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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叛事方休之時,南國大地,整體尚顯安寧,戰事不起,亂事不興。
南唐,江寧府,金陵。這座南國最龐大富庶的城市,繁華依舊,自唐季亂世以來,經吳、唐兩代割據勢力的經營,已有三四十年沒有發生大的戰事了,十分難得。
秦淮兩岸,市肆密佈,商賈雲集,伴金陵城,周遭區域,經濟發達,文化繁榮。即便來自北國西境的戰爭與動亂訊息不斷傳來,此地仍有一片治世盛景。
中秋節剛剛過去,金陵內外,尚有佳節過後的喜慶餘韻。當真是太平久了,整座城池的氛圍,都透著股耽樂享受之意,上至高官貴族,下至黎民黔首。金陵雖富庶,也有窮人,有貧民,但就算是街市間的乞丐,都顯得有些閒適。
金陵城累為都邑,雖然歷史悠久,底蘊深厚,但也是幾經興廢。皇城是在當年楊吳金陵府衙的基礎上擴建而成的,規模不小,奢華壯麗。
一駕寬大的車駕緩緩行駛在平整的長街上,朝著皇城南門而去,觀馬車裝飾及所用紫黃服色,駕內主人必是皇家貴胄。車駕裡邊,是一名年輕的男子,面闊分明,氣度嚴沈,一身紫袍蟒袍透著強烈的貴氣。
他是南唐皇帝李璟的長子,燕王李弘冀,年紀不大,卻已留著一嘴稍顯稠密的胡茬。平靜的面容間,浮現出沉思,不時摸一摸他那修得整齊的胡茬。
在去歲,叔父李景遂被立為皇太弟,約以兄弟相傳之後,他這個皇長子,便被外放到東都揚州,後又移鎮潤州。李弘冀歲數雖小,但素有志氣,再加少年意氣,很不服氣。此番自潤州回京,除了同度中秋之外,也是為了“出兵”北伐之事。
前番,李守貞謀叛之前,便暗中與南唐這邊有所交往不斷,待其舉叛,又遣人來使間道來金陵,同邀出兵。針對於此事,出兵與否,南唐君臣也是十分重視,幾番廷議,但就如往常,朝中分為兩派,意見不合,扯皮不斷,前後議了一個多月,中秋都過去了,還沒個結果......
“軍爭大事,遷延至今未決。這滿朝諸卿,盡是些尸位素餐,無能之極,留之何用?”思及這兩日收集的朝廷狀況,李弘冀突然暴起,狠狠地砸了下廂壁,神情冷刻地罵道。
馬車一下子停了下來,似乎被車內的動靜嚇到了,停了一會兒,仍不見動靜,掀開車簾,朝外斥道:“為何停下?”
李弘冀平素為人沉厚,實則性情忌刻急躁,稍有不如意,便容易爆發出來。
趕車的親衛,趕忙稟道:“皇太弟殿下車駕在前。”
就是這麼巧,李弘冀的表情閃過一道不友好的變化,探出身體,踩著車轅,一躍落地。在側邊的街口,一輛更加豪貴的正停在那兒,一名面相溫厚的華服青年,在侍衛的攙扶下,慢悠悠地下得車駕,見到李弘冀,露出一個謙和的笑容,打了個招呼:“弘冀。”
“皇叔。”李弘冀拱了個手,態度不鹹不淡的,叔侄之間,顯得很生疏:“皇叔也要進宮?”
“陛下相召,不敢怠慢。”李景遂仍舊含笑答道。
李景遂顯得謙和有禮,恬淡雅隨,但落在李弘冀眼中,更生排斥心理,他就是看不慣這皇叔儒雅隨和的樣子,只覺其裝模作樣。
“弘冀若急,可先行前往。”能夠感受到李弘冀的冷硬,李景遂伸手道。
“皇太弟在前,臣豈敢逾矩?”李弘冀看起來倒不是一點城府沒有,淡淡地應道:“還是皇叔先請。”
簡單的交流,叔侄之間分外疏離。李景遂性情溫和,始終保持著風度,只是在回身上車駕之時,默默地嘆了口氣,神情之間很是憂慮。
李景遂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是謙謙有禮,君子之風,亦無爭權之心。立為皇太弟的一年以來,時時心懷憂恐,處事也分外低調。若說皇帝李璟無後也就罷了,但有李弘冀這個長成的皇子在,尤其是其性情是從小看到大的,心中顧慮很深。
勤政殿,隨著人到齊,禮拜過後,關於出兵的爭論再度展開。由一名老得掉牙大臣,率先出列,佝著老腰,操著一口蒼弱的聲音,道:“陛下,北兵強悍,大唐軍隊不習陸戰,更多年為有與北軍交鋒。眼下,劉氏已定中原,李守貞雖叛,但局勢不明,實不可妄動......”
