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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朱氏,也就是仁懷皇后朱璉,在史書上可稱一句挽救趙宋皇室尊嚴之人。
挽救的方法也很簡單,她的丈夫,她的公公,還有無數趙家的子孫都在忍氣吞聲給金人上奏表——被俘的是臣,沒被俘的也可以臣構言——並且為自己用尊嚴換來的苟延殘喘沾沾自喜時,朱璉不忍了。
她上吊一次,被救下,而後又投井自盡,用近乎激烈的決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現在的太子妃還不是那個憤怒而絕望的女戰士,她在最好的年華里,享受平靜的生活,並且非常樂意為自己的身份盡一點義務。
她走在宮道上,自然地示意自己的宮女後退幾步,讓出她與小姑子親親熱熱聊天的距離。於是東宮的宮女們止住了腳步,而朝真帝姬的宮女們也就不得不跟著止了腳步。
“宇文贊讀或許要離京了。”她這樣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說。
“他是位很好的先生,”趙鹿鳴說,“沒機會多聽他的教誨,是我福薄。”
太子妃微微側過頭,輕輕看她一眼。
“贊讀說,就算他不能再教帝姬也不要緊,東宮仍有飽學之士,”她說,“你若是學業上有所疑惑,派人送信來便是。”
“我送信去東宮,”帝姬停了停,“難道不會被有心之人忌憚嗎?”
太子妃似乎冷哼了一聲,“忌憚你這麼個小小女郎,也是不怕人恥笑。”
她的腳步忽然停下,於是身後十幾米處,一群宮女也跟著手忙腳亂地停住腳步。
“張覺之事,我雖不知究竟,但畢竟是國家大事,”她說,“只有諂媚奸佞之輩,才會不思為君父分憂,反倒一心鬼蜮,陰懷異志。”
這對話很是魯莽,也很是僭越,尤其不該由嫂子同小姑說起。
太子妃領任務時,太子也不可能囑咐到這個地步,估計還是她自己平日在宮中裝賢惠菩薩,不發一言,現在碰到一個比自己還膽大妄為的,就偶爾講兩句心裡話。
一方面拉近距離,一方面也能解解壓,恢復一下理智值,否則對著這麼個國事不著調,家事也不著調的君父,誰心理壓力不大呀!
但不管太子妃講這話是為了誰,趙鹿鳴聽了都感覺自己被刷了一波好感度。
“兄長與嫂嫂一心為爹爹,為大宋,我雖長日清修,心中卻也是明白的,”她握住嫂子的手,“雖說我年紀小,也總想為大家分一份憂哪。”
太子妃也握住了她的手,那雙靜而多情的大眼睛竟然紅了眼圈兒。
“你……”她欲言又止,“雖說是我來尋你,到底你也該多顧著些自己。”
“不要緊,嫂嫂,”趙鹿鳴中止了這場危險的對話,“就在這幾日,你且看著就是。”
平日都待在艮嶽享受綠色生活的君父不知道自己在眾人眼裡有多麼不著調,他覺得自己特別著調,著調極了。
王黼王相公給他出主意,今年喜事連連,祥瑞頻出呀,官家何不慶祝一下?什麼?勞民傷財?
“官家何以節儉太過,令臣下們都心疼呀!”
王相公又是急,又是心疼,那一旁的宦官就可以接腔了:
“豈止相公們心疼,就是我們做奴婢的,每日裡看見官家常服不過布衣,膳飲不見葷腥,心裡也疼啊!”
“三代以下,可有官家這樣的聖君嗎!”王相公聲情並茂,“若無這天一樣高的功績,豈有海一樣深的福澤?!仙童降世,奇石鎮國,收復燕雲,四方臣服,這都是明證呀!”
君父愛聽,君父微微眯了眯眼,“只是神保觀神誕辰剛過,不當太過奢靡。”
況且君父是個完美主義者,就算給自己臉上貼金,那也要貼對稱了才行,前三項有是有的,可第四項就有點勉強,無論是北邊的大金還是西邊的大夏,哪個也不服你啊,就連垂死掙扎的大遼都能暴起抽你倆耳光,文治武功,你說來不慚愧嗎?
一提到二郎神誕辰這個道家節日,官家就陷入沉思,一旁的宦官和下面的王相公又開始眉來眼去。
“數日未見呦呦,若不是封賞之事耽擱了,早該讓她回寶籙宮的,”他說,“宣她來華陽宮吧。”
有宮女在路上細細地教過。
鄆王不是傻子,威逼利誘也要做得自然漂亮,於是教的話裡就藏了許多技巧。比如說官家是何等睿智的人,什麼聽不出,什麼猜不到呢?所以關於宇文贊讀的話,不要一開始就忙著說出來,要等。官家問你什麼,你答什麼,只有提到讀書之事,亦或者前番張覺之事時,你再說出宇文先生的名字,還可以捎帶上兩句太子。
宮女教時是充分考慮了一個十二歲小姑娘腦容量的,不僅反覆地說,而且在領著她來艮嶽的路上,又教她一個PLANB:
“若是一時情急,帝姬說不出口,那便不說了。”
“不說了?”她好奇,“不說了會不會要我退回那些金銀啊?”
