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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牌坊街,往東走過幾個路口,一棟三層高的大酒樓格外顯眼。

樓前掛著五尺長的大幡,寫著‘醉香樓’三個大字,迎風招展。

牌匾用得是瘦金體,‘筆法追勁,意度天成’,據說是前朝徽宗皇帝親筆御書,也沒人知是真是假。

門前拾階而上,左右兩根立柱,掛了一副酒對子。

上聯是‘酒氣沖天,飛鳥聞香化鳳’;下聯是‘糟粕落地,游魚得味成龍’。

“有意思。”周青峰走到酒樓前,瞧著進進出出的食客,倒是挺滿意,“孫哥,這地方吃一頓多少錢?”

“兩人小桌,一貫錢怎麼也夠了。可若是大擺宴席,好酒好菜都撿貴的上,可就不封頂嘍。”

孫長慶手裡有錢,把周青峰領來卻沒打算按姐姐吩咐的做。他在街頭廝混多年,太清楚自己那位姐夫是什麼德行。

周繼嗣護短,只要是他的人,誰也別想隨意欺負。周青峰能住進他家,等於受其保護。

孫長慶雖是小舅子,可真要帶周青峰學壞,被周繼嗣知道了,只怕骨頭都要拆散,皮肉熬出幾斤油來。

至於孫氏擔心周青峰來分自己家產,孫長慶又覺著不可能——周繼嗣不但手狠,還心毒。

跟‘蔡爛眼’那種明著的狠毒還不一樣,周繼嗣是暗著的陰毒。若是誰被其記恨,整天都得提心吊膽,不知道啥時候被暗算。

這麼個正當壯年的巡檢司捕頭,斷然不可能讓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佔了家產,這背後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只是這原因定然不太光彩,更不足以為外人道,以至於連孫氏這枕邊人都不知曉,只藏在周繼嗣心裡。

姐姐孫氏那邊麼,哄一鬨就好。孫長慶心裡有計較,看周青峰一副天真愛玩的好奇模樣,暗暗嘆氣道:

“小子,好吃好喝吧,也不知你身上藏了啥秘密,更不知還能活多久?自求多福。”

酒樓夥計上前接待,手裡搭條毛巾,臉上帶笑的問道:“孫爺來啦,裡邊請。這位小哥面生,想必是頭一回來。”

孫長慶一指周青峰,“這是巡檢司周捕頭的弟弟。”

夥計嚇一跳,心說:“周扒皮還有弟弟?”他臉上不動聲色,繼續笑道:“小的眼拙,不認識貴客。

今個有新鮮的大鯉魚,早上送來的,活蹦亂跳,後廚師傅最拿手紅燒。要不給二位來一條?保證鮮香可口。

二樓雅座清淨,這邊請。”

兩人上樓選個靠窗的位置,一邊吃一邊看街頭風景。孫長慶是熟客,要了一壺‘醉太白’,卻沒給周青峰杯子。

“青峰啊,這頓孫哥請了,菜隨便吃,不夠再上。但你太小,酒就不給了。免得姐夫說我帶壞你,就不好了。”

桌上一份紅燒鯉魚,一份雜菇燉雞,還上了一桶大米飯。周青峰聞著香味就胃口大開,‘嗯嗯’兩聲,埋頭開幹。

孫長慶連喝三杯,微醺後說道:“哥哥我今個請你呢,也是說個事。”

“說啥?”周青峰滿嘴包飯,話音含糊。

“我姐是個可憐人,十六歲出嫁,懷了四五次,好不容易生了一兒一女,結果都夭折了。

她眼下過了三十,不能再生養,加之人老珠黃,天天擔心被你哥休了。

這不,馬姨娘剛過門,肚子就懷上了。我姐這心裡更難受,看誰都不順眼,日常對你有些怠慢。

你呢,可憐可憐她半生不順。有什麼不痛快的,我這當弟弟的給你賠個不是,你別往心裡去。”

這話說得客氣,周青峰吃人嘴短,連忙說‘不會’‘不會’,心裡原本對堂嫂有點芥蒂,也就煙消雲散。

孫長慶也開心,心想還是年紀小的好哄,反正兩邊不得罪。他夾了幾筷子菜,眼看酒壺見底,招手喊夥計。

可夥計沒來,來了個滿臉橫肉的壯碩漢子,胸口袒露,冒出一茁胸毛,皮笑肉不笑的靠近孫長慶面前,一巴掌拍在方桌上。

桌上碗碟猛然跳起,把拼命乾飯的周青峰嚇一跳。紅燒鯉魚的湯汁濺了他滿頭滿臉。他一抬頭,怒視來人,“你幹嘛?”

