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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午時了,寒風呼嘯而過,路旁的已無樹葉遮體的大小樹木被吹的瑟瑟發抖,正在努力控制胯下白馬的李善也在瑟瑟發抖。
實在有點冷,冷的手都僵住了,似乎高懸空中的太陽不能帶來一絲絲的溫度。
被凍的有點受不了的李善正琢磨要不要找個藉口歇一歇,至少也要煮點熱湯暖暖身子。
要不乾脆就進馬車吧……身為醫者,照料傷員,天經地義啊!
突然一件冬衣從馬車前頭擲來,正罩在白馬頭上。
“穿上吧。”
“謝過蘇兄……哎哎哎……”
李善拱手稱謝,胯下這畜生腦袋被罩住了,四根蹄子往側面偏去,坐在馬車前方的蘇定方身子一長,抓住韁繩輕輕一帶,白馬一聲嘶鳴回到道上。
“呵呵,呵呵。”
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李善除了乾笑幾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之前一直是郭樸陪著李善,但此行不知前方兇吉,郭樸需要上前探路,李善那蹩腳的騎術……
剛啟程的時候天還黑著,要不是蘇定方照料,李善得摔好幾次……這樣的高度摔下去,加上往前的勁道,一個不好就要摔斷脖子。
蘇定方回了個也不知道是笑還是哭的表情……一夜深談,這位青年雖然尚未弱冠,但觀其言談舉止,鳳儀氣度,蘇定方很確定對方身份不凡,但沒想到不會騎馬,難道是因為生於嶺南?
這個時代,別說世家子弟了,就是普通鄉豪,那都是會騎馬的,就像後世年輕人就沒有不會開車的。
騎術好的都能在馬上給你表演托馬斯全旋……上午歇息時候,李善親眼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玩了這麼一套動作,雖然不夠標準,但足夠流暢。
通醫道,與淮陽王交好,但卻不懂騎術,蘇定方瞥了眼一旁的凌伯,後者幾次試探打聽李善的來歷,但蘇定方自己並不是很在乎這些。
幾度受恩,蘇定方有自己的為人處世的標準,他知道自己是跳不出去的,即使對方不收下那張賣身契,自己也欠下了可能一生都還不清的人情。
“駕,駕駕。”
清脆的呼喝聲,四五匹馬從側面越過馬車,最後一騎回頭看了眼李善,留下一串笑聲……後者有點臉紅,衝他笑的那人看模樣也就十二三歲,還是個小姑娘!
“小心點!”李善扯著嗓子號了聲,“別摔著了!”
身後的朱八嘿嘿一笑,“郎君……呃,你別摔著了。”
“滾蛋!”李善罵道:“說定了,回京讓你去陪著啞叔,修煉閉口禪!”
昨晚李善還在權衡……權衡蘇定方帶上村民,太拖累行程速度了,但直到上了路,他才發現,拖累大家的是自己……弄了半天,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村中都是蘇定方接來的同僚親眷,基本上人人都會騎馬,跟著蘇定方南下的一共八十七人,年過五旬的只有三人,馬車另一側的凌伯就是一個,李善偷空瞄了眼,那老頭一邊騎馬一邊發呆呢。
十歲以下的孩童十二人,剩下的都是少年、青年、中年人,都能趨馬賓士,哪個都比李善強得多。
蘇定方只管駕車,他熟悉地形,選擇的路大都平坦,速度也不慢。
所以,最慢的,拖累大家的,是李善。
不過,只一個上午,歇息了兩次,李善成功打造出了平易近人的人設,和村民說說笑笑,和那些孩童更是親密……呃,就是那個被他剪了衣衫的女童不肯聽他講故事。
蘇定方只顧駕車,村中青壯都讓郭樸、範老三統率。
郭樸安排人手,親自帶隊上前探路,範老三帶著族人殿後,只朱八、趙大、石頭幾個老人跟著李善。
對這些,李善啥都不懂,不敢瞎指揮,只能用人不疑了。
“大郎,娘子醒了!”
車內傳來驚喜的呼聲,蘇定方立即勒住馬,回身鑽入車廂,李善也很是驚喜,終於能歇息了。
“娘,娘……”
費勁爬下馬,李善曲了曲腿,爬上馬車,劈頭就是一句訓斥,“閉嘴!”