說話的乃是南唐的元臣李建勳,古稀之年,垂垂老矣,話都說不利索了,仍被拜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他所言,屬老生之談,北兵強悍,局勢未定之類的,態度很明確,就是不同意出兵。
他這話一落,立時便有人反駁,理由也是老一套,拿北定中原,還復舊都來說事。這樣的口號,南唐這邊已經喊了很久了,虛得很。
契丹滅晉之時在喊,劉家入中原在喊,後蜀攻關中之時在喊,而今李守貞叛,仍舊能拿出來表明政治態度。就是,口號喊得響亮,一直沒落到實處。
在中原風雲激盪變化的這一兩年內,南唐這邊,除了得罪大漢之外,做得最積極的便是派南奔投降的原晉密州刺史皇甫暉招攬勾連淮南群盜,但是,在今歲劉承祐於國內力行剿匪定亂之後,沒了後續。
南唐的朝臣們,文氣很盛,或工於辭賦,或長於詩詞,或善於文章。多才思敏捷,這種爭論,往往開個頭,便沒完沒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皇帝李璟此時便坐在御座上,他喜與臣下論文章講詩詞,但這朝政上,總使他心煩意亂,尤其這滿朝爭論不休的情況下。
“夠了!”終於還是沒能忍住,音含慍怒,掃了眼殿中的群臣,不由低聲感嘆一句:“若得馮正中與韓叔言在,朕何能困擾至此?”
李璟這只是有感而發,但是,若那二人真在朝,只怕會吵得更厲害。他嘴裡所說馮、韓二者,為前宰相馮延巳以及中書舍人知制誥韓熙載。這二人,是李璟最為寵信的臣子。
在李璟繼位的這幾年來,南唐朝堂之上,已基本形成了兩個派別。一派以宋齊丘、馮延巳、陳覺等立國元勳老臣為主,一派以自中原南渡的韓熙載、江文蔚等士人為主,兩派戕鬥得厲害。
不過,眼下都不在金陵,被李璟一道兒給貶到地方去了。前番平閩,針對福漳的王氏餘孽,李璟本有罷兵招撫的想法,但時任樞密使的陳覺矯命發兵,與馮延魯、查文徽等唐將同徵竊據福州的李仁達,結果吳越出兵,兩面夾擊,唐軍大敗。
這是宋、馮一黨搞出來的事,自然要由其擦屁股。斡旋之下,陳覺與馮延魯等人竟得免死,尤其是陳覺,矯命出擊,結果大敗,這樣的重罪,只是遭貶。韓熙載、江文蔚等人自然不服,以禍國亂軍彈劾宋齊丘與馮延巳,使得二人也遭貶。
宋馮一黨,自然不甘,隨後便找由頭反彈劾韓熙載與江文蔚,李璟不耐其煩,乾脆也將二人給貶了。
兩黨之爭,暫告一段落。但是,人雖離,但在朝堂之上,兩方的勢力仍在激烈對抗交鋒。黨爭,儼然是南唐朝廷最主要的矛盾,相比之下,儲位爭鬥都只能用溫和來形容了,燕王李弘冀羽翼未豐,還掀不起什麼波瀾。
“皇太弟有什麼看法?”深吸了一口氣,李璟問李景遂。
李景遂在下,掃了眼涇渭分明的兩派大臣,面露糾結,想了想,方才拜道:“兵兇戰險,臣以為,還是再觀望一番,再作區處。”
“再觀望下去,中原局勢一定,屆時做什麼決定都晚了!”話音剛落,一道年輕有力的聲音駁斥聲響起。
李璟眉頭一皺,掃了眼李弘冀,見其出列,一副大言不慚的樣子。他對這個性情急躁的兒子,一向不喜,以其無文雅之風,不類己。
李弘冀當然沒那個眼色,直接道明想法,朗聲道:“陛下,我朝與中原交惡深,邊境之上,屢有爭端。今若不趁彼處困勢,發兵出淮,異日北兵必然南侵!諸公以此事爭執不休,毫無切實之舉措,以臣之見,已然錯過了最佳時間,再不動作,此事亦不需議了!”
此言一落,當廷君臣,無不色變。這個燕王,當真是年輕氣盛。
“此事暫且擱議,容朕想想,退朝。”
終究,沒能議出個結果,李璟意興闌珊地回寢宮去了。
若依照李璟本心的想法,他當然還是有出兵的意願的,眼下南唐國力正盛,縱使性情平和,那也是君主,開疆拓土的功業之心還是有的。前番趁閩亂髮兵滅了王氏,得據閩地,對他的聲望可是一次大的提升,當然後續的敗績不算的話。
但是,每聽保守派講北兵強悍、閩地不穩、吳越威脅之類的客觀因素,心裡又慫了。
在宮中,考慮了許久,猶豫不定,終於,在當夜,李璟還是下定了決心,下詔出兵。以鎮海節度使李金全為北面行營招討使,率淮南之兵三萬北伐,援濟河中,又自金陵發一萬禁兵北上。
詔下未及半日,訊息自北面來,漢帝親提十萬雄兵,御駕西征平叛,李守貞已於六日前為漢軍所滅,城破人亡。
一則訊息,滿朝寂然,然後剛被壓制的保守派復起了,積極上諫皇帝罷兵。對於漢軍的戰鬥能力,李璟顯然也感到格外吃驚,在一眾勸說下,虛心納諫,急命中官攜金牌北上召還傳詔的使者,只發詔讓沿淮河一線的州鎮,加強邊境的防禦。
另外,將燕王李弘冀再度趕回了潤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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