二樓食客無不驚訝,卻無人發聲,更沒誰出來攬事。就連店裡夥計都遠遠躲著,當做沒看見。

孫長慶認清來人,立馬軟了,連忙起身做和事佬,隔開雙方,拿衣角給周青峰擦臉,“沒事沒事,這位是找我的。”

轉過身,孫長慶對壯碩漢子低語道:“王五爺,不就是錢的麼,沒問題。有事找我,別嚇著孩子。”

壯碩漢子哼哼冷笑,反而盯上週青峰,“這誰家的小雜種?年紀不大,脾氣挺大。來醉香樓吃飯,不認識你五爺麼?”

周青峰火了,死盯對方面孔,“你是誰?留下名號來,讓我知道你能不能當爺。”

孫長慶再次攔在兩人中間,對壯碩漢子說道:“這是我姐夫的堂弟,他不懂事,別跟小孩子計較。

走走走,不就是賭債的事麼,咱到賭場去。我今個帶錢了,保證翻本。”

壯碩漢子哈哈大笑,“我就說嘛,誰家孩子這麼橫?原來是周扒皮的弟弟。

只是江寧地界,小小捕頭還算不得大人物。別人怕你哥,王五可不怕。就算你哥親來,也得對我畢恭畢敬。”

孫長慶連拉帶拽,哀求的把壯碩漢子從桌前拉走,留周青峰一個人在桌前生悶氣。

待他們走後,一個夥計過來收拾桌面,要把碗碟撤走。周青峰喝了一聲,“我還沒吃完呢。”

夥計耷拉了個臉,指著湯汁滿桌的狀況,“小哥,都這樣了,你還能吃的下去啊?”

“為什麼不吃?又不是不付錢,老子還餓著呢。再給我上一桶米飯。對了,有牛肉嗎?給我來一份。”

夥計嘆了聲,“小哥,你惹到麻煩了。王五那種兇人,你哥都得讓著,你不快走,還留著幹嘛?”

“就是惹到麻煩了,老子更要吃飽。不吃飽,怎麼有力氣應付麻煩。”

周青峰從兜裡掏出一貫紙鈔,拍在桌面上,“你看著上菜,能上多少是多少。”

有錢啥都好說。

雖說‘大元’朝缺大德,禁絕金銀銅錢,強發紙鈔導致通貨膨脹。但‘一貫’也不是小數。

夥計收了紙鈔數了數,朝周青峰豎了個拇指,“行,小哥你有意思。

五爺來了,你都不怕,還要繼續吃,膽子夠大。米飯馬上來,牛肉稍後。

別怪我沒提醒,跟你來的那位可是老賭鬼,再多錢也要丟在賭場上。

信不信,你現在不走,他一會還得找你要錢。”

周青峰‘嗯’了一聲,表示知道,隨後化憤怒為食慾,拼命乾飯。桌上的碗碟層層疊高。

果然......

在他吃完第二桶飯時,孫長慶灰頭土臉的回來,低聲細氣的問道:“青峰,救急救急。

你兜裡有錢麼?借孫哥使使,事後雙倍奉還。”

周青峰氣急反笑,“你請我吃飯的,飯錢沒付,現在找我借錢?你的錢呢?”

剛剛逞威風的王五也回來了,大笑道:“錢?你以為這老賭鬼會拿錢還債?他有錢自然是上桌繼續賭輸了唄。

咱醉香樓的‘福來閣’可是講規矩的,現款加欠賬,總共二十七貫五十文。

看周繼嗣的面子,我王五做主抹個零頭,就二十七貫吧,誰來付賬啊?”

孫長慶一臉哀求的望著,全然沒了剛剛桌前談話的淡定,滿心希望周青峰能幫個忙。

周青峰倒是有錢,他昨晚宰了‘蔡爛眼’,翻屍體摸出來三十幾貫紙鈔,算是不小的一筆錢。

可錢財給爛賭鬼還債,跟打水漂沒啥兩樣。

周青峰一聳肩,“關我屁事,我又不是他爹。他欠賬,你們跑來找我幹嘛?我的錢都在這桌菜裡了。”

“若今天沒人替他付賬,我可要打斷這傢伙的腿。”王五瞧了眼周青峰的桌子,發現這小子還真是大吃大喝。

“你就是要他命,也跟我沒關係。打死了也算為民除害。”周青峰才不管孫長慶死活,反而衝王五喝道:

“你不是講規矩麼,我來這酒樓吃飯,你把我的紅燒鯉魚給毀了,這怎麼說?”

