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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加快回京速度,老皇帝選擇了走水路,為了滿足整個行營隨眾的出行,江南道布政司緊急調集了上百艘大船,以供輸送,同時江南道都司也以水師隨行護衛。

實在是老皇帝的身體衰弱,已然難以支撐陸路交通的疾行,同時,行營隨眾幾千人,又伴有大量累贅輜重,若欲提高轉進效率,行船是一個相對合適的方式。

然而即便如此,在這種緊促的安排中,從收拾、登船再到起航,整個行營隊伍也難免處在一種混亂、緊張的氣氛中,再加烈日炎炎,更添沉悶。

同時,想要保證速度,僅靠風帆與槳櫓,也是遠遠不夠的。因此,從兩淮到河南,收到訓令的沿途官府,也都緊急抽調縴夫,如備戰一般,為行營船隊拉縴。

於是,運河之上,又重現了多年以前老皇帝南巡時的景象,場面也堪稱壯觀,運河沿岸,數以千計的縴夫,整齊地喊著號子,一步步地拉動著水上沉重的舟船。

船間有槳櫓撥水,船身有旗幟飛揚,船舷邊還有一些隨駕的權貴、將士、宮人,打著遮陽傘,喝著涼茶,以一種憐憫而又好奇的目光,像看戲一般俯視著岸上賣力的縴夫們

與當年所不同的是,這一次,老皇帝乘坐的不再是奢華至極的“龍舟”,為他拉縴的縴夫數量也沒有當年那般誇張,但遍插船身的龍旗,在陽光下依舊光彩奪目、亮麗多姿。

盛夏時節,驕陽似火,頭頂那輪昭昭天日盡情散發著熱量,用最公平公正的態度對待著芸芸眾生。

三層樓船上,老皇帝還是一副單衣輕袍的打扮,微聳著肩膀,精神萎靡,表情麻木地注視著岸上奮力拉拽的縴夫們。

夏日酷烈,炎熱異常,縴夫們或著短衣,或乾脆裸著上身,一個個都是彎腰屈身,埋頭苦幹的模樣,默默地忍受著烈日的肆意烘烤。

每一聲號子,每一道步伐,堅實而有力,同時也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肩身上被勒出的血痕,即便隔十幾丈遠,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當然了,老皇帝是看不到的,他只是用一個冷漠的心去感受

縴夫們身材形態各一,或高或矮,或壯或弱,也不知官府徵召,每個人價錢是否統一,或者乾脆不給?地方官府應該不會如此膽大吧.

老皇帝沒有打傘,直接暴露在陽光之下,這大概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如此強硬地面對天日,額間甚至沒有流下多少汗水,只是平靜地沉浸在夏日運河上的這道“風景線”中。

老皇帝的狀態顯然不那麼正常,一直侍候在側的皇孫劉文渙很是不自在,被太陽曬得倍覺難熬,不由勸道:“祖父,此間暴曬,有傷御體,還請返回船艙歇息。”

老皇帝聽到了勸說,但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抬手指著運河邊如螻蟻一般的縴夫們,說道:“當年隋煬帝出巡時,大運河沿岸,是否也是如此光景?”

老皇帝總是這樣,總是提出這樣讓人難於應付的問題,劉文渙聞之,迅速開動腦筋,還在斟酌如何回答方得其分寸,便又聽老皇帝悠悠道來:

“朕這一生,大德大言談不上,但取得的大功大業,前溯千古,後及萬年,卻自詡不虛於任何帝王。

經歷過大喜大樂,承受過大悲大痛,當然也犯下了大罪大惡。但朕也不以善歡喜,也不以醜惡負疚,不是朕境界有多高,只是朕有自知之明,朕並非完人,更非聖人!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凡有為之君,也難稱善人!

眼前這些艱苦辛勞之縴夫,因一紙詔令,暴於酷暑,流血落汗,該是朕做下的最後一樁惡事吧”

老皇帝的絮叨,讓劉文渙一時無語,他實在無法理解祖父此時的心態,似乎在憐憫那些縴夫,若是如此,下詔放他們回家即可,說這麼一番話,意義何在?

“文渙!”思索間,老皇帝叫了劉文渙一聲,然後交待道:“要引以為戒啊!不要如祖父這般,把個人私慾,凌駕於天下之上。

愛民如子,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若天子都不愛他的子民,還能指望權貴、官僚、墨吏嗎?”

