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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一死,此間災民更見麻木,一時間城外空地上竟安靜之極。
楊管事很是得意,取出小銅鏡照了照,又看向劉大寶。
“賣不賣?”楊管事也不遮掩了。
劉大寶怯怯懦懦,看看地上已死的老者,又看看楊管事,待見人家面有不耐時,便趕緊跪了下來,苦道:“賣賣賣,只要能活命,賣啥都願意!”
楊管事拈指笑笑,又看向一眾流民,上前檢視,分明是一個溝子不夠用,還想優中選優,再找幾個。
年紀大的一律跳過,只看有無俊秀少年。不過災民大多瘦脫了相,也就勉強看個大概。
那楊管事轉了一圈,又挑出幾個,然後來到孟淵跟前。
“骨相看著倒還行,就是髒兮兮的瞧不出美醜。”楊管事手攏在袖中,道:“抓把雪搓搓臉,讓爺瞧瞧。”
“不賣。”孟淵直接回。
“呸!假清高,回頭你想賣都找不著地兒賣!”楊管事往地上呸了口,收攏了七八個少年,又跟諸捕快說了幾句,而後乘車匆匆離開。
那幾個捕快也不再管,回到粥棚下烤火去了,就當無事發生。
天地寂靜,偶有孩童低啜,更顯孤寂蒼涼。
孟淵抓了把雪搓搓臉,然後來到那老者跟前,單膝跪下試了試鼻息,又摸了摸脖頸,分明已死透了。
正想著能否找衙役安置,便聽有人呸了一聲。
孟淵抬頭看,只見陋巷口的牆邊倚著一穿破花襖的女人,正吐著瓜子皮。
那女人樣貌一般,眼圈黢黑,瞥著駛進城門的馬車,沒好氣道:“本來災年就難,婊子搶婊子的生意也就罷了,男人也來搶婊子的生意!什麼世道!呸!”
顯然,這女人並非災民,大概是巷子裡的暗娼之類。只不過她見識應不怎麼高,那些歡喜兔兒爺的人,想來是不會到暗巷尋歡的,是故搶生意之說做不得準。
“姐姐。”孟淵坐在雪地上,待見那女子看了過來,才問道:“敢問姐姐家有無用不到的破舊涼蓆?”
那女子聞言一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道:“這冰天雪地的,涼蓆頂什麼用?姐姐屋裡有熱的水,暖的身子。”說著話,她還眨巴眼,可惜樣貌一般,也不會打扮,不見風騷,反有些滑稽。
“人死入土,沒棺槨也至少有張涼蓆裹身遮面。”孟淵低頭求告一聲。
那女子聽了這話,見少年穿的破爛臃腫,手上生著凍瘡,面上枯瘦,一副狼狽模樣,便問道:“他是你什麼人?”
“不認識,都是逃難的苦命人。他為一句公道話而死,總不能晾著。”孟淵回道。
女子呸了一聲,回身往巷子裡走,還一邊吐瓜子皮,“找我要東西?沒聽說過婊子無情麼?”
孟淵也不氣餒,提了口氣,尋到在粥棚下烤火的幾個捕快。
“差爺。”拱手行了禮,孟淵這才道:“剛楊管事打死了人,敢問怎麼處置?”
“怎麼?”一個大鬍子捕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孟淵,手按著腰間刀,防備道:“你想討公道?”
“不敢。”孟淵用滿是凍瘡的手拱了下,道:“只是天寒地凍的,這裡又亂又雜,災民怕是越聚越多。死人若是不管,指不定要生時疫。到時死些災民沒什麼,可幾位差爺在此公幹,難免擾了差爺們清淨。是故前來問問差爺,附近可有亂葬崗或義莊,我好拖去料理了。”
“你小子倒是會來事,往西南半里就有亂葬崗!”那捕快見是個來賣好兒的,而且說話也有條理,便鬆開握刀的手。
“在下實在沒力氣,還請再放一碗粥吃。”孟淵提了個小要求。
“粥早沒了!”那捕快瞥了眼孟淵,摸了摸錢袋,不耐煩道:“夠你再找個人幫忙了,去吧!”他丟出十幾個銅板,又看向另一個捕快,道:“上面到底怎麼說?災民到底咋個弄?老子來賑災,沒遣發銀不說,還得往外掏!”
銅板散落在地,孟淵彎腰,一個個撿起,然後再拱手一禮,回到那屍體旁邊。
“這世道啊。”姜老伯也湊了過來,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道:“我來搭把手。”
“也好。”孟淵抓了把雪,為死者搓去面上血汙,露出一張滄桑老臉。
“給!”就在這時,先前回返的那女人又來了,胳膊下夾著張破涼蓆,一手捏著個餅子,然後一塊兒丟到孟淵跟前。
孟淵趕緊接住涼蓆,蓋在死者身上,又揣著餅子,感激道:“姐姐大恩,來日一定回報。”
“行了行了,還感恩回報呢!你們男人也就哆嗦那一下說的是真話!”女人擺手,又嗑起瓜子,笑著道:“你要是真有良心,等以後安穩了,月月能來吉祥巷嫖老孃幾回,那可比什麼都強!記住了,老孃叫花姐,莫嫖錯了人!”
孟淵再三謝過,把餅子一掰為二,分給姜老伯,姜老伯又分出一半給他孫女。
三人狼吞虎嚥的吃了,又抓把雪順順嗓。
孟淵不敢久等,生怕屍體僵了不好搬,趕緊用涼蓆裹好,與姜老伯一起抬著,往亂葬崗而去。
凍餓許久之人,兩人氣力不足,半里地足足費了一個時辰才到。
大雪嚴寒,土已凍實了,手邊也沒挖土的器具,孟淵乾脆扒拉出一塊兒雪地,將此人放下,又尋碎石遮掩住,權當是墳塋了。
世道艱難,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回到城門口,便見流民似又多了些。
“先去吃些東西吧。”孟淵瞧姜老伯的孫女已是走不動路了,便出聲提議。
“我沒錢。”姜老伯道。
孟淵伸手,拿出一把銅錢,笑道:“官爺賞的,是咱們搬屍的酬勞。”
也不待姜老伯說話,孟淵往城牆下的幾條陋巷裡瞧了眼,避開了吉祥巷,就往裡走。
災年吃食貴,連問了幾個攤位,最後選了家賣熱豆腐的。六文一碗,孟淵要了兩大碗,一小碗。
先交了錢,那攤主抄起海碗,掀開鍋蓋,剜出兩大塊豆腐,再從鹽磚上颳了些鹽,又舀了一大勺韭花醬,淋上兩滴香油,最後添上一勺熱湯。
豆腐滾燙,韭花醬香辣,兩者一拌,冷冽冬日裡來一碗,當真是無上美味。
咕嚕咕嚕連碗底都吃了個乾淨,寒意登時驅除,孟淵頭上冒著熱氣,自內而外暖和和的,整個人也終於活了過來。
這一頓舒服了,卻還不知下一頓在哪裡,該尋個活命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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