王五一愣,真沒想到眼前這小子會反過來訛自己,可想半天,還真想不出要拿這小子怎麼辦?

酒樓開門迎客做生意,客人付了錢,自然好酒好菜的招待。

醉香樓不僅做餐飲,吃喝嫖賭俱全。王五便是賭場‘福來閣’的坐館,專門對付孫長慶這爛賭鬼。

他一巴掌把桌上的酒菜毀了,可以算在賭債裡,壓根沒在意同桌的周青峰。

可週青峰沒被嚇走,反而坐下來繼續吃,還早早把飯錢付了,現在要追討之前的損失,合情合理。

王五自然可以不認賬,更可以動用武力把周青峰丟出去。可這也壞了酒樓的規矩,市面上難免受非議。

這對商家來說是大忌。

按說只要賠周青峰一桌酒菜就行。可要王五向個小毛孩子認慫,他萬萬咽不下這口氣。

有夥計腿腳快,瞧見雙方僵持,連忙去後院通報。不一會的功夫,出來個邁八字步的富態中年人。

“出了何事?”中年人臉上一笑,渾身肥肉跟著顫。

王五在周青峰面前跟老虎似的,瞧見中年人出現,立馬借坡下驢,躬身告歉,“掌櫃的來啦。是我粗疏,事情沒辦好。”

中年人早得夥計通報,眼光一掃,盯上週青峰,樂道:“這位是周捕頭的弟弟吧,小小年紀,頗有膽氣啊。

林某開這酒樓,迎八方賓客,最重和氣生財。

王五是個粗人,毀了小哥這桌酒菜,是他的錯。林某沒話說,全賠,算我酒樓招待不周。

小哥的衣裳髒了,加倍賠。咱不能讓市面上傳閒話,說來咱酒樓吃飯卻吃了一肚子氣。

至於孫兄弟的賭債麼.......”中年人頗為有玩味的笑了幾聲,把孫長慶笑的渾身發毛。

“孫兄弟也是我們賭場的常客,信用還是有的。王五啊,給孫兄弟一個體面,寬限幾天。

我想孫兄弟也不是賴賬的人,對不對?”

王五得了臺階,很順從的退下。酒樓內觀望的食客覺著處置公道,倒沒啥非議,頂多低聲議論。

只有孫長慶兩眼驚怖,中年掌櫃越客氣,他身子越顫抖,忍不住膝蓋發軟,想要跪下似的。

周青峰半個子沒花,白吃一頓大餐,就當他禮貌接受中年掌櫃的處置,對方眼神冰冷的盯了他一眼。

深深寒意試圖突破周青峰心防,灌入極致的惡。他腦海中也跳出一道訊息,“是否接受賞金任務,剷除罪惡?”

中年掌櫃的腦門上蹦出個標價二十點靈韻的紅名圖示,旁邊的王五則是五點。

啥......罪惡?有任務?給賞金?原來輔助修行的靈韻是做任務獲取。

可任務目標的價錢也太低了吧。這中年掌櫃好歹也算個小頭目,怎麼才二十點?

周青峰的薪水能兌換成靈韻,可日薪才一元,來源太少。若能做任務獲取靈韻,大有益處。他沒得選,痛快選擇接受任務。

等眾人散開,孫長慶壓低聲音來拉周青峰的手,“快走,快走,這頓飯不能再吃了。”

周青峰沒搞清任務是啥狀況,更有半碟牛肉沒下肚,搖頭不肯。

“你還要吃?不要命啦?”孫長慶臉都白了,左顧右盼,極度緊張。

“不要錢的,為啥不吃?”

周青峰降臨半個月,今天這頓吃的最痛快,可以放心大膽的吃,不用顧及花錢的問題。況且他剛剛接了賞金任務,不吃飽怎麼行?

“你知不知道醉香樓的掌櫃是誰?”

“關我屁事,有麻煩的也是你個賭鬼。

跟你來時,還覺著你挺明白事理。現在才清楚,當一個賭鬼講事理,肯定是為了借錢。”

孫長慶快哭了,嗓子眼裡擠出聲音道:“你知道白蓮教嗎?”

周青峰抬了抬眼,“不太清楚。這酒樓掌櫃的是白蓮教?”