車裡靜了靜,“帝姬萬不能再出此荒唐之語!”
那就不說了唄。
“若帝姬一時忘了奴婢們的叮嚀,”宮女說道,“只要裝出害怕的神情,向官家請個罪,就是了。”
就是了?就不退金銀了?這麼容易的嗎?她只要告罪,連狀都不用告,剩下都靠官家腦補嗎?
……細想想也是。
這麼點破事能折騰這麼久,就連張覺本人如何封賞處置都沒人關心了,還不是因為從官家往下,人人腦子裡都只有這點破事嗎?
她依舊是穿著青色的對襟道袍,踩著黑布鞋,梳個光禿禿的髮髻,施施然地走到官家面前,行了一個禮。
“爹爹。”
爹爹滿臉慈愛地招招手,令她到面前來,指了指下首處的小圓凳,又指了指一旁擺著的點心。
她坐下,拿了塊點心放在帕子裡,爹爹見了便詫異:
“呦呦,怎麼不吃?”
“爹爹所賜,不當辭,只是在爹爹面前獨自吃東西,不孝不敬,”她說,“因此準備帶回去吃。”
爹爹忍不住開始樂,周圍作小童打扮的內侍也跟著樂。
“你才多大,”他說,“倒有這些念頭。”
她將點心包好,揣進懷裡,“其實是怕爹爹問話,我吃得滿嘴渣子,倒難看。”
“難道爹爹會笑你嗎?”
帝姬眼珠轉來轉去,最後吐出兩個字,“難說。”
仙風道骨的爹爹被逗得哈哈大笑,一旁當佈景板的王相公和也作道士打扮的梁師成都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
“帝姬這幾日倒開朗了些,”梁師成笑道,“不似前幾日那般憂心忡忡,倒像個小相公。”
這個話題就轉過來了,如果真準備走鄆王的路線,那就少不得講幾句宇文時中,再講兩句太子哥哥。
但即使不講,對於鄆王派來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宇文時中是一定打掉了,誰也不指望小公主兩句話就能再斷太子一條手臂啊。
不過,無論是一旁站著的相公,宦官,還是穩坐釣魚臺的慈父官家玉清真人,誰也沒想到她會說出什麼來。
“以前為國事憂心,這幾日做了一個夢,得了吉兆,”她說,“因此不害怕了。”
很孩子氣,但這話由“仙童”說出口,就比孩子氣多了一層微妙的意思,官家也收了笑容,微微眯起眼,“呦呦做夢了,什麼樣的夢?”
她揚起下巴,剛剛那種孩童般的神情就不見了,像是個真正已經成年的,有了閱歷與修為的道人,肅然而鄭重地注視著北面的天空。
“我曾夢見那邊有極黑的雲,雲裡有一頭怪獸,頭扮作金龍的模樣,身體卻像細狗,在雲中吠叫不止,向我而來。”她說完這端,又加一句,“那時我在夢裡,真是怕極了。”
這樣的夢是有寓意的,於是立刻令官家沉下了臉,就連身後的王黼和梁師成也都收了笑臉,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個“仙童”,不知道她自作聰明,究竟想說什麼。
“而後呢?”官家聲音倒是很溫和,“呦呦之後定然是夢到了什麼好東西。”
“那極黑的雲是向著我而來的,我在寶籙宮中時做了這樣的夢,醒來一聲也不敢吭,是以不曾向別人提起。可我在前日在宮中又做了這個夢,竟大不同了!”
“如何不同?”
“我夢見那黑雲越來越近,雲中那猛獸的吠叫也令我膽戰心驚時,”她剛剛臉上的恐懼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全是一種興奮,她伸手指了指西面,“那邊卻突然出現了極其明亮的霞光!”
霞光!七彩祥雲!五彩霞光!
“我看見了仙人踏雲而起,斬落了猛獸的頭!”她大聲說道,“漫天的黑雲一掃而空,澄淨萬里!”
所有人都跟著高興了,至少表面上是高興了,畢竟這個前半部分隱喻極其明顯的夢有了一個好結局,那接下來大家就得一連串兒地恭喜官家。
仙童是真的!仙童的夢也是真的!我大宋自有諸天神仙在,自有玉清真人在,豈會怕那些魑魅魍魎呢!
這是個好兆頭哇!聽說金酋完顏阿骨打病重,說不定也就這幾日了!
恐怕真就是這幾日,就要有好訊息傳來了!官家!要不咱們先預備起慶典吧!
但是,仙童的夢是到此為止嗎?
官家不滿足,再問問,那個“西面”是哪裡啊?是哪一戶人家嗎?門庭上有字嗎?庭院裡有擺設嗎?
仙童想了想,比比劃劃,“那必是在城內,只是許多屋連著屋,我是記不得的,只記得仙人登雲而去時,有玉芝生於堂柱,滿室異香!”
一旁的王相公眼睛突然亮了!
他家的堂柱上,確實生了這麼一株玉芝!這事兒只有他家人知道,斷不會傳到帝姬耳中——
天大的富貴!天大的功勞!這是鄆王的好兆頭!也是他王黼的好兆頭!
他!要!白!日!飛!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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