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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忐忑著,門外忽然有腳步聲走動,原是廚房的人送了午飯到院子裡。
雲藍看了一眼銅壺滴漏,驚覺竟才剛到午時,不知為何,近來總覺得時間慢得像是在爬。
她起身開門,才發現是平日裡見慣的湯藥婆子。
“嬤嬤安。”
“姑娘安。”
那婆子並不同雲藍寒暄,手腳麻利揭開食盒,飯食擺了一桌子。緊接著把一碗漆黑藥汁推到她面前,“隨姑娘用了這個再用飯吧。”
“勞煩嬤嬤。”
被那婆子防賊似的盯著,雲藍有些不自在,她伸手將那碗接過,一飲而盡。
比平日更濃厚的苦裡帶了酸,澀口得發辣。
雲藍以為這避子湯自己已經喝慣了,沒成想,藥剛到胃就燒的她想吐。
“今日晚了太多,怕姑娘萬一一個不穩妥更受罪,特特加了些許分量。”
那婆子面露餒色,卻依舊按著規矩坐下等著。這種藥,一個不小心有心大的妾室鑽了空子嘔出去,到時候吃排頭的就是她們。
這些內寵她不願意得罪,只好歉然補了一句,“也是為著姑娘好。”
雲藍點點頭,避子湯總比墮胎的紅花少受些罪。
見那婆子委實坐立難安,只好柔柔笑著安慰道,“我省得輕重的,還要勞煩嬤嬤等下著人送些百合,款冬花,並柑橘蜜來。”
鬢髮溼漉漉的,更染了幾分涼意。
從昨晚開始都沒吃什麼,避子湯燒得雲藍心慌的厲害,她素來不喜鹹魚,偏桌上一碟子炸小魚乾兒散了點腥,勾得她想嘔。
待那婆子走了,她扶著桌子緩緩起身,硬撐著坐在榻上,抖著手從床頭摸出個粉彩百子圖攢盒,拈了枚蜜餞壓噁心。
酸甜的果兒彷彿沒有一點味道,硬得是梗在嗓子咽不下去,雲藍端了杯茶方才順下去。
漫無目的目光落在桌上精巧的白瓷食盒上,八面鏤空的瓷盒光潤明亮,乳白如凝脂,蓋子上是個眉開眼笑,正在放紙鳶的童兒。
說來,這食盒還是第一次喝避子湯的時候崔琰給的。
那時她剛跟著崔琰回府,第一次看到避子湯時,還以為是什麼厲害藥,既害怕又委屈,嚇得鑽到他懷裡同他哭訴。
這事現在想起來雲藍都覺得可笑,問梅閣裡有什麼風吹草動是他不知道的?
果然,崔琰也只是笑了笑,摟了她哄小孩似的安撫著,“府裡規矩重些罷了,別怕,有我護著你呢。”
就轉頭去辦差了。
晚上,他身邊的松煙捧了這食盒,裡面是滿滿登登的各色蜜餞果子,殷勤道,“世子心疼姐姐,專門吩咐我給姐姐買的,您且吃了甜甜嘴!”
如今蜜餞兒吃完了,就只剩個盒子。
雲藍的目光定在那副熱熱鬧鬧的百子圖上。盯著那食盒太久,眼睛又開始酸澀,她伸出右手慢騰騰覆上眼睛,緩緩揉了揉。
不多時,許是想到什麼,她輕輕笑了一聲。
抬手合上了食盒,起身把它連同桌上的字帖一起,放到了櫃子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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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可還難受?”
人未至聲先聞,是彤管拿了針線笸籮來尋她做針線。
“已經不燒了。”
雲藍招招手引她上榻坐著,又低頭去繡著崔琰的一件寢衣上的竹葉,彤管不死心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姐姐放心吧,我運氣好著呢!”
她軟軟笑笑,幸好是退了燒,按照府裡的規矩,丫頭小廝們病久了是要挪出去的,她常有個頭疼腦熱的,卻都沒鬧大。
“夫人那……”彤管眨眨眼,低聲問道。
下人房隔音太差,雲藍四下瞅了一圈把窗戶關上,方才攥了攥彤管的指尖,湊到了她耳邊,略略把杜氏那邊的事講了講。
“可真是嚇死個人!”
聽雲藍嘀嘀咕咕說完,彤管撫著胸口長出了口氣,“還好世子回來了,你也算有依仗。”
見雲藍訥然點頭,彤管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腦袋,“以後你還是多心些,前日裡我表哥已然定了納吉的日子,怕是年後我就要出府了。”
在大永朝,朝廷靠著戶籍徵稅的,管理自然是十分嚴格。
戶籍有兩類,一類是編戶,就是自由民,一類是非編戶,也就是賤民,像奴婢、部曲、客女等,是主人家的名下的財產,從律法上看不好隨便打殺。
不過看似分了兩類,但世家大族自然是比寒門、平民高貴。
而賤籍,只要主人家想,隨便個偷盜之類的罪名打上幾十板子不給藥,只推說病死了,即便是升堂打官司也管不了。
丫鬟奴才能不能放良,說到底還是看主人的心情。
“真好,姐姐往後便是平民了。”
雲藍靜靜聽她絮絮說著,巴掌大的臉上滿是豔羨,忍不住握了她的手。
“還是咱們世子爺寬厚,尋常主子嫌沒氣派,哪裡肯放戶籍?”
彤管雙手合十唸了句佛,又笑道,“也不知道在府裡待了十幾年,外面成了什麼樣子。”
似是想起什麼,雲藍停了一下,輕聲問道,“姐姐,按著成例,府裡的主子成親前,妾室通房都是要避去玉佛寺的嗎?”
