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除得一個算一個,殺得一雙作一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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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兔起鶻落間的變化,令其餘四個衙役大驚失色。
衙役們根本沒想到,這俊秀青年瞧著文質彬彬,行事卻如此凌厲果決,一言不合,當即出手,絕不廢話。
哪怕面對公門中人,他也敢暴起行兇,照打不誤,好像這些代表朝廷權威的衙役們在他眼裡,跟路邊野狗沒有兩樣。
眾人更沒想到,遍數杭州衙門,都算一等一好手的黃臉漢子,在徐行手下,竟然走不過一招!
一個在鄉間開武館的泥腿子拳師,手段怎會這麼硬?
但在黃臉漢子眼中,徐行的手段不是硬,而是高。
高到沒有邊!
如此拳術,甚至已比得上杭州那幾個享譽浙地武行的大拳師!
這種真正在武道上有所成就,精通打法的高手,無不是身經百戰的人物,絕沒有籍籍無名之輩。
可黃臉漢子事前,卻從未聽說過掀潮館的名頭,更沒有聽說過徐行這個人。
如此強人,不去杭州憑真本事揚名立萬,謀一世榮華富貴,反倒隱姓埋名,潛身鄉野,經營武館,定然別有緣由,所圖甚大。
這人不會……真是倭寇細作吧?!
黃臉漢子忽然想到了,先前捉拿齊大柱的場景。
那個人高馬大的雄壯漢子雖然據理力爭,到底還是沒敢動手,仍由官差將自己拷走。
說來好笑,黃臉漢子正是從這個老實人身上,認準了能教出如此弟子的掀潮館,絕不可能跟倭寇有染,才會如此囂張。
可當他意識到,徐行有可能是真倭寇後,那股跋扈氣焰當即蕩然無存,全都化作了難以抑制的惶恐與驚懼。
黃臉漢子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剛抬起頭,就見那位武館館主不知何時,蹲在身前,撣了撣鞋面上的灰塵。
而其餘那四位衙役,都已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看著這滿臉惶恐的黃臉漢子,徐行搖搖頭。
他語氣平淡,眸光卻冷得懾人。
“動輒便要借倭寇名義,致人於死地,呵。
若不是你們,朱天都豈能集結那麼多人手,在海上弄出那麼大聲勢?”
黃臉漢子這語氣就知道,此人就算不是倭寇,也是個蔑視王法,視官府如無物的強人,根本不敢回話。
“把這事重說一遍。”
再簡潔不過的言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
黃臉漢子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廢話半句,當即便要了賬。
如此重壓下,他哪敢有半分隱瞞,當即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情況統統交代出來。
事實也與徐行所料,大差不差。
這些天來,上面幾次三番催促“改稻為桑”的進度,杭州知府馬寧遠的耐心也因此到了極限。
他便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從台州大營調了一批官軍來,要強行踩踏稻田,硬逼稻農改種桑苗。
哪怕是以徐行的“閱歷”,也不禁為之震了一震。
台州大營乃是抵禦倭寇的橋頭堡,這杭州知府竟然調動他們來踏稻農的田?
要知道,縱然時至今日,寶龍王爺和他手下的三十六船主,仍是對岸上虎視眈眈,不時犯邊。
台州大營本就承擔著極重的海防任務,這般抽調軍士,是真不怕海寇趁虛而入?
徐行不禁冷笑一聲。
“用官軍來對付百姓,嘿,好個杭州知府。以戚元敬的脾性,能容許你們這般作為?”
元敬乃是台州總兵戚繼光的字。
徐行雖未見過他,卻從自家叔父口中瞭解過,這是個性情端肅,治軍嚴明之人。
如此人物,豈會因此調兵?
黃臉漢子雖是低著頭,不敢直視徐行的表情,也覺感到有股懾人兇意,轟然籠罩下來,冷汗頓時打溼了後背。
“馬寧遠是走省上關係,直接從部院拿的調令,沒有經過戚總兵的手。”
看徐行不說話,黃臉漢子也不敢耽擱,繼續講了下去。
齊大柱雖是桑農,卻素來古道熱腸,如何見得慣這種事,當即大怒,領著一批青壯,攔在了官軍面前。
好在,台州總兵戚元敬及時拍馬趕到,帶走了那批騎卒,才避免了一場激烈衝突。
饒是如此,領頭的齊大柱也被扣了一頂“通倭”的帽子,押往杭州大牢。
如今東南海寇肆掠,通倭乃是重罪中的重罪,一旦坐實,哪怕就地正法,也是尋常事。
徐行一聽齊大柱甚至不曾反抗,只是束手就擒,任由衙役把自己押往杭州大牢後,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個老實徒弟,一定是看戚元敬帶走了官軍,感覺事情有所轉圜,便不想惹出更大麻煩,把掀潮館也牽涉進來。
他忍不住搖搖頭。
這個徒弟啊,什麼都好,就是太天真了點,都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心存幻想。
還是要放出去,多見見世面啊。
到最後,黃臉漢子怕到極點,把鄭泌昌、何茂才對掀潮館的謀劃,都一股腦地和盤托出,還透露出,齊大柱如今正關押在臬司衙門的大牢裡。
徐行眸光深遠,已將這兩人姓名記在心中。
他也不得不感慨,這鄭泌昌對付一個小小桑農,都不惜大費周章,力求滴水不漏,還真是個厲害人物,不愧為正三品的大員。
不過,聽完事情始末後,徐行還是稍微放下心來。
鄭泌昌等人之所以要動用這麼多手段,正是怕被胡宗憲、戚元敬等人抓到把柄,這就說明,浙地官府內部,也並非是鐵板一塊,不可動搖。
不過這些事,還是等救出大柱後,再做計較吧。
徐行直起身子,俯視那黃臉漢子,目露懷念,追憶道:
“像你這種披了身狗皮,便不把人當人的東西,我當年在北邊練拳那會兒,就見過不少,也殺過不少。”
徐行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好像殺官種大逆不道之事,對他來說,就是一件茶餘飯後的消遣,不帶任何其他含義。
“回來後,我師父知道了,只問了我一個問題:殺得完嗎?”
