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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端走後,劉皇帝的臉色立刻變了,他不想發這無名之怒,但胸中就像積壓著一股惡氣,不吐不快。表情陰晴變幻幾許,眼神也從冷漠無情變得複雜無比,有憤恨,有殺意,有無奈,最終甚至化為一抹頹然。
冷冽的目光下移,落在御案上的那些奏章上,還是沒能忍住,用力地一推,將之掃到地上。氣力確實是弱了,連發洩怒火都顯得力不從心,沒能掀乾淨。
面對劉皇帝這暴起的動作,侍候在側的喦脫又受驚了,看了看劉皇帝,遲疑幾許,招呼著一名內侍,小心翼翼地把散落在地上的奏章拾起,規整地擺放好。
然剛放好,又被劉皇帝拂倒,這下,喦脫不敢再收拾了,注意到氣喘吁吁的劉皇帝,有些手足無措,大氣卻是不敢喘了。
劉皇帝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一張老臉扭曲地越顯醜陋。良久,方才指著地上的奏章,惡狠狠地對喦脫斥道:“愣著做甚,拾起來!”
“是!”喦脫不敢怠慢,立刻彎腰上前,動起手來,都不需人幫忙了。
看著跪在地上收拾的喦脫,劉皇帝微閉目,輕輕地嘆了口氣。劉皇帝近來看到的東西,又豈只是與呂端談論的這些。
他的惱怒是有來由的,這一年,尤其是半年多來,看到的,聽到的,都彷彿在提醒劉皇帝一點,他掀起的吏治運動,搞的反貪除惡,都是錯誤的,無用的,甚至可笑的。
京城內外,朝廷上下,層出不窮的狀況,形形色色的人事,都彷彿在嘲笑劉皇帝。好好的專制皇帝、獨夫民賊不做,要搞什麼反什麼貪汙腐敗,除什麼豪強惡霸,結果呢?還不是妥協了,求穩了,不敢深掘帝國的根基。
而不論是河南的,遼東的,抑或是其他道州發生的狀況,出現的混亂,都像是在打臉,打劉皇帝這張老臉,不留力狠狠抽的那種。
出現的混亂、低效等行政問題,對很多官僚而言,似乎是很正常的,他們還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彷彿就在說,他們此前的建議是正確的,劉皇帝的決策是錯誤的,折騰下來,亂的是朝廷國家,苦惱的是你劉皇帝。甚至於,若不是去年冬“重陽詔”的改弦更張,及時制止擴大化,時下的情況,恐怕會更嚴重。
對劉皇帝而言,實在是難受,而面對這種情況,他能做的卻又不多,以皇帝之尊,也時感無力,這種越來越多的無奈感,讓劉皇帝心中充滿了戾氣。
然而,戾氣再重,又能如何,殺幾個人洩憤,就有用?已經殺了那麼多貪官汙吏,不法勳貴,結果如何,大漢也沒有多大的變化,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大漢永遠不會有真正的改變,而劉皇帝顯然是不會也不可能挖自己根的人。
他的所作作為,就像是一種自以為是的任性,剛愎自用的掙扎,掙扎到最後便發現,一切竟似徒勞,他只是往平靜的湖水裡丟了顆石子,掀起陣陣漣漪,而後迅速恢復平衡,倘若要保持這種“活力”,唯有不停地丟石子。細想起來,他年輕時候就是這樣做的,只是人到遲暮,已經沒有那麼多精力,也沒有那麼堅強的意志了。
就拿此次吏治運動來說,事前,大漢雖然有諸多弊病,有太多劉皇帝看著不爽,感到憂鬱的地方,但至少表面上還是安定祥和的。哪怕是空中樓閣,那也是美輪美奐的,一切骯髒汙垢,上上下下都還知道維護,勳貴官僚們也知道做些表面功夫。
