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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晉江文學城首發

長安城外,天高地闊。

在城內,明嫿還老老實實坐在馬車裡,一出城門,就如籠中飛出的鳥兒般,扒著車窗朝外喊:“哥哥,我想騎馬!”

想著明日妹妹便要嫁為人婦,下次騎馬馳騁還不知是何時,謝明霽點頭,“好,騎!”

於是明嫿戴著帷帽,和明娓好好賽了一場。

待趕到曲江池畔,明嫿說:“哥哥,我們搭個帳子烹茶吧!”

謝明霽也是點頭:“好,搭!”

於是穿花拂柳,尋了處風景宜人的林蔭,搭起帳子,品茗下棋。

待到中午在久負盛名的望江閣用了一頓曲江宴,驅車返回城中,兄妹三人又逛起東西兩市。

東西兩市,人流如織,商鋪林立,當真是熱鬧非凡。各種物產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更是看得明嫿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到底還是個小娘子,見到喜歡的都想要。

何況今日有哥哥姐姐買單,她也毫不客氣,於是乎——

看到一寸一金的天蠶緞,明嫿:“哥哥?”

謝明霽:“買。”

看到寶石明豔的鏤空鐲,明嫿:“哥哥?”

謝明霽:“買。”

看到香氣四溢的羊肉餅,明嫿:“哥哥?”

謝明霽瞥嚮明娓,明娓笑眯眯掏錢:“好好好,這個我買。”

看到歌舞靡靡的胡姬酒肆,明嫿:“哥……”

“別哥了。”

謝明霽嘴角一抽,“你乾脆把我賣了好了。”

明嫿吐了下舌頭:“我可沒叫你買,只是想進去瞧瞧而已。”

謝明霽這才鬆口氣,帶著兩個妹妹入內。

彼時昏黃將至,兄妹三人尋了個靠窗位置,既可看到身姿妖嬈的胡姬們跳胡旋舞、拓枝舞,又能一覽日暮時分的長安西市。

“真不愧是國都啊。”

明嫿單手託著下巴,眺望著窗外鱗次櫛比、一眼都望不到頭的西市商鋪,心底生出無限感慨。

今日不過走馬觀花走了三處,窺得這座雄偉城池的冰山一角,她便被它的繁華昌盛所折服。

“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長安跑,光是東西兩市的這些鋪子,我便是連逛一個月都逛不膩呢。”明嫿道。

明娓淺啜一口烏梅飲,調侃她:“我還不知道你?就你這個憊懶性子,也就在家悶了兩日無趣了,才願意出門。若叫你日日出門逛,你定要抱怨,啊呀這麼大的日頭曬都要曬死了,還不如待在房裡睡懶覺呢。”

她將明嫿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逗得謝明霽哈哈直笑。

明嫿則是紅了一張俏臉,哼哼道:“我才不是這樣呢!”

正想舉些勤快的事例反駁,街邊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你別走,別走!”

“把你的爪子拿開,別髒了小爺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賠錢!若是不賠錢,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鬆開。”

“你個不識好歹的老東西!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來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殺人了——!”

明嫿正好坐在窗邊,一低頭就將底下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一個簡陋的書畫攤子旁,一個破衣爛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著一位錦袍郎君的腿,朝圍觀路人們哭訴:“求大家夥兒來給小老兒評評理吧!”

那老丈指著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畫卷,哭道:“這郎君毀了我的畫,卻不肯賠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就這麼一副破畫,小爺賠你十兩還不夠?開口便是三百兩,你當小爺是冤大頭不成?”

那說話的郎君未及弱冠,身著織金寶藍蜀錦袍,腰繫金帶,足蹬皂靴,手上提溜著一個畫眉籠子,左右圍著四五個健奴,儼然一副不學無術的紈絝模樣。

似是被糾纏得不耐煩,他用力扯著腿:“我警告你快鬆開,不然莫怪我不客氣!”

那老丈卻是抱緊了死死不肯松:“那並非尋常畫作,而是邱明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霽圖》,是我家的傳家之寶!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著藥吃,我又怎麼捨得將祖宗傳下來的寶貝拿出來變賣……”

說到這,老丈涕泗橫流:“誰不知道邱明道人一畫千金,我也是急著錢用,才三百兩賤賣。哪知才第一日出攤,便遇到這樣的事……老天爺啊,你這是要將我們老倆口逼死嗎。”

此話一出,圍觀百姓們紛紛打抱不平。

“人家傳家寶就這樣給毀了,還不肯賠錢,實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這穿著打扮一看就不差錢,但這老丈可是等著銀錢救命呢。”

“唉,這些高門子弟慣會仗勢欺人,這老丈也是可憐!”