黃臉漢子聽得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不說話,只是拼命搖頭。
徐行想起師父的模樣,不禁流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可這笑容在黃臉漢子眼中,比任何憤怒的神情,都要可怕十倍、百倍,甚至千倍!
“人生天地間,無終始者,非君子也。所以,哪怕到了今天,我也還是那個答案。”
徐行輕聲道:
“殺得一個,算一個,除得一雙,作一雙。”
因死過一次的緣故,徐行這位穿越者或許是這個世界裡,最能體會到生命之寶貴价值的人。
但奈何,世上總有些人,非但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還肆意殘害他人生命。
對這種人,徐行只有一個字。
——殺!
念頭動則拳至,黃臉漢子雙目圓睜,一聲慘嚎還未及發出,便在喉嚨間破碎成短促的嗚咽,仰面倒下,就此斃命。
打死這批為虎作倀的衙役後,徐行便把他們的屍體拎到武館前,那片雜草叢生的平地上,草草掩埋。
處理完這些事,他再回到內屋,從中取出一件長條布包,背在身後,出門而去。
走出兩步後,徐行心中生出些恍惚。
這一去,只怕再也沒有安穩日子,又將如年少時,徒步北上練拳那般,過上浪跡天涯、居無定所的日子。
可雖有明悟,他心中,卻沒有半分落寞茫然,反倒是有種躍躍欲試的躁動不安。
徐行不禁自嘲一笑。
果然,渴望冒險與挑戰,才是我徐踏法刻在骨子裡的天性!
杭州官署內,浙地布政使鄭泌昌、按察使何茂才正圍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擺著一封信箋。
兩人望著這封信,皆是面色沉重,相視無言。
這封信來自京城,要鄭、何二人,趁著端午汛期的機會,決掉新安江的閘口,水淹九縣農田。
事成之後,再讓養桑大戶們趁機收購受災田地,立即種上桑苗,以期儘快完成改稻為桑之事。
信中內容不多,卻是字字力逾千鈞,令兩位地方大員心頭凜然,久久不能言語。
雖然早知小閣老做事,向來凌厲果決,可鄭、何二人還是想不到,他竟然想得出毀堤淹田的主意。
那可是九個縣啊!
何茂才扭頭望向鄭泌昌,他是幾十年的老刑名了,一慣是語中帶煞,威嚴極重,往往一聲咳嗽,就能令人噤若寒蟬,此時嗓音卻也飄忽起來,顯得有些心虛。
“老、老鄭……真要幹?”
鄭泌昌盯著那封信,目光深沉,他並不直接回答何茂才的問題,而是一字一句地道:
“這是小閣老親筆寫的信,以他的性子,你我還能如何?”
談及那位在朝堂之上,翻掌風雲覆手雨的小閣老,哪怕何茂才已是手握一省官員生殺大權的正三品按察使,也不由得色變。
他沉默良久,骨子裡的狠勁湧上來,猛地一錘桌子,恨恨道:
“孃的,那就幹!”
鄭泌昌長嘆一聲,斂容正色道:
“好在,小閣老也安排了人手,咱們做好該做的,就萬事大吉。”
何茂才皺起眉頭,忍不住道:
“把這種事交給一個江湖上的殺手組織,是不是……”
黑石在江湖上的名頭雖然大,屢次暗殺官員,但在何茂才看來,也不過是一群見不得光的江湖武人而已。
跟東南海寇這群正經八百揭竿而起,舉兵造反的暴力組織比起來,那還是差得太遠了。
光看他們的首腦,連《武知錄》都沒上,可見成色如何。
鄭泌昌瞥了他一眼,怒其不爭地道:
“我剛才說什麼你都忘了?咱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小閣老既然選中這個‘黑石’來辦事兒,必然有他的道理。
毀堤淹田是不是容易事,拿幾個高手來做,總比興師動眾要隱蔽得多。”
見何茂才還是面帶遲疑,鄭泌昌又朝他招招手,何茂才心領神會,附耳過來,便聽鄭泌昌輕聲道:
“我聽說,‘黑石’還有宮裡的背景。”
鄭泌昌頓了頓,單手指天,何茂才面容一凜,胸中那股擔憂也立時散去。
他們都清楚,改稻為桑本質上,就是閣老、小閣老為了給聖上找錢,才想出來的法子,既然有宮裡的支援,還怕什麼?
