕭窈,總覺著她這安靜有些反常。
蕭窈正想著崔循。
不知王家人上門找他那位“族妹”時,崔循是怎麼應付的?聽謝昭的意思,他眼下在幫著查此事,也不知有沒有後悔那日幫她?
但這些想法畢竟不能宣之於口,她眨了眨眼,無辜道:“我只是好奇,誰敢對王家郎君下這樣的毒手?不過還未查明兇手,箇中原委,自然也就無從得知了。”
這解釋還算說得過去,班漪也沒再問,轉而又同謝昭談起松月居士的身體近況。
饒是蕭窈這樣不學無術的,也知曉這是舉世聞名的大儒。
據說這位松月居士精通儒釋道三派,博聞廣識,門生更是遍佈南北。
元平年間,適逢他來建鄴,宣帝著人請他入宮相見,曾親自於御階下相迎,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宣帝那時還曾想邀他入朝為官,只是被回絕了,說是不喜拘束。
“如今重整學宮,還是得有鴻儒坐鎮,我也只能厚顏去請師父……”謝昭玩笑道,“若是他老人家依舊不願入建鄴,討個親筆題的匾額也好。”
謝昭與他這位師父的關係顯然極好,言及時,既有作為學生的敬重,也透著幾分親厚。
他容色本就生的好,這般眉眼含笑,倒真像是畫中走出來的謫仙人。
蕭窈原是垂眸看著紅泥小爐中燒盡的碳灰,聽著聽著,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張臉上。
心思歪了一瞬,想,時下將他與崔循並稱“雙璧”,恐怕除了家世,看得便是形容舉止吧。
兩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謝昭像山林間的淙淙流淌的清溪,溫和、宜人,耐心而細緻,與他交談時極易心生如沐春風之感。
崔循則不然。
他像是高不可攀、巋然不動的山,又或是冰冷、堅硬的金石,哪怕臉上也帶著笑,卻依舊令人覺著疏離、不可親近。
蕭窈不熟悉松月居士,更不瞭解學宮,便想著這種無聊的事情打發時間。
班漪見她長久地看向謝昭,還以為是少女“知好色,慕少艾”,可細看,卻發現她的目光只是落在虛空之中,定定地出神。
便為她添了盞茶,輕咳了聲。
蕭窈回過神,與謝昭對視了眼,意識到自己此舉不妥,低了頭。
班漪笑問:“我家的茶如何?”
蕭窈道:“很好。”
班漪逗她:“好在何處呢?”
班氏的茶極好,曾有人出千金想買方子,卻被一口回絕。
若是旁人有幸嚐了她家的茶,總是會引經據典稱讚一番,早年,還曾有人為此寫過詩賦,將名聲傳得更遠。
“好在……”蕭窈想了想,樸實無華道,“初嘗像是微澀,回味卻又甘甜。”
班漪便掩唇笑了起來:“不錯,實是如此。”
蕭窈卻有些臉熱,小聲道:“其實是該說些風雅的,可我一時想不出來。”
“雪水煮茶也好,家傳手藝也罷,最後不過都落在這茶水上。”班漪的笑容中不摻任何輕蔑或是嘲弄,不疾不徐道,“你嚐到什麼,便是什麼,在我看來並無高下之分。”
說著,又看向謝昭:“潮生以為呢?”
“女郎此語返璞歸真。”謝昭微微一笑。
雖不清楚這是不是哄人的場面話,但蕭窈心中還是高興,畢竟漂亮話誰都愛聽。
謝昭並未久坐,喝了盞茶的功夫,與班漪閒敘幾句,便告辭離去了。
他身形高挑而清瘦,月白的寬袍廣袖隨風而動,清逸而出塵。
蕭窈光明正大地多看了幾眼。
班漪笑而不語。
她並非那等迂腐之輩,更不會時時衝著蕭窈耳提面命,要她恪守規矩,多看一眼都是錯。
畢竟重光帝請她來教導公主,無非就是為了將來的親事。
若蕭窈今日當真看中了謝昭,也沒什麼不好,說不準就願意為此收斂鋒芒了呢?
蕭窈喝了茶,又到班家蹭了頓飯,午後才要回宮的。
如今各個士族,其實大都有自家養的廚子,也有不外傳的食譜,許多菜色哪怕宮中的廚子也趕不上。
她就很喜歡班家那道櫻桃糕。
班漪看出來了,便特地叫人裝了一盒,給她帶上。
“等回到宮中,你與翠微分些嚐嚐。”蕭窈倚著迎枕,同青禾琢磨道,“不知這櫻桃醬是如何製成的,香甜可口,冬日難得能嚐到這樣的滋味……”
話音未落,馬車忽而停了下來。
青禾問:“怎麼了?”
“公主,有人攔車……”
隔著車廂,依舊能聽出六安的聲音透著些許慌亂,他在重光帝身邊伺候這麼久,尋常事本不該令他失態的。
蕭窈正要推開車窗檢視,卻只聽六安彷彿鬆了口氣:“是崔家的人。”
有陌生的聲音響起:“我家郎君,請女郎移步。”
崔氏的郎君,蕭窈攏共也就見過那麼一位,無需多想,便知道這是崔循的手筆。
蕭窈眉尖微挑,倒沒怕,只是覺著稀奇。
且不提崔循為何會知道她出了宮,途經此處。
像他這樣恪守禮儀,絕不越雷池的人,按理說,是不該做出中途攔下公主這樣的事。
但他還是做了。
這就說明,崔循眼下必然是有麻煩事,不得不如此。
蕭窈並沒因這橫生的麻煩不悅,吩咐六安,聽他們的意思駕車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里的古琴動輒百金,尋常士族尚且難以負擔,尋常百姓更是不會踏足,故而格外清幽僻靜。
登樓遠眺,可縱覽秦淮勝景。
崔循偶爾會來此處,或是撫琴,又或者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上半日。
木製的樓梯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時,崔循覆上顫動不止的弦,琴聲戛然而止。
蕭窈獨自登樓,再次見到了崔循。
竹製的隔扇長窗大敞著,一旁的小爐上煮著茶,崔循坐在琴後,素白的衣襬委地,鋪散如曇花。
蕭窈從未來過此處,望見長窗外的風景時,竟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知道這不是繞過崔循去看風景的時候,在崔循面前幾步遠處停住了腳步,直截了當道:“少卿找我來,是為王閔之事?”