一聲又一聲議論傳入耳中,那紈絝少年一張臉都漲得通紅,橫眉斥道:“你們都給我閉嘴,再敢胡說八道,小爺割了你們的舌頭!”

欺負弱小,還如此囂張。

百姓們一時群情激憤,其中一位壯漢大喊道:“老丈莫怕,這可是天子腳下,若他敢耍無賴不賠錢,我定幫你報官!”

“誰無賴了?明明是這老東西要訛我,一幅破畫就敢要我三百兩,他怎麼不去搶?”

紈絝少年說著,又瞪向那壯漢:“還報官?你去啊,儘管去,你知道我爹是誰嗎,我爹可是——”

身旁長隨面色一變,趕緊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爺知道,你回去又要捱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厲聲命令左右:“快,把他給我拉開!”

“啊,殺人啦——”

那老丈淒涼地哭喊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

酒肆樓上,明娓擰起眉頭:“沒想到天子腳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謝明霽也肅著面容,拳頭緊握。

眼見著那老漢被兩個健奴強硬地拉開,明娓回過頭:“哥哥,派個人幫那個老丈一把吧?”

謝明霽剛要應下,卻聽明嫿道,“不急。”

謝明霽和明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明嫿。

明嫿卻是將杯中剩下的烏梅飲喝光了,才拿起帷帽施施然起身:“先下去看看吧。”

謝明霽和明娓雖是不解,但見妹妹已經往外走了,也連忙跟了上去。

街邊已是聚了好些人,看戲的,唏噓的,敢怒不敢言的。

“麻煩讓一讓。”

這清靈悅耳的嗓音一響起,眾人循聲看去。

便見一位身著翠綠煙紗散花裙的窈窕少女,從外圍緩步走來。

儘管帷帽輕紗掩住她的容貌,可她這穿戴和周身的氣度,一看便知是高門貴女。

長安城裡貴女如雲,不知幾何,但紆尊降貴,願意走進百姓堆裡的卻是頭一回遇上——

畢竟那些錦衣玉食的小娘子一個個精細嬌貴,哪怕只是與他們這些庶民擦肩而過,都怕他們身上那股窮酸汙濁氣兒汙了她們尊貴的鼻子。

路人們齊刷刷看著這突然出現的小娘子,那少年和老丈也都錯愕地看向來人。

卻見那小娘子旁若無人般走上前,彎腰撿起地上那副殘破的畫卷。

她抬手掀開帷幔一角,靜靜端詳起那副畫。

而那紈絝少年卻透過那掀起的一角,窺見霧白輕紗後那一抹微微抿著的櫻色小嘴,雙目發怔。

哪怕只是看到個下巴,直覺卻告訴他,帷帽下定是個姿容絕色的美人兒。

恍惚間,美人兒放下手,輕紗重新遮掩住全貌。

“這不是邱明道人的真跡。”

明嫿拿著畫,語氣篤定:“這是一副做舊的贗品,頂多三兩,並不值三百兩。”

話落,在場一片譁然。

“什麼?贗品?”

“才值三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百姓們低聲議論著,那老丈霎時黑了臉,瞪著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這是我家的傳家寶,怎麼可能是贗品?”

“可這就是贗品啊,我不會看錯的!”

明嫿在其他事上或許迷迷糊糊,書畫方面卻是個行家。

且她沒記錯的話,邱明道人的《九峰雪霽圖》這會兒就在她的嫁妝箱籠裡裝著呢。

除非去年及笄宴上,北庭的趙副都護家夫人送了個贗品給她當賀禮。

她方才就是不確定,這才親自過來看看——

這一看,頓時尋出好些漏處。

“邱明道人是南朝姑蘇人,慣用姑蘇本地產的雲絲絹作畫,而這幅畫卻是以徐州的流煙絹所作。還有這贗品的筆觸,邱明道人性情狂放不羈,喜以濃墨揮毫為山川雲霞,再根據墨痕走勢加以細描點綴。可這贗品……”

明嫿皺了皺眉頭,覺得將這畫和邱明道人的真跡放在一起比較,簡直是侮辱了原作,她搖頭嘆道:“這贗品實在是不堪入目,也不知那仿畫的人是哪來的膽子,這般粗製濫造都敢拿出來騙人?是欺負邱明道人存世之作太少,無人懂行麼?”

她嗓音不高不低,卻足以叫在場人都聽得清楚。

眾人見她談吐不俗,有理有據,一時間紛紛將懷疑的目光投向那老丈。

見情勢急轉直下,那老丈慌忙起身:“你們可別信她胡說!她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懂什麼書畫?這就是真跡,是我祖上三輩傳下來的寶貝,豈能有假!”

明嫿看著那老丈,抿了抿櫻唇,似是不忍心說實話:“老伯,有沒有可能,你被你祖宗騙了?或者是,你祖宗被騙了?”