但劉皇帝整治之後,一切祥和都被破壞了,平衡被打破了,過去的繁榮就彷彿是虛假的,脆弱到讓人不敢置信。統治階級們,彷彿在用實際行動告訴劉皇帝,有些事,不是你想做就做,想變就變的。他們或許不敢明目張膽地對抗劉皇帝,但陽奉陰違、旁敲側擊的能力彷彿是與生俱來的,熟稔得很。
過去,國家是劉皇帝帶著走的,他是當之無愧的舵手、領航者,上上下下,或迫於權威,或誘於利益,也都願意跟隨劉皇帝腳步,一步一步,帶出瞭如今的大漢帝國。
然時至如今,情況卻明顯變化了,當劉皇帝的理念與勳貴、官僚們利益相沖突時,他們嘴上仍舊習慣地堅定不移地追隨劉皇帝的腳步,遵從他的意志,但事實上,卻已經開始尋求對抗的辦法了。
反貪掃黑,是政治正確,沒人不認同,但別反到他們身上,掃到他們身上,尤其是這種大規模的、不留情面的。
過去半年多,出現在全國各地、官府民間的亂象,這背後有多少既得利益者的推波助瀾,就是劉皇帝也無法盡知的。有些浮於水面,有些則潛流池下,讓劉皇帝也無法把握。
有的時候,劉皇帝都覺得自己挺可悲的
且不論他的初衷究竟如何,但目標絕對是好的,只是如今已沒有多少人理解他了,包括他的太子、兄弟、兒子,有的人是直接表達異議,有的人則是心裡那麼想,只是嘴上不敢說罷了。
至於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劉皇帝早就不信任了,像李昉、趙匡義這些人,哪怕是一向以忠君作為座右銘的王著,劉皇帝也同樣懷有疑慮了,在他看來,王著忠的不是他劉皇帝,而是他期望的皇帝。像呂端,品行操守都是上佳,辦事也素來公允盡責,但他心中對劉皇帝政策持什麼態度,劉皇帝也不抱什麼奢望了。
孤獨感,就劉皇帝而言,是越發強烈了。過去,他的孤獨感來自於地位的崇高,無上的權力,讓他把天下人踐踏在腳下。如今,卻是從思想上,便感到讓人絕望乃至瘋狂的孤獨。
穿越者又如何?他能改變一切,但很多時候,他實則什麼都改變不了!
吏治運動之前,官僚體系哪怕充斥這腌臢與糟粕,但大體是平衡的、穩定的,但如今,老人倒了,新人替上,他們會發展成為什麼模樣,就目前的結果來看,劉皇帝持悲觀態度。
在大漢的體制下,權力是有限的,有人丟了飯碗,自有人站在他們的屍體上覓食。別的且不提,就河南道,在這場大運動後,受布政使史德珫提拔舉薦抑或與之有明暗牽扯的官吏,已有近三成.
這種局面是劉皇帝想看到的嗎?顯然不是!而一想到,他的整治行動,到最後只是給人騰地方,給人吞噬更多權力、增加影響的機會,劉皇帝心中便遏制不住殺意!
要不要再殺一些人?劉皇帝腦海忽然生出這樣的念頭,腦中這麼想,手也不禁拿出一份厚厚的奏章,那是武德司,關於目前各道州權力結構以及官吏情況的,河南道史德珫就是排在一個比較醒目的位置
或許史德珫並沒有刻意培植黨羽、擴張勢力,甚至他只是盡心竭力,效忠朝廷,想要幫劉皇帝河南管好,安撫士民,穩定當地局勢。
但以結果來看,落到劉皇帝眼裡,那邊擴張勢力影響,用心險惡
殺!到如今這個地步,劉皇帝腦子裡時不時地便會蹦出這個字,哪怕他心裡也清楚,這並不能解決問題,但除了這個手段,他已經拿不出任何可行的辦法了。
至於法律與制度什麼的,至少對統治階級而言,永遠得辯證看待,不要太當真。
“看開點吧”劉皇帝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在喦脫迷惘的目光中,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出垂拱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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