老皇帝依舊在虛偽與真實之間搖擺,空談更甚於行動,雖然嘴裡是一番大徹大悟的道理與感慨,但卻沒有給酷日下拉縴的縴夫們多少憐憫,一些喘息與歇整補水的時間大概就是恩賜了。

自揚州而始,過邗溝入淮,西行北轉入汴,在沿途州縣數以萬計縴夫們的努力下,行營船隊沿著運河快速地朝東京方向駛去。

一路都保持著比較平穩的節奏,但莫說拉縴的縴夫了,就是隨駕臣僚們在這連續至不講道理的行船中,變得壓抑與焦躁,毫無興致可言,不只是天氣的緣故,整個行營的氣氛都長時間處在一種詭異之中,就仿若山雨欲來之前的沉悶。

一直到宋州,得益於一場暴雨,眾人緊繃的神經終於有放鬆的機會,疲憊的身體能夠得到短暫的緩解。

暴雨如注,直落汴水,雨落成線,清晰可見,嘩嘩的雨聲完全充斥在耳中,一時間,彷彿世上所有的聲音都統一於此時夏雨之聲。

船隊停泊在宋城西南的碼頭上,縱然是千料大船,在暴風驟雨中也搖晃不已。

老皇帝再一次站到船舷邊,還是老位置,只不過身著一件皮製雨衣,頭上還頂著大傘,即便此時的老皇帝已經對世間一切事務都抱有無所謂的態度,但也沒必要淋雨。

雨幕之中,老皇帝麻木地觀察著的,還是碼頭上的縴夫們。這一路回城,縴夫是換了一批又一批,但他們在老皇帝眼裡,都是一樣的。都是大漢社會中最底層的氓隸,都是如螻蟻一般不值價的人。

前者還在暴曬之中汗流浹背,如今在暴風驟雨之下,卻又瑟瑟發抖。岸上雖有避雨的棚子,但根本起不到太好的遮蔽效果,大部分人身都是溼漉漉的。

充飢的乾糧,大抵也被雨水沾溼了,但依舊啃得歡實。穿戴著雨具的監工巡視著,兩三個人便能壓制上百人,即便拳打腳踢,也沒人反抗。雨水再大,也不敢走遠,擠在一塊兒,隨時等著暴雨停歇,繼續為皇帝陛下拉縴,對於他們這樣的苦力來說,這可是上天賜予的幸運.

時間久了,雨水依舊沒有停歇的趨勢,眼前的景象也逐漸模糊了,視線裡除了昏沉的暗色調,再無其他顏色。

即便有竹節的支撐,老皇帝依舊不能久站,當疲憊襲滿全身時,老皇帝也不得不選擇回艙。手上的竹節,已經修了好幾次了,去年在廣州砸張洎時又壞了,但或許也正因為裂紋滿身、縫縫補補,老皇帝方才不願換新的。

“傳詔!”走進船艙前,老皇帝衝胡德吩咐著:“雨停之後,棄舟登陸,向東北出發,不去東京了!”

胡德聞令微愣,顯然不知道老皇帝又要搞什麼么蛾子,不由問道:“官家欲往何處?”

老皇帝沉默少許,方才沉聲道:“去泰山!”

六月下旬,兗州,泰山,比起此前的著急忙慌,行營在一種相對從容、平穩的狀態下,順利抵達。

老皇帝上一次抵達泰山,還是在封禪之時,距今已然快二十載過去了。即便對老皇帝來說,也足夠久遠了,別看他至今也才六十二歲,但四十五年的帝王生涯,也堪稱漫長了

沒有去州城,目標明確,直奔泰山,行營也駐紮在泰山腳下,比起當年封禪之時,這一次顯然沒那麼聲勢浩大。甚至於,老皇帝當初親自登壇祭拜的五色壇都荒蕪褪色了。

盛夏的夜依舊是熱烘烘的,夜幕之下,行營被星星點點的燈火照得通亮,從御營、禁衛到後衛,都處在一種忙碌之中。

不過,忙而不亂,上上下下都有條不紊地收拾安頓著,大夥似乎都有預感,到了泰山能夠好好地休整一陣了,若是皇帝陛下興致一來,不覺草率,再來一次封禪祭祀,那調整的時間就更充分了,這事還真說不準。

許多事情,實在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就拿泰山來說,老皇帝從來不覺得他有多巍峨雄峻,能夠託負起他的不世功業,但當年仍舊依傳統選擇泰山作為封禪之所。

