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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皇帝離開後,虞國公府堂上,陷入了一片安靜,死寂般的安靜,肅肅冬風,彷佛又平添了幾分淒寒。

沒有讓他們親自恭送出府,魏仁溥坐在椅子上,衰老的軀體,近乎瑟縮著靠在椅背,整個人的精氣神彷佛都被抽走少許,老眼似乎也恢復了正常年紀該有的昏花與渾濁。

魏咸信顯然不是笨人,與老父的平靜相比,他顯得有些魂不守舍,取過一張皮襖上前,輕輕地蓋在魏仁溥身上,欲言又止的猶豫過後,憂慮地問道:“父親,陛下這是何意?”

“你也察覺到了?”魏仁溥回過了神,不答反問。

魏咸信頷首,遲疑了下,終是吐露出心中鬱悶、隱憂與不解,說:“陛下他......陛下他似乎在猜忌您?”

對此,魏仁溥苦澀一笑,沒有接話,也沒有駁斥兒子的話,嘴角微張,也只是發出一道無聲的嘆息。

見狀,魏咸信有些急了,甚至略感憤慨:“這是為何?您是陛下的從龍之臣,多少年來,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傾心獻國,實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再者,這快十年了,你始終居府療養,早已不再幹涉政事,如此安分守己,陛下猜忌何來?”

“國寶,以你的心性,不該有此激憤之言啊!”大概是覺得魏咸信的情緒有些不對,魏仁溥的語氣與表情變得格外嚴肅,警告道。

魏仁溥這一句話,似一抔冷水,將魏咸信的憤滿與不屈澆平了,見老父那就木之態,一股不忍襲上心頭,悲從中來,搖頭道:“兒只是不解,也有些不忍,您多年勤懇王事,這身病根,就是常年勞碌積攢下來了。

陛下實在太可怕了,您已病重若斯,低調至此,多年不朝,朝廷那麼多公卿大臣,張揚跋扈者不可勝數,安享晚年者更不知凡幾,為何獨獨針對於您。

兒還年少時,滿朝都在傳頌,您是陛下最忠心有為的大臣,陛下也一直倚您為腹心,多次對人說您是他的良師益友,君臣之間,心心相印,何來如今徹骨之寒的猜疑?

恕兒斗膽直言,陛下此番過府探視,究竟是來探病的,還是來催命的?”

聽其言,魏仁溥的臉色刷得一下變了,蒼白的老臉掛上了一坨紅暈,過於激動導致劇烈的咳嗽:“你大膽!跪下!”

但見魏仁溥的反應,魏咸信也嚇到了,緊張地上前想要照料,卻被魏仁溥嚴厲的眼神逼得跪倒在地,但目光仍舊關切切擔憂地望著老父。

魏仁溥則顫著手掏出手絹擦了擦嘴,而後盯著魏咸信,疾聲道:“國寶啊!我一直以為你性格平和忠厚,卻未曾料到,你心中竟然還潛藏著如此剛烈。”

說著,還下意識地留意了下週圍,確定無人打擾他們父子談話後,方才語重心長地說:“方才那樣的話,怎麼能從你的嘴裡說出來,如此悖逆褻瀆之言,你敢說出來,就想也不該想的啊!”

聽魏仁溥這麼說,魏咸信也冷靜下來,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也難免有些後怕,同樣四顧張望了下,方才磕頭誠懇道:“父親教訓得是,是兒錯了!”

見其明白過來,魏仁溥也緩了緩,嘆息一聲,讓魏咸信起身。

看父親稍息其怒,魏咸信這才恢復了平日裡冷靜,輕聲問道:“父親,兒只是不理解,為何會到如此地步,陛下如此雄猜,難道您就能心平氣和,毫不掛懷嗎?”

這一回,魏仁溥沒有再直接駁斥魏咸信,而是輕聲說:“國寶,平心而論,你覺得,陛下待魏家,待為父,待你們兄弟如何,可曾苛待過?”

魏咸信聞言微愣,思索一陣,有些無力地拱了拱手:“父親位列二十四臣,爵賜國公,母親三品誥命,兩位哥哥也都在外擔當要職,就在方才,還關懷兒的前途,欲賜職授官,這等恩遇,山高水深!”

