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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枝抬起頭,警惕地盯著那扇緊鎖的房門,手裡端著杯子,拿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他怎麼會在家?
她有意識地屏住呼吸,豎起了耳朵。
這個房子的隔音並不是很好,有幾次程唯在臥室裡講電話,她站在外面的走廊,完全能聽到。
可是安靜極了,她甚至聽到了客廳角落裡那盆龜背竹的聲音,缺水的葉片慢慢打著蔫,無力地倚上相鄰的葉片,蹭出輕微的沙沙聲。
所以慕留怎麼會在家呢?
還醒著,給程唯回了個微信?他想什麼呢?
昏黃的房間裡,慕留平躺在床上,睜著一雙幽邃的眼,紋絲不動地望著白色天花板。
他的確醒了有一會兒了。
兩天前,幾個朋友早就算好他昨天晚上一定清閒,央著他在家裡做中餐。
慕留沒同意,說家裡不方便,Ryan提議可以去他家,說他家不僅方便,廚房還寬敞。
慕留本來又要拒絕,只想在家裡好好待上一晚,可是轉念一想,做做飯換換腦子也不錯,就答應了。朋友們跟慕留碰在一起,經常是幾個負責買,幾個負責洗,慕留一個人從切到炒,五個菜從晚上八點半做到了十點。
吃完飯,大家又說說笑笑地玩了會兒遊戲,他三點多才到家。
算一算,也就睡了六個小時,不過他從初中開始就一向少眠,六個小時不多不少,這會兒他精神如常,目光清明。
兩分鐘了,慕留揉了眼睛,理了頭髮,伸了懶腰,門外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剛才還在那自言自語呢,一句接一句,就跟她人趴在他耳朵邊絮絮叨叨似的,要是沒人管她,估計能一個人說一天,現在倒是不敢出聲了。
他撿起手機,又看了一遍程唯給他發的資訊:【我們楊枝特聰明,一點就透,應該花不了你太長時間】
他輕笑一聲,把手機扣在了床上。
咚咚。
來敲門了。
慕留不緊不慢地起身,下床,轉動門把手,往裡一拉——
楊枝赫然站在門前。
她身上是最尋常的夏日裝扮,短袖短褲,梳個馬尾,淺棕色碎髮落在飽滿的額頭上,一雙明閃閃的眼睛不躲不避地望著他。
“打擾你了,”楊枝講出組織好的開場白,“程唯說你可以給我講題,我敲門是想問問你什麼時候有空。”
慕留立在門邊,嗓音和神情一樣懶散,“等我洗漱完。”
楊枝點點頭,出於禮貌,她又問:“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覺了?對不起啊,我以為家裡就我自己。”
慕留沒出聲。
他就這麼瞧著她的臉,雙唇抿成了一條縫。楊枝以為他有什麼起床氣要發作,心道這人怎麼多了這麼多奇怪的毛病,卻見他動了動嘴,冒出來一句不相干的話:“你剛才在聽法語廣播?”
哦,楊枝在心裡罵了一句,合著從廣播那裡就醒了。
“你聽懂了?”
“聽不懂法語,還能聽不出來是廣播嗎?”
“……我在練聽力。”
楊枝說完,直勾勾地看著慕留,眼裡的疑惑越來越多。
他怎麼有兩雙一模一樣的拖鞋?他怎麼還在這杵著?怎麼還不去洗臉刷牙?
“等我五分鐘。”
慕留轉身進了衛生間。
臥室的門就這麼半開著了。
屋裡的百葉窗沒拉上去,藉著窗簾過濾後的曖昧日光,楊枝第一次見到了慕留的房間,她的禁地。
除了他還沒來得及整理的被子以外,房間乾淨而有序。
佈局和程唯的臥室很像,只是在本來擺著邊櫃的位置上放了辦公桌椅和書架。桌子上放著顯示器,桌前是一把純黑色的人體工學椅。六層的書架裡塞滿了五層的書,多是英文的,襯得角落裡那幾本中文書格外顯眼,楊枝卻把它們跳了過去,一本也沒看清。
最下面一層有個玻璃盒子,裡面放著一顆籃球。
楊枝替他把門關上,坐回到了餐桌邊。
慕留從臥室出來的時候,楊枝正握著筆,對著螢幕記筆記。
慕留走到她身後,倒了一杯水,喝了幾口。
然後,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慢慢向她靠近,拉開她身旁的椅子,坐下了。
太近了。
這一個禮拜,他總是毫無預兆地站在她對面,坐在她對面,楊枝從不覺得近。
現在,他坐在她右手邊,只要不扭頭,她根本看不見他的臉。
可她卻覺得太近了。
近到下垂的視線裡出現了他的腿。
近到聞見了他身上的香味。
這個人連味道都是不明不白的,像某種加了柑橘皮的調香茶葉,又像摻了薄荷,香氣這一秒濃,下一秒淡,聞得她意亂心煩。
楊枝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電腦嚮慕留那邊推了推。
“R我用的不是很多。”
慕留說著,身體微微前傾,從頭看起了程式碼。
楊枝在一邊等,看著他幾乎不間斷地下拉螢幕,修長的手指在觸控板上半彎半曲,指甲剪得很整齊。
沒一會兒慕留就讀完了,“這個挺好理解的。”
卻起身走進了臥室。
楊枝以為他是去拿手機或者電腦,可是他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又坐到她身邊,胳膊舉到她面前,攤開手心——
裡面躺著兩個小小的白色圓環,外面裹著無色透明的塑膠包裝紙。
“吃不吃?”慕留問。
楊枝回絕道:“不用,謝謝。”
慕留的手依然在她眼前抬著,“程唯說你也吃這個。”
……這個二傻子,楊枝暗自埋怨起程唯,她不就是吃個糖,他怎麼逮誰跟誰說。
“他什麼時候說的?”