她是很認真的發問。

可這話落在那老丈耳中,卻如嘲諷一般。

眼見路人們質疑聲更響,老丈眼底掠過一抹狠厲,揮拳就朝明嫿撲去:“小賤人,我看你們是一夥的吧!”

明嫿面色大變,下意識往後躲去。

“小心!”那紈絝驚呼,大步上前。

“嫿嫿!”謝明霽和明娓也箭步衝上前。

就在紈絝少年即將扶住明嫿的胳膊時,手背忽然一陣劇痛,他“嘶”得一聲收回手。

還好謝明霽及時上前,一把扶住明嫿。

又沉下面色,提步就朝那老丈走去,一拳將其掄倒在地:“不知死活的狗東西,竟敢動我妹妹!”

青年將軍的臂力非同小可,那老丈頓時被打翻在地,口中吐血。

“哥哥!”明嫿驚呼。

生怕他震怒,當街把人給打死了。

謝明霽方才的確有那麼一瞬怒火衝頭,想殺了這個死老頭,好在明嫿的驚呼拉回他的理智。

“官差來了!!”

人群裡忽然喊了這麼一句。

一隊金吾衛很快跑來:“讓開,都讓開。”

明嫿也不想把事鬧大,畢竟他們今天是出來遊玩的,於是朝謝明霽搖了搖頭。

謝明霽自也明白,和那金吾衛簡單說明了情況,又從袖中露出塊肅王府的令牌。

隊正霎時變了臉色,謝明霽止住他請安的動作,低聲:“照規矩處置便是。”

說罷,帶著兩個妹妹便要離去。

“等等,諸位慢行!”

謝明霽眉頭一皺,回頭卻見那紈絝追了過來。

也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跑了兩步,少年一張清俊的臉龐通紅,視線卻是直直的看向明嫿。

他叉手道:“這位娘子,我是靖遠侯府的魏六郎,方才多虧了你,不然我定要被那騙子訛上了,不知娘子是哪家府上的?明日我定攜禮道謝。”

靖遠侯府?沒印象。

明嫿隔著輕紗搖搖頭,“不必了,小事而已。”

魏明舟還想再說,謝明霽高大的身軀擋在了明嫿身前,“萍水相逢,還請郎君莫要糾纏。”

武將之子,氣勢凌厲,不容小覷。

魏明舟悻悻地停住腳步。

直到那幾道身影在夕陽裡走遠了,他仍站在原地。

長隨上前:“郎君,那老頭已經被金吾衛押走了。”

魏明舟毫不在意,只盯著小娘子離去的方向,喃喃道:“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娘子……”

長隨道:“可惜沒看到模樣,不然還能讓夫人幫忙打聽一二。”

這話卻是提醒了魏明舟:“是了,方才我聽她的同伴喊了她一聲,畫畫?”

“畫畫?樺樺?還是嬅嬅?”

他一時高興起來,“我母親人脈頗廣,如今既知道她閨名,沒準就能尋到了。”

說著,他興沖沖就要回府,只是提溜起畫眉籠子時,瞥過自己的手背,不禁納悶。

方才手背像是被什麼擊了一下,異常刺痛。

可現下瞧著並無傷痕,是他的錯覺?還是他的手有毛病了?

不管了,先回府找母親打聽小娘子去!

街邊斜對側二樓,一處半掩的木窗後。

裴璉手持茶盞,冷眼看著方才還烏泱泱聚成一片的書畫攤子前,只剩兩個金吾衛在暮色殘陽裡收拾殘局。

鄭禹侍立身後:“殿下,天色不早,快要閉市了。”

您明早還要大婚呢,別大晚上的回不去東宮了。

他暗暗擔心著,卻見一襲月白常服的太子擱下杯盞,斜睇著他:“方才誰叫你出手的?”

鄭禹一怔,連忙跪下:“殿下恕罪,屬下只是怕旁人唐突了謝二娘子。”

桌邊之人久久未出聲。

鄭禹跪在地上心下惴惴,難道自己會錯意了?

可他分明瞧見,那魏世子伸手去扶太子妃的剎那,太子握著杯盞的手陡然收緊了。

良久,頭頂才傳來那清冷的嗓音:“孤給你一個補過的機會。”

鄭禹躬身:“殿下儘管吩咐。”

“待金吾衛那邊案子結了,把那老東西的舌頭割了。”

鄭禹驚愕,抬眼便見太子面無表情地擱下茶盞,緩緩起身。

離開時,裴璉朝那書畫攤子又投去一眼。

方才那道清麗如柳的翠色身影,便背脊筆直地站在那,手執畫卷,面對著一堆質疑之人也不慌不忙,條理清晰,說得頭頭是道。

或許,這位太子妃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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