“只是!”總結了一番,魏咸信緊跟著道:“恩遇如此深厚,那無端猜忌,才更令人毛骨悚然啊!”

魏仁溥笑了,笑聲很輕,看著兒子道:“為父都沒有激動,你又何必如此激切!”

不待魏咸信答話,魏仁溥緩緩說道:“我追隨陛下近三十載,前十五年,風雨同舟,榮辱與共,這一路走來,對陛下,多少還是有些瞭解,有些體會的。

陛下乃是不世出之英明之主,數百年才能有這麼一位,扶危濟難,一匡天下。陛下雄猜,這是從早年便可窺一二,而也正是這份多疑,才使得陛下帶領著天下,從崩壞走向安定。

若是帝王,失去了警惕,失去了戒心,那距離危亡,也就不遠了,這份多疑的性格,也陛下立身之本。”

“這份猜忌,用到父親身上,兒實在,實在覺得......”魏咸信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描述了,只是反應很憋屈。

魏咸信已然冷靜下來,但仍舊有些意氣難平,見狀,魏仁溥道:“哪怕以陛下雄猜,又豈又無端的猜疑,莫名的猜忌?如你方才所言,為父自認對陛下,是一片中心,無愧於心!”

“正因如此,兒才覺得,陛下......是否有些過分了?”魏咸信小心地說道。

“這些年,我也在反思,在思考,終是有所得!”魏仁溥苦笑道:“我這,大抵也是為聲名所累了!”

“陛下大度之時,足以容納四海百川,但對難言難忍之事,就一根針縫的餘地,也不會留下的!”魏仁溥嘆道:“朝廷之中,不乏清流,對那些臣僚,哪怕他們清談空論,甚至直顏犯諫,陛下也可付之一笑。

那些清流士人,哪怕名聲斐然,遠播海內,於陛下而言,都無關痛癢,甚至需要這樣的人來展現陛下的胸襟與度量。

但是,陛下絕對不會容忍一名宰相,滿身清譽,內外交贊。過去,常有人說,我這個宰相,千古名相,眾望所歸,就連陛下也常常誇讚。

那時,我便察覺到,這樣的輿情,對於臣下來說,並非好事,也太危險。眾望所歸,這是一個臣下該受到的讚譽嗎?”

聽魏仁溥這番娓娓而談,魏咸信也有了些覺悟,只是面龐上的憂色更重了,嘆道:“父親早已察覺危險,也急流勇退,多年以來,一直對陛下盡心,對朝廷盡忠,這何曾改變過,陛下難道不知嗎?”

魏仁溥嘆道:“陛下是何等樣的人物,世又有多少事能瞞過那雙慧眼,很多人,很多事,他都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何為帝王,需要的就是高深莫測,怎能讓常人看破。你以尋常人之心,去猜度非常人,自然難以理解。”

即便魏仁溥如此解釋,魏咸信仍舊疑慮難解,但見越顯蒼老衰弱的老父,輕聲道:“只是,父親淒涼至此,兒在一旁,倍覺不忍!”

魏仁溥搖了搖頭,忽然想到了什麼,嚴肅地對魏咸通道:“陛下最後那一問,可是意味深長啊!他連我早已擬好的遺奏都知道了,這說明什麼?”

魏咸信聲音放得更低了,道:“皇城司的那些鷹犬,只怕早已深埋府內!”

“你明白就好!”魏仁溥交待道:“正因如此,今後要更加謹言慎行,哪怕在府上,也不要濫言造次,以免禍從口出!”

魏咸信頷首,鄭重說道:“兒明白,此番,是兒失態了!”

對於自家的三子,魏仁溥還是很滿意的,欣慰地道:“我這生前身後之事,也安排德差不多了,爵祿傳家,朝廷自有定製,但為我魏氏守家的,還得是你呀!”

見魏仁溥這麼說,魏咸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頭道:“有大哥二哥在,兒只當與二位兄長,相互扶持。”

魏仁溥笑了笑,又嘆息道:“你也就是年紀不合適,否則,罷了,不提了,你去書房,把我那封遺奏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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