蘇定方立即閉氣息聲……老聽話了。
李善簡單的檢查了下,傷口並無崩裂,額頭也不發熱,不過到底有沒有併發症,還要再觀察幾天。
“先歇息片刻,換藥,重新包紮。”
“蘇兄,叫幾個氣力大的婦人來,待會兒會很疼。”
躺在被褥上的婦人四十左右的年紀,額角處有清晰的魚尾紋,雙目無神,但顯然已經清醒過來,看到向來穩重的獨子手忙腳亂,被訓斥也不敢吭聲,不禁嘴角微微抿起,似乎是在笑。
一陣忙碌後,李善才出了馬車,不想浪費鹽水洗手,乾脆就著白馬的馬毛一陣猛搓。
“怎麼樣?”蘇定方一邊問,一邊心裡嘀咕,這人也十七八歲了,怎麼還這麼孩子氣。
“還行,恢復的不錯,如果這幾日不發燒……呃,額頭不發燙,等到了魏洲再多用些補藥……”
李善正說著,前面探路的郭樸帶著幾個斥候趨馬奔來。
“碰上突厥兵了。”郭樸快步過來,低聲說:“約莫兩三百兵,看模樣昨夜洗了個莊子,打了個照面,沒追過來。”
“放心,不會追過來的。”周趙非常肯定的說:“咱們是南下去棗強,路線極偏,突厥兵應該是往西北方向。”
李善在心裡默唸,要麼是今日,要麼是明日,大戰將起,突厥兵四散劫掠,此時自然是要往下博方向趕去,集中兵力,當不會顧及小魚小蝦。
“不錯,的確是西北方向。”郭樸嘆道:“劉黑闥本是河北人,引狼入室,禍亂鄉梓,秦王曾言,此僚忘祖……”
“若不是唐軍欺人太甚,也不至此。”一直沉默的凌伯突然說:“王世充流放,夏王卻被斬首,甚至妻兒都難保性命,若非如此,去年劉黑闥如何能席捲河北?”
“你這老兒說甚渾話?!”範老三左胳膊動不了,但右手已經握住刀柄,惡狠狠罵道:“劉黑闥引突厥入寇,還佔著理了?!”
蘇定方上前一步卻沒吭聲,凌伯卻推開蘇定方,“若不是諸多同僚被唐軍搜捕,蘇家大郎何至於將我等老弱婦孺藏於鄉野呢?”
“聽聞世人稱頌秦王雖戰功蓋世,然行仁義之道……嘿嘿,嘿嘿……”
範老三是關中府兵出身,後因悍勇被選入玄甲軍,對秦王敬若天神,聽了這話立即拔出利刃。
“住手!”
“住手!”
前一句是蘇定方,範老三置若罔聞,反而上前一步。
後一句是李善,範老三立即停下腳步,咬咬牙退了一步。
“還不收起來。”
李善的話輕描淡寫,而範老三雖然雙目噴火,但還是歸刀入鞘。
蘇定方偏頭看了眼李善,一路上這位青年待下隨和,與下人說笑無忌,甚至村內孩童取笑騎術,都被其一笑了之,但沒想到如此令行禁止。
蘇定方一路上不是隻顧著駕車的,他看的很清楚,郭樸、朱八一行人是李善部曲,而範老三一行人卻是穿著唐軍制式服裝,顯然是軍中精銳。
李善能呵斥自己的部曲,這不奇怪,但能呵斥唐軍精卒,就顯得有點奇特了……蘇定方本就是軍中中下層將校出身,知道這樣的威勢不是靠世家子弟的地位就能得來的。
“不過閒聊幾句而已,難道秦王需要你拔刀威逼老者,逼認殿下仁義?”李善溫和一笑,雙手用力搓著取暖,“這憨貨……凌伯勿怪。”
“不敢當此稱。”
李善瞄了眼,這老頭臉上神色硬邦邦的,顯然脾氣有點硬。
“當得起,當得起。”一直在看熱鬧的周趙笑道:“當日一言險些令秦王鎩羽而歸,這般人物,自然當得起。”
凌伯凝神看向周趙,“你乃何人?”
李善好笑的看著周趙,讓你用假名,這下看你怎麼混過去。
“貝洲後學末進……拜見祭酒。”周趙含糊帶過。
“本地人還路痴……”李善嘀咕了句,又問:“什麼祭酒?”