“那你到底吃不吃?”
楊枝不願意和他僵持,拿過一顆,“謝謝。”
她對著它端詳了三秒。
為什麼這個地方的食物尺寸都這麼大,麵包店裡的披薩巨大一角,超市的糖漿瓶子可以做成洗衣液的式樣,樓下餐廳的三明治一個頂兩個,現在連薄荷糖都要大上一圈。
除開尺寸,這顆糖的外觀都和她常吃的寶路很相似,形狀一致,圓圈上都有壓紋,只是壓的字母不一樣。
她撕開包裝,把糖含進了嘴裡。
冷冽到發苦的薄荷味衝擊著口腔,大腦卻不自覺地被其中又冰又涼的清甜滋味吸引,舌尖頂在圓孔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怎麼樣?”慕留含著糖問她。
她點點頭,挺喜歡的。
楊枝轉過頭看著他的側臉,再次問道:“程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慕留眨了下眼睛,那雙調笑的眸子裡隱約還窺得到十幾歲的張揚和頑皮,表情卻很無辜,“他說過嗎?”
“……?”
他可真欠啊。
楊枝扭過臉不看他,用牙齒咬著糖洩恨,可惜糖果太硬,她磨著後槽牙才把圓圈咬斷,發出“咔”的一聲。
可慕留還要火上澆油,他裝模作樣地瞄了一眼電腦螢幕,說道:“看不懂就看不懂吧,用得著這麼生氣嗎?”
“……?”
咔,楊枝又咬斷了一截。
右耳邊響起了男生低沉剋制的笑聲,目光往下一瞥,他的手再一次伸到了她面前,掌心紋路乾淨清晰。
楊枝猶豫了一瞬,不聲不響地把包裝紙丟在了他手心。
慕留把兩張糖紙扔進垃圾桶,坐下來,“所以是哪看不懂?”
楊枝很想把他趕出家,為什麼這個地方是他的家。
她用滑鼠圈出來,“這幾行。”
不知道是因為嘴裡有糖,還是因為不想跟慕留說話,她的嘴張得不夠開,聲音有點含混。
“嗯,”慕留斂了笑意,認真地問她,“詞向量維度100是什麼意思?”
“詞向量裡有100個元素。”
“對,具體說是有一個向量空間,它有100個維度,我們把這個詞對映到這個空間裡,得到了100個座標。同一個詞在不同維度的表現可能差異很大,舉個例子,”慕留對著螢幕想了兩秒,“比如‘小牛’和‘小羊’。”
楊枝用餘光瞟了他一眼,沒出聲。
“在一個和動物有關的維度上,‘小牛’和‘小羊’可能會表現得很相似,浮點數很接近,但是在別的維度,比如地理位置,或者是一個不可解釋的維度上,‘小牛’和‘小羊’可能就會表現得差異很大,相關性很低。所以維度越高,捕捉到的詞語關係就會越準。”
楊枝“嗯”了一聲。
慕留說到這裡,開始一邊敲程式碼一邊講:“這裡它設定的維度是50,其實是很低的維度。但是它想把詞向量視覺化,視覺化的話維度50還是太高,一般是2或者3。”
他扭頭看向楊枝,“所以要怎麼辦?”
楊枝看向螢幕,“降維。”
“對,”慕留把頭轉回去,“降維有幾種辦法,它這裡用的是tsne演算法,所以加了一個rtsne的包,後面這兩個引數,dims就是維度,theta你可以理解成一個加快計算速度的引數,一般在0到1之間取,它取了0.1,這個值比較小,所以計算速度就比較慢,但是算得更精確。”
手指適時按下兩個井號,把他說的一些重點寫成註釋。
她提問:“可以取到0和1嗎?”
“可以,取到0的時候結果最精確,取到1的時候算得最快。還有哪裡沒聽懂嗎?”
楊枝含著糖搖搖頭。
“那我繼續了?”
楊枝含著糖點點頭。
慕留把視覺化的函式敲完,楊枝的糖也吃完了,只剩下最後一步,設定圖表的格式。
“這個圖應該挺密集的,想要什麼顏色?”慕留問楊枝。
是很密集,滿眼的鮮紅色小點,她回想起來都頭皮發麻。
“藍色吧。”
慕留輸入“darkblue”,又在鍵盤上敲了幾下,把電腦推到楊枝面前,“你執行一下。”
楊枝心道,怎麼越不想看,他還越讓她看。
她做好心理準備接受視覺攻擊,不情願地執行了程式碼。
螢幕右下角出現了一張深藍色點狀圖,效果遠沒有她之前看到的那麼不適,因為顏色從中心到邊緣漸變。
還挺好看的。
“我講明白了嗎?”
“明白了。”
楊枝瞧著慕留,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幹什麼。
見她沒動靜,慕留笑了一聲,“幹什麼,你還想給我再講一遍?程唯的微信裡可不包括這項。”
他像完成了一項工作似的,人往椅背上一靠,悠閒地看起了手機。
楊枝的耳邊突然安靜下來。
她好久好久沒聽過他講這麼多話。
音色低了一點,發音吐字也更標準了。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定要把人講會了,更像他一開始給她講題的時候。
楊枝重新寫起了程式碼,慕留坐在一旁回訊息,時不時地撩起眼皮看看電腦螢幕。
楊枝按下快捷鍵執行程式,“好了。”
慕留手上忙著打字,似乎好不好都與他無關,應得心不在焉的,“嗯。”
楊枝只想趕緊結束這個環節,努力地畫著句號,“那謝謝你了。”
聽見這句,慕留把手機扣在桌子上,抬起眼睛看她,“怎麼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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