九個縣而已,皇上心中,裝的可是九州萬方!
既然這樣,那黑石沒上《武知錄》的原因,便呼之欲出了。
想到這裡,何茂才心頭一驚,不敢再多問半句,只是忍不住暗自嘆息。
明明已經有了東廠、錦衣衛,還在江湖上養個黑石。
聖上如此行徑,真是……
聊完了正事兒,鄭泌昌又想起一事,隨口問道:
“馬寧遠送來那個亂民頭子,處理好了沒有?”
何茂才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鄭泌昌指的是誰,他擺擺手,不以為意地說道:
“趙四他們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等把那鄉下拳師押進牢裡,逼著他們簽字畫押就是了。”
鄭泌昌想了想,又搖頭道:
“還是不保險,胡部堂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他手下那個徐渭徐文長,也是個心細如髮的角色。
這個節骨眼上,咱們不能出任何差錯,能讓他們拿到把柄。”
何茂才也皺起眉頭,他沉吟片刻,心頭忽生一計,道:
“你還記不記得,前幾個月,咱們抓那批倭寇?
不然,咱們弄幾個倭寇,藏到那間破落武館裡去,再安排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來個當場捉拿,讓鄉間百姓都看看。
這樣既能震懾亂民,又能以他們為人證,證明這兩人確實是倭寇細作。
到時候,咱們人證物證俱在,又做成了鐵案,只怕胡部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鄭泌昌眯起眼,慢慢地嗯了一聲,又問道:
“你有法子,能讓那些倭寇能乖乖聽話?”
何茂才傲然一笑:
“十幾年的老刑名了,這些事,不在話下。”
鄭泌昌頷首,不再多問。
雖然在三言兩語間,就已決定了兩條性命的生死存亡,但其實何茂才根本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畢竟只是收拾一個本地桑農、一個鄉下拳師而已。
若不是趕在這節骨眼兒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何至於讓他這個正三品大員過問半句?
簡單給這件事畫上句號後,何茂才又轉回到正事上,對鄭泌昌提點道:
“我的事兒好辦,倒是你這邊,還得跟沈一石、馬寧遠再溝通溝通。”
沈一石乃是專為江南織造局提供絲綢的江南第一豪商,富甲一方,家財萬貫。
鄭泌昌等人,都指著他在毀堤淹田後,儘快收購受災田地,安排種植桑苗,自然要提前溝通一番。
杭州知府馬寧遠雖也是鄭、何的同道中人,卻與浙直總督胡宗憲情誼深厚,想要瞞住胡宗憲毀堤淹田,他們也要先跟馬寧遠打好招呼。
若事不可為,也只能把這位杭州知府監視起來。
“那就幹吧。”
鄭泌昌理了理袖袍,站起身來。
“我遣人去請馬寧遠,約他晚上在沈一石那裡見面。你去先牢裡,把倭寇的事兒辦了,再來找我們。
事不宜遲,今晚就商量出個章程來。”
何茂才和他對視一眼,重重點頭,雷厲風行地出門,直往杭州大牢而去。
這時,夜幕漸漸降臨,一個後負長條包裹的身影,自官道旁的樹林中走出來。
徐行目光炯然,眺望城牆,眸中躍動著莫名色彩。
因海亂之故,杭州城夜間守衛極為森嚴,幾個提著燈籠計程車兵,踩著昏黃火光,在城牆下來回巡曳,眼神不停掃視,顯得極為警惕。
他們身後,便是高有兩三丈的城牆。牆面上有箭樓,上面都是硬傢伙,前幾個月有一夥難民想要翻進城,當場便被射成了篩子。
但,這些阻礙還攔不到徐行。
看準那些守城軍士的身影,徐行脊背一弓,如一頭軟乎乎的大貓,踩著鬆軟的步伐,整個人浸潤在夜色中,悄然滲透過去。
繞開守軍視線後,徐行來到城牆根,左手提著長條包裹,右手捏成爪,腳掌在牆上輕踩,腿部發勁,一下竄起丈許高。
此刻,他再用那包裹尾端在城牆上輕輕一點,借力越過牆頭,再用背部緊貼牆體,肌肉蠕動,近乎無聲無息地落地。
整套動作一氣呵成,直到落地,也只用了三四息功夫。
徐行先前從黃臉漢子口中,已得知齊大柱關押的具體位置,是以落地之後,他便疾往此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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