“‘真空家鄉,無生老母’,這總聽說過吧?白蓮九支,各有不同。

醉香樓的林掌櫃是白蓮之下,九宮道的香主。

此人法力高強,不可小覷。王五那人連你哥都不怕,見到林掌櫃還得像個乖孫似的。

你以為他的便宜好佔?現在走還來得及,跟你哥說一聲,我們出城避避風頭先。”

半碟牛肉吃完,有夥計奉上餐後茶水,也是用憐憫目光看著周青峰,彷彿看待斃的死屍。

“為啥是我們出城?要殺也殺你呀,欠債的又不是我。”

“你以為九宮道的人會跟你講理?對他們來說,沒賺就是吃虧,心眼極小。孫哥這是救你,走慢了真的會沒命。”

周青峰還是好整以暇,喝了茶水,漱了口,慢條斯理的起身。他暗想:“這任務目標是邪教頭子,殺起來就更加心安理得。”

酒樓的夥計上前挽留,說掌櫃的吩咐要賠兩套衣裳,已經派人去喊裁縫,只等量了尺寸,過幾天送到府上。

“過幾天?”孫長慶哼哼道:“過幾天送來的就是壽衣了。”

周青峰卻真就大大咧咧的等著,反問孫長慶,“你為啥不獨自逃?”

孫長慶心說:“我要能自己逃,何必跟你個毛沒長齊的臭小子在一起?

不就是指望有你在,能把我姐夫拖下水麼。否則憑我的本事,這回死定了。”

此刻在醉香樓後院內堂,林掌櫃的懶散坐下,隨手抓起一冊白蓮寶卷,細細閱讀。

王五獅虎般的人物,畢恭畢敬的站在掌櫃下首,彷彿犯錯的孩子,等待責罰。

內堂四壁修了一圈山架,山架上玲瓏重疊,有數百泥塑雕像,俱是佛家人物,姿態各異,栩栩如生。

山架上方有神臺,左右各有九尊羅漢泥像,東首降龍,西首伏虎,合稱十八羅漢。

羅漢中間分列佛像兩尊,左為騎象文殊,右為騎獅普賢。

在最正中供著一尊觀音塑像,卻不是慈眉善目的面孔,而是帶詭異笑容的狐臉。

其手裡託的也不是羊脂玉淨瓶,而是一顆破碎的人頭。

在眾多慈悲佛像簇擁下,狐臉觀音俯視內堂,顯得格外瘮人。

林掌櫃看了半天寶卷,忽而恨恨道:“那毛頭小子眼神著實可惡,他以為自己有理走遍天下嗎?

醉香樓可不是講理的地方。

王五啊,我思來想去,咱們九宮道在江寧許久沒開法會了。信眾的供奉越來越敷衍,這可不行。

下月初,我想召集信眾,辦個法會,屆時少不了要殺個魔頭立威,顯現咱道門手段。

這魔頭人選就要好斟酌。

剛剛那小子怪叫人討厭的,無非就是仗著其堂兄周繼嗣當靠山,才敢來醉香樓惹事。

周繼嗣也是個陰狠人,明裡是巡檢司的捕頭,暗地裡幹了不少缺德事。

這人能力不高不低,官職不上不下。道門判其罪行,將其處決,麻煩不會太大,也能讓信眾歡喜,魔頭就選他吧。

至於其堂弟,順帶收拾了。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不能讓他太得意。”

王五一拱手,“香主有令,屬下這就去辦,定要周繼嗣全家死得悽慘,把九宮法會辦的熱鬧些。”

醉香樓內陰謀算計。醉香樓外,姚貞主僕扮作進城婦人,手挽菜籃,路過其門前。

瞧了眼酒樓高高挑起的旗幡,姚貞面色凝重道:“這江寧城裡,真是遍地邪門歪道。

大白天,這酒樓冤魂凝聚,陰氣森森,看著就不是好地方。我們不殺幾個妖人,真是白來一趟。”

侍女‘多多’天生陰陽眼,所見旗幡是招魂幡,門匾是聚魂匾,不由得怯怯道:

“小姐,這江寧的妖人不但數量多,實力更是不俗。就憑我們倆,只怕對付不了,還是得找幫手才行。”

說到幫手,姚貞心裡有氣,“那周大哥不知跑什麼地方去了?問了好些人,居然不認識這麼個天生神力的漢子。

若有他在前頭衝殺,我在後方輔助,倒不怕什麼妖人。多多,你說他會躲在哪裡?”

主僕倆暗暗思索,卻沒個頭緒。

倒是周青峰吃飽喝足,讓裁縫量了尺寸,帶著哭喪臉的孫長慶,走出醉香樓,從主僕倆面前插肩而過。

雙方靠近時,掛在少年胸口的玉佩有所感應,跳動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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