“這哪裡說得準,”
彤管是家生子,又在府裡待了多年,自然是見得多些,她掰掰手指盤算道,
“這端看娶進來的夫人家世如何了。”
“若是新夫人門楣低,其實這些都沒什麼,門楣高些的話,多半要看主母是不是寬宥容人,或是爺們心裡記不記得這個人,二爺成婚之前那幾個去了,不就直接被二奶奶配了人……”
說著,彤管猛地止了話頭,往雲藍臉上看去。
雲藍沒說什麼,只是扯了唇角點了點頭,卻忽然覺得背後生涼。
“阿雲,你求一求世子吧。”
彤管一臉緊張兮兮的握著雲藍的手,而後又指著那寢衣道,“你這般世子放在心上,世子看在眼裡,往後日子不會難過的。”
-
把崔琰放在心上,於雲藍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冬日的小廚房水汽繚繞,霧濛濛的彌散出淡淡的藥草香。雲藍端了切片洗淨的百合和冬花,靜靜等待著鍋裡的水燒開。
崔琰是個極挑剔的人。
自河東那場病之後,入冬晨起他總是有一點咳,藥又不願意吃。
那時,雲藍一聽他咳嗽便揪心,生怕他落下病根。還是翻了許久的醫書土方,翻來覆去的試火候,才尋了這一個讓他吃得下的藥膳方子。
待百合冬花飲煨著,雲藍剛要直起身揉揉腰,就聽隔壁有人在哭,支開菱花窗往外一看,是銀管正在揪著個小丫鬟在罵。
“吃吃吃,成日只知道吃!三十捆線只領回二十五捆,還吃!”
原是銀管自己懶得動,慣是喊了小丫頭跑腿,今日出了岔子在發脾氣。那小丫頭不敢求饒,只抽噎著哭,聽得雲藍心裡難受。
許是罵的不解氣,銀管拔了簪往她手上戳去。雲藍皺眉,抿唇推門輕聲道,“銀管姐姐莫氣,她才五歲,哪裡就識數?叫主子聽到誤會了姐姐可不好。”
銀管頓了一下,把簪插回頭上,雲藍覷著她的神色又勸道,“世子明日說不好就要穿那鶴裳,正要姐姐打的好絡子來配。”
“充什麼勞什子好人!”
銀管從鼻子裡擠出一聲冷哼,轉臉去打絡子了。
雲藍蹲下平視那小丫頭一雙亮晶晶含了眼淚的眸,語氣溫柔,“你叫什麼名字?”
“麥晴。”
小姑娘抹著眼淚,一雙小手上盡是細密小口子,雲藍一看就知道是做針線扎的。
“麥晴,在府裡,便是再害怕,再難受,也要用十分力氣來笑,這樣才能討主子歡喜。”
見她一臉懵懂,頭髮枯黃,瘦仃仃只剩一把骨頭,雲藍忍不住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腦袋。
牽著她的手回屋抓了十個銅錢塞到她手中,軟語囑咐著,“替我去趟廚房吧,和婆子說就按照問梅閣的成例來做,剩下的銅板你自己要些吃食去。”
小丫頭的臉上綻出極明朗純粹的笑,一滴淚掛在眼角將掉未掉,甚是滑稽可愛。
雲藍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看她蹦跳著去了,雲藍自回去盯著火。
待理好屋子,暖好了茶,等崔琰愛吃的幾樣菜送了來,雲藍讓小丫頭們自去歇著玩著。
自己則拿了繡繃,坐在外間的暖籠上等著他回來。
外面風聲漸緊,門口的燈籠磕在窗欞上,噠噠的響聲在空屋子裡格外刺耳,為著方便,尚未完全天黑屋裡就點了幾排蠟燭,燭火躍動將屋子照的極亮。
炭火噼啪作響,雲藍捏著針線繼續繡寢衣上那片竹葉。
她起身看了一眼滴漏,又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忽而陷入迷茫困頓之中,其實她五六歲時也不大會算數,那時候只要她答對了,爹爹就買糖買紙鳶給她。
她也會像麥晴那樣,笑得不管不顧的歡快。
雲藍衝著鏡子笑了一下,唇角緩緩落下。
鏡中的女孩笑得甜潤,眼角眉梢含情,只一雙還是烏溜溜黑澄澄像從前一樣。
再軟一點,再甜一點,崔琰才會更喜歡她。
對吧?
屋子裡安靜的令人心慌,雲藍隔一會就起身看一下滴漏。
直到府上下鑰的時候,崔琰還沒回來。
桌上的菜已經冷透了。
看來今夜是不回來了。
雲藍微微失落,又覺得自己這點失落實在多餘。
許是這幾日太過疲倦,又或許是時辰太晚,屋子太靜。雲藍的頭一點一點的沉下去,眼皮子輕輕闔了起來。
等崔琰回來的時候,就看到暖籠上縮成小小一團的少女。
髮髻蓬亂,如瀑青絲灑了一半在並不寬敞的暖籠上,愈發顯得人又瘦又小,委實可憐。
窗外冷風吹散了濃雲,繁星如許,窗內燈影搖曳,旖旎生香。
崔琰無聲息站在暖籠邊上,垂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鼻尖縈繞著她身上帶了點甜的女兒香。
她穿了件半舊不新的褙子,乳白襯裙包裹著她,肌膚如同上好的牛乳。
手臂乖巧的收起枕在耳下,纖細的小腿也蜷在身前,細白頸後面隱約露出一截散開的退紅錦繩。
墨色長髮遮掩著她的臉頰,只露出小巧挺翹的鼻尖和軟嫩的紅唇。
她很乖。
不知想起了什麼,崔琰濃重的眉頭擰了起來,眸中翻湧出極深的墨色,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低著頭候著的松煙。
起身將她嚴嚴實實裹在懷裡,闊步往內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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