不問候,不寒暄,就這樣直愣愣地開門見山。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將“匆促行事,多有冒犯”這樣的話捨去,頷首道:“是。”
“可那日我所見所聞,不是已經盡數告知於你了嗎?”蕭窈說完,自己也反應過來,驚詫道,“你們有懷疑的人,卻又拿不準,故而要我去辨認?”
崔循又道:“是。”
明明就在今日不久前,渺煙亭喝茶時,謝昭提到此事時說的還是並無進展,不曾想轉頭竟是如此。
蕭窈神色複雜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煩請公主將宮中帶來的侍從留在此處,以掩人耳目,親自隨我走一遭。”崔循已經為她安排妥當,起身道,“有勞了。”
他的話乍一聽客客氣氣,實則並沒給她留拒絕的餘地。
在蕭窈依舊猶豫不決時,崔循已經將備好的幕籬給了她,神色冷淡。
蕭窈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畢竟這事原本跟崔循沒多大幹系,也犯不著陪著王家一道折騰,只是那日撈她時一句“族妹”的託辭,愣是被牽扯其中。
思及此,蕭窈接過幕籬,扣在了發上。
輕紗垂下,長至膝處,遮去了她大半身形。
蕭窈亦步亦趨地跟在崔循身後,從幽篁居不起眼的側門離開,上了等候在那裡許久的馬車。
車中是有些悶的,加之崔循早就看過她的相貌,蕭窈便沒什麼顧忌,撩起了輕紗。
這是上回崔循撈她時的馬車。
其中的陳設並沒多大變化,依舊是那張書案,也依舊對著不少書簡,只是原本那套青瓷茶具不見蹤影,換成了白玉的。
蕭窈跽坐著,試探著開口道:“據說此事前些時日毫無進展,這兩日,兇手是如何查到的?”
崔循並沒那個閒工夫親自過問此事,只是從廷尉那裡,調了個極擅審訊的小吏過去,叫王家人聽從他的意思,不必畫蛇添足。
這小吏複姓淳于,名塗。
是不起眼的沒落士族出身,家中窮困潦倒,幾經輾轉託了關係,求到了崔氏這裡,想要謀個官職。
這樣的小事原不必崔循過問,只是那日湊巧聽他與人爭辯,反應敏捷思路明晰,便索性將他薦到了廷尉處。
這兩年,倒也破過些案子。
淳于塗並沒用刑,只是反覆與那些人交談。
據他所言,這些人不大可能參與其中,若是有這樣的謀劃,又豈會在事發之後留在那裡坐以待斃?
但這麼多雙眼,總會看到些什麼,只是他們並沒意識到罷了。
嚴刑拷打無用,只會令他們驚慌失措,情急之下杯弓蛇影,胡亂攀咬,只能細細問詢,剝繭抽絲。
若王家起初便未曾橫插一手,移交給廷尉那邊處置,興許也不必拖上這麼些時日。
但這些事情,崔循並沒提及,只言簡意賅道:“但凡行事,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蕭窈不滿於他這顯而易見的敷衍,又問:“那此人是為何要殺王閔呢?”
淳于塗得崔循提拔才有今日,自然悉數告知於他。
崔循卻沒答,抬眼看向蕭窈,一針見血道:“公主是不想指認那人?”
他還清楚地記得,上回也是在這馬車上,蕭窈理所當然地認為此人殺王閔,是為尋仇,言辭間已有偏倚。
蕭窈猝不及防地被道破心思,紅唇微動,卻又無言以對。
“公主還是不要想這些,”崔循語氣平靜,又透著些不近人情的冷淡,“您只需看一眼,是或不是。”
馬車走得是條僻靜的路,四下無人聲,只有車轍碾過青石的聲響。
蕭窈沉默了好一會兒,倒是想起另一樁事,忽而道:“少卿未曾將扶風酒肆之事,告知我阿父。”
若他如謝昭那般,是個極好說話的人,蕭窈倒不會為此驚訝。
可崔循顯然不是。
他今日越是冷淡疏離,越是凜然不可冒犯,蕭窈就越是奇怪。
崔循眼都沒抬,算是預設了此事。
蕭窈湊近了些,指尖輕輕點了點書案,又道:“少卿為何要幫我隱瞞呢?”
不該離得這樣近的。
車廂中是他慣用的冷香,如今彷彿混進絲絲縷縷的甜香,令他皺了皺眉,目光終於書案上的經書移到了蕭窈臉上。
她今日上了妝,雪膚紅唇,漆黑的眼瞳一點不錯地看著他。
崔循緩緩道:“這不正是公主所求嗎?”
蕭窈點了點頭,耳飾微微顫動。
她卻仍未挪開,反而笑了起來:“我有所求,少卿便肯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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