明明對儒家學說抱有一定偏見,但在實際治國中還是不免用起其中的一些思想理念,否則換個地方封禪還真有人能擰過老皇帝大腿嗎?想殉道老皇帝也能乾脆成全。而時至今日,回想起當年的輝煌時,老皇帝仍舊不忘再來泰山,來到當初碑刻祭天之所。

雖是大張旗鼓地來,但重登泰山,老皇帝卻顯得很樸實,不擺儀仗,不穿冕服,就著一身便裝,只在少數隨從的護衛下,郊遊一般重訪泰山。

毫無疑問,封禪臺乃是他的最終目標,那條天梯,也收拾心情,鼓足氣力,重走一遍。二十年後,老皇帝已然年老體衰,不比當年,但再走天梯,依舊展現著他的固執,不許任何人攙扶,即便走得慢些。

屹立於泰山之巔的功德碑,吸收了近二十載的日月精華,也飽受風吹日曬雨淋,多出來的陳舊感,或許就是歷史的沉澱。

佇立碑前良久,老皇帝仰著頭,默默地注視著那篇對他歌功頌德的祝辭,那顆不怎麼波動的心終於生出了些夏日都帶不給他的暖意。

只上前探手輕輕地摸了摸碑體,老皇帝沒有多作話,轉身回頭,像頭老驥一般,埋頭朝封禪臺而去。還是老皇帝獨自登臺,走得很累,當站在所謂“天人感應”之地,老皇帝原本以為自己會有無限感慨,然而事實卻是,頭腦一片空白,就彷彿往事盡是雲煙,功名悉成糞土。

伏期的天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在這山巔,直面凌空之大日,老皇帝精神有些恍惚了,他甚至感覺有些冷.

夜下,行營,御帳,幾十盞油燈把不大的空間照得透亮,只是燈火有些閃動,帳簾敞開,夜風的作用下,閃得有些頻繁。

未己,四道人影在胡德的引領下進入帳中,壽國公李少遊、定安伯李儉以及文渙、文濟兩個皇孫。四個人都有些緊張地看著老皇帝,他的情況太不對勁了,那種近乎喪失了所有精氣神的衰弱模樣,對於熟悉老皇帝的人來說,還是頭一遭。

不帶絲毫猶豫的,四個人都跪了下來,在這一刻,所有人心頭都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所有人都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感籠罩著。這是一種錐心驚魂的衝擊,不真到這一刻,誰都難以說出其中的恐慌與茫然。

老皇帝擺了擺手,屏開伺候的內侍宮人,使帳中除老皇帝外只餘六人,胡德作為內侍行首自然在列,還有老皇帝很少用到的起居郎.

緩慢地偏過頭,老皇帝看向定安伯李儉,有氣無力地說道:“元徽,你給朕當了四十五年的禁衛,有人甚至調笑你是看門貴族,守護侯伯,這些年委屈你了!”

李儉聞言,當即叩首,情緒一下子噴湧出來,哽咽道:“陛下,這是老臣無上之榮耀,何怨之有!”

“那麼,你就給朕當最後一班崗吧!送朕回京之後,就卸職養老吧!”老皇帝虛弱地道。

“老臣,奉詔!”李儉老眼中,湧著淚花,叩拜道。

老皇帝又看向李少遊,聲音保持著同樣的節奏:“遊哥,你我之間,勿需多言,朕的後事,就拜託你了!給太子帶句話,朕對他,很滿意”

“是!”李少遊竭力地控制著情緒。

最後,老皇帝方才看向已然有些無所適從的劉文渙、劉文濟兩兄弟,突然地掙扎了下,鼓足氣力,道:“你們兄弟,當好自為之!”

兩兄弟呆呆地望著老皇帝,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眼眶越來越紅。邊上記錄的起居郎手直抖,眼神不斷往老皇帝這邊瞟,然而老皇帝似乎已經交待完他想說的一切了。

躺在榻上,老眼逐漸迷離,逐漸無神,不知道過了許久,當帳中的氣氛徹底為哀傷籠罩之時,老皇帝又板騰了一下,嘴裡斷斷續續,低聲絮叨著:

“都說.死前,能回顧整個人生,朕怎麼什麼都看不到?不,朕還是看到了,這就是大漢帝國嗎,這——”

突然,老皇帝兩眼圓睜,眼白之中佈滿血絲,就彷彿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務一般,等榻前臣子們反應過來時,老皇帝已然不再有任何聲息。

開寶三十年(992年)六月二十九日,漢帝劉承祐駕崩於泰山行營,享年六十又二,在位四十五載,功過無量!

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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