周趙低聲向李善解釋了幾句,他畢竟是河北人氏,對竇建德麾下部將知道的不多,但對那幾位名氣頗大的名士很是關注。
也是昨晚知曉村民都是竇建德舊部親眷後,周趙才細細觀察,適才出言試探,終於確認了這位凌伯的身份。
畢竟竇建德起於草莽,能招攬的名士不多,淩姓本就是小姓,很容易猜到。
這位凌伯名為凌敬,本為山東名士,後被竇建德招攬,官居國子祭酒,是竇建德麾下最重要的謀士之一。
抵定天下大局的虎牢關一戰,竇建德受阻月餘,就在李世民即將動手之前,凌敬向竇建德獻計,渡黃河,轉攻河陽,以重兵堅守,再遣大軍翻越太行山攻入河東道,入上黨,攻略汾州、晉州。
戰後曾有人如此評價,若夏王採納此策,夏軍未必能攻入河東道,但秦王也未必能掃平中原。
這麼牛……李善在心裡覆盤,還真有可能,關中、河東是李唐的基本盤,李世民率大部分兵力出關,河東道留守的兵力應該不多。
如果竇建德揮軍攻河東道,只靠李世民帶到虎牢關的三千騎兵,顯然是攔不住的……如果調配兵力,那洛陽之圍就是一句空話了,王世充也不至於白衣出降。
典型的圍魏救趙。
一旁的蘇定方也走過來,低聲道:“凌伯與義父交好,但和漢東王不和,虎牢關一戰後就歸隱鄉野,去年漢東王起兵,強行召其入帳,洛水大戰後某將凌伯接去冀州。”
李善饒有興致的看著凌敬,行禮道:“小子孤陋寡聞,不知凌伯大名,適才失禮了。”
“但凌伯未至關中,不知內情,大發厥詞……失言失言,凌伯勿怪。”
“當然了,正所謂,不知者不罪。”
凌伯眯著眼盯著李善,“聽大郎所言,足下乃是秦王麾下英傑?”
“小子雖得秦王讚譽,但未入秦王府,今日坦然直言,還請凌伯指點。”李善接過郭樸遞來剛煮的熱湯暖手,“去歲,秦王掃蕩中原,攻滅鄭夏,生擒夏王並王世充,力勸聖人懷柔,可惜……”
“當然了,此事眾說紛紜,不可斷定,但自那之後,陝東道風平浪靜,而河北道紛亂頻頻。”
頓了頓,李善搶在凌伯之前補充道:“年初秦王征伐河北之前,遭閒置數月。”
凌伯一怔,片刻後點頭道:“是了,秦王軍功蓋世,卻偏偏是次子……否則也不至於劉黑闥縱橫河北半年,唐軍喪盡,才讓秦王出征河北……”
“陝東道……乃秦王心腹掌之?”
嘖嘖,李善有點佩服,這人心思轉的好快,“陝東道大行臺尚書令乃秦王親領,僕射乃蔣國公,尚書左丞於學士兼秦王府從事中郎,尚書右丞韓先生亦兼秦王府從事中郎。”
一旁的郭樸聽不懂,但蘇定方、周趙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陝東道風平浪靜,顯然是官員奉李世民之命懷柔,而河北道……不歸屬李世民的勢力範圍,竇建德又曾經屢次大敗唐軍,聖人李淵下令斬首,又搜捕竇建德餘部,這才惹出了劉黑闥起事。
“王世充流放,偏偏夏王……”凌敬言語間猶有怨恨,“同安夫婦、徐世績徐蓋、李神通……”
這些人都是被竇建德俘虜但最後送回長安,甚至李世績逃竄,竇建德都沒殺了其父徐蓋,堪稱仁義……這事兒的確是李淵不地道。
不過李善今天不是為李淵,而是為李世民,這些話也是說給郭樸聽的。
“洛水大捷戰報入京,聖人立召秦王歸京,使齊王統率河北諸軍,搜捕劉黑闥餘黨,手段酷烈。”
李善嘆道:“淮陽王道玄兄時任洛洲總管,為此和原國公史萬寶起隙,最終東宮出手,太子嫡系廬江郡王接任洛洲總管。”
“淮陽王與史萬寶不合?”凌敬眉頭一皺,轉頭看向蘇定方,“記得淮陽王乃河北道行軍總管,史萬寶副之。”
李善苦笑道:“這也是小子為何急行南下的緣由啊。”
凌敬年紀大,但心思真夠快的,立即指著馬車,“大郎去問問,若能支撐,速速啟程。”
顯然,凌敬察覺到,接下來去魏洲的這一段路程,絕不會風平浪靜。
李善默默的爬上馬背,心想也不知道剛才郭樸記下了多少,回京後會不會稟報李客師或者李楷,最後這些資訊會不會轉到李世民那兒。
在知道凌敬的身份後,李善心裡就有了個模糊的念頭,這老頭是很有用的。
慚愧,慚愧,雖然朱氏始終要給兒子樹立以義為先的人設,可李善前世的坎坷經歷讓他往往以有用,還是